一直到超时加班快半小时,管观超前工作进度许多,同时觉得自己再不下班也很怪,只好收拾包包,准备下班。
犹豫着要不要留纸条祝她上司一路顺风,想想还是作罢。
管观孤身一人在四维二十五楼,放眼四周,不禁笑了出来。
她老板出差一周了。一周来一切正常,感觉他在场也感觉他不在。
该说机器人的存在感本来就不特别高吧?他很安静,非到必要极少开口,所以他在或不在,这里都是一样安静。
但就算他不在,部门内的公文、报告仍准时送达,会议也正常进行。透过电邮,他阅读资料后会将结论和指示转回给管观,精简不废话,就像他仍在办公室一样。
很怪异的感觉。
怪异的感觉在于,老板不在公司,照理下属都会乱翻天,但没有,完全没有。像是被制约,或是已经适应权责分明的新文化,不止管观的效率没走调,其它人也没有,最简单的由开会就可以看出。
她好像是机器人的眼睛,与会的经理们见她认真地记录着,在张学森代理主持下,会议状况仍保有近月来形成的高效率与建设性,很像机器人在的时候。
而这和她刚进四维时大不相同。
这表示机器人将部门整顿得很好呢,管观带笑想着。只是,他为什么要以讨人厌的方式去做一件对的事呢?让人家怕他,说他可怕,是他故意还是他天性如此?
想到芊汝当初为了讨好意中人,希望她进来了解罗善渊的领导风格,管观现在大概可以交报告了——不过应该也不需要了。
机器人先是观察,然后约见了解,再培养部属能力,冷冷地看人、挑人、养人,以他的标准按部就班进行着;和其它卓越的主管比起来,他很冷淡,冷淡得像是机器人。
给员工好脸色,让员工乐于实行并卖命不是更好吗?管观曾经这样疑惑。
“罗先生很了不起吧。”会议后,张学森留下帮她收拾资料、整理会议室时这样说着。
“嗯?”管观微笑。“你说的是哪位罗先生?”
“你真是不得罪人啊。”张学森嘴角微微上扬。“我说的是你老板。”
“嗯。”管观只是笑着应了一声。
“他有这样的能力,难怪他老爸特别看重他。”美男子语气里有十足赞赏。
看着张学森的神色,其实管观不知该响应什么。
最近在餐厅流通的新消息是原来美男子早是死会,有个未婚妻,但未婚妻重病去世了,为此他请假两天。望进美男子眼底的疲累与黑眼圈,联想到机器人出国前找他辟室密谈,她觉得应该相关,但这种事若当事人不谈,她觉得就不该问。
可能是管观的不响应,让张学森以为是谨言慎行,但或许是心里有事反而想要转移注意力,他还是继续说道:“一开始,大伙还想说他都不管事,有点看好戏的心态,后来被钉在墙上才知道事态严重……你看看现在,一切都上轨道了。制度建立起来,权责分级分工好,一切都简单清楚,而且也不太需要加班了……人的时间很珍贵啊,拿来无谓的加班就太浪费了。”
“嗯。”这点管观深表赞同,而张学森的语意听起来,不加班文化也让他有时间陪他重病的未婚妻吧。
“不过……要有罗先生这样的性格,才能做好这些事吧。建立制度,而非人治,这对四维才有利。”张学森叹口气。
张学森对机器人心服口服呢。看来机器人成功收服了一只神奇宝贝。
机器人以讨人厌的方式做好的事,因为不需要的事就不废话或花时间。而所谓的讨人厌也不过是她个人主观情绪。事实上,从她进四维的第一天所观察到的,他一直都是公私分明、公事公办。
管观笑了。
机器人或许是傲慢,或许是人际白痴,只留心他认为需要留心的事。
原来真像芊汝所说的,什么计算机黑客的比喻,真的就只是比喻;对机器人而言,他找她吃饭,就只有一个原因,男人请女人吃饭的最单纯的原因。
唉!若说他真是机器人,他不需要听她说废话,也不需浪费时间和她吃饭呢。管观笑了。原来罗善渊是个相对单纯的人,简直容易解读之至。
虽然很闷但也单纯,私底下的他该是这样吧,管观猜想。难怪他有问必答呢。
是因为“可能”被喜欢着而开始喜欢对方,所以渐渐地只注意到对方的好?
还是因为听到他人对机器人的评价,那种喜欢的感觉才渐渐强化?
不只张学森。
执掌航班计划的老经理午休快结束前,带水果来分享给管观,也满脸都是笑意。
近来老经理终于懂了:手下的专员当然不如他,但他一天不改急着接手的态度,专员们就永远不会成长。
这是他对管观说的话,嘴里完全没提到机器人,只是笑叹着。
当初被批评细节琐碎的、凡事以上司意见为最终考虑的,也进步了。在电子化处理的原则下,经理们不需要特别交书面报告,而是电传至副总室的信箱,由管观汇整,一起传送给机器人。
机器人要她阅读报告呢,是训练她吧?她也获准看他的回复——然后打印扒章公告或核准执行——他的回复越短,表示报告越没问题,有些甚至只有OK二字。
看着他的回传时间,管观好笑地想着,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换算时差,他还是只在上班时间处理公事。
但盯着他的回复,除了公事,别无其它……机器人真的喜欢她吗?
他下班后都在做什么呢?
管观皱起眉,越来越疑惑。
电梯门“当”一声,管观抬起头,见到难得的访客。
“陈经理。”管观站起身招呼着。
人力资源部是平行部门,陈奕茹管的是人事招募为主,偶有往来但通常都是透过书面或内部网络,也是管观职位不高,就算公司跨部门开会也没她的事。
“管观,忙吗?”陈奕茹笑着问。
“还好。”管观点头笑脸以对。
“这是下个月业务各部会的人事招募行程,有些面试需要相关经理人员一道参加,给你一份参考。”陈奕茹拿出文件解释着。
“好。”管观笑着接过,瞧了一阵。其实以书面或电传就可以了,怎会劳她的驾?虽是疑惑,但管观仍归档了。
抬头见陈奕茹正打量她,管观忍住皱眉举动,扬起微笑。“我前阵子一直猜,我是不是头上长角。”
陈奕茹一愣,随即笑了。“嗯,我懂你的意思。”
“喔。”管观微笑点头。该是大家都听过八卦了,虽然现在几乎已经过时。
“你还习惯吗?”陈奕茹问,随即又加注:“我是指和罗副总共事。”
管观带笑看她。后来知道,陈奕茹是机器人在美国念研究所时的学妹,两人交情该不错吧,对方这么问,她该怎么答啊?
“习惯了。”管观带笑回应。“其实罗先生的要求很简单。”
陈奕茹点点头,将视线送至空荡的机器人办公室,又转回头打量她。“管观,下班后要不要去喝一杯?”
咦!避观笑了,最近她人缘挺好呢。但她没错过这位人管经理的打量,虽然只是短暂几秒,可是看来像是在研究,研究她管观。
“好啊。”管观笑着接受邀约。
“好。”陈奕茹爽快地应一声,跟着又微笑,“不加班是现在的趋势,五点四十五,我在楼下等你。”
管观挂着笑,直觉陈奕茹会在等候电梯时回头,于是站着候着。
果然,陈奕茹回头了,望她一眼,又连忙浮起笑容致意,才转回头。
是女人的直觉吗?管观觉得,陈奕茹看她的模样,有点像在看情敌呢。
但……又有点不像,只是哪里不像,她又说不上来。
人的感官是很奇妙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管观,挂着微笑、满口不住说着欢迎光临,一边收钱给票,但同时仍能感觉到四道目光在打量自己。
稍早在四维大楼门口集合,陈奕茹这么说:“除了请你喝一杯,再外加一餐晚饭如何?”那晚饭是一个便当,有点寒酸,居然只花八十元打发她管观。
让管观意外的是,陈奕茹带她去的地方不远,若不塞车,大概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途中陈奕茹外带了三个便当,三个,然后只是带着笑专心开车,没多解释,跟着就来到住商混杂区的一间酒吧前。
狭长型的一楼空间坪数挺大,进店则是吧台区,里头有个舞台外加一片空间,像是表演场地。店内桌椅不多,装潢呈现悠闲的雅痞风格,不甚搭轧却有着奇异的协调。
店内早有一名男子候着,很熟悉的脸孔,说俊美倒不如说是温和煦人,就算不笑也很亲切,黝黑的肤色淡化他的柔性特质,而呈现阳刚的爽朗。
“管观、罗善仁。”陈奕茹这样相互介绍着。
啊!原来是罗家老三,见过照片的。
当时罗善仁像是愣住了,睨了陈奕茹一眼后才挂起笑,向管观问好。
“小茹找你来帮忙啊?”跟着罗善仁笑问。
“帮忙?”管观丈二金刚模不着脑,只能傻笑。
后来才知道,周五是这家酒吧的摇宾之夜,五名工读生有三名暑假回乡,她管观就成了临时工读生。
匆匆啃完便当,管观开始卖命,招呼进场、端盘子送酒,客人一多点单就更不得了,忙得管观腿都快断了。
幸好驻店乐团的表演出色得让管观忘了来回忙碌的疲惫。顺着节拍踏着步伐,在拥挤的客人间穿梭着,店内乐音震得人心激昂,加上乐迷的叫好,管观根本听不见其它声响,但全身细胞仍感觉四道目光的打量。
是的,她发现罗家老三和陈奕茹偶尔会送视线到她身上,打量她、分析她。
若不小心对上他们的视线,管观会回以微笑,但心中仍是禁不住好奇。
终于散场后管观才有机会坐下,有点瘫软地将自己半挂在吧台前。
“善仁,给管观一杯长岛冰茶吧,我欠她的。”陈奕茹也差不多时间落坐。
“这杯长岛冰茶是不是很贵?”管观笑了。
“折算工资差不多吧。”陈奕茹笑着回。
罗善仁只是笑着调酒,并不言语,很快地送上酒和小点心招待。
“我就说善仁最好了,是四个老板中第二大方的。”陈奕茹挑起一片鱿鱼丝。
“四个老板?”管观解嘴馋,一边问。
“三个罗家人外加一个搞剧团的。”当免费劳工也换得一杯的陈奕茹笑着说。
“三个罗家人啊,”管观瞧了眼挂着微笑的罗老三。“是边陲三人帮吗?”
罗善仁和陈奕茹都咳出声,相视而笑。
“原来这称呼真的挺有名的。”罗善仁总算出声。
“定义也不假啊。”陈奕茹笑了。
罗善仁点头。“的确相当符合。”
管观笑了,原来机器人下班后还有另一种身分啊,酒吧老板呢,有点不像。
“店名叫四行仓库有什么涵意吗?又是谁提议要开酒吧的?”管观笑着问。
陈奕茹看了管观一眼,又将视线送至罗善仁,后者扬眉微笑。
“店名这样取,是有底线的涵意。至于是谁提议的嘛,是个万人迷。万人迷某次突发奇想说,最好有地方让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打麻将。”罗善仁笑着解答,“卖什么都可以,但是酒最好,因为就算生意差东西也不会坏掉。”
“而万人迷一开始想学打麻将,是为了学中文呢,虽然里头没几个国字,开口说来说去也只有吃碰杠胡补花那几个字。”陈奕茹笑着附加解释。
“万人迷是哪位?”管观好奇,“是那位伊森先生?”机器人怎么看都不会是万人迷,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因为个性;眼前这位罗家人也不会自称是万人迷,二选一,搞剧团的和伊森,再加土学中文,管观猜是后者。
另外两人都笑了,还不约而同看了管观一眼。
“嗯。”罗善仁笑意更深,“就是伊森,又名罗善时。”
“善仁,你要不要讲善时的认亲过程?”陈奕茹笑着提议。
罗善仁给陈奕茹意味深长的一眼,才再度扬起笑,“我老爸有四个非婚生子,管观你知道吧?”
管观点头。“二、三、七、八。”数字指的是罗家子女中的排行,第八位是女儿,但更为隐密,只知有这人,外人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看来大家都知道。”罗善仁一笑,继续说道:“善时和若水都是混血儿。我老爸替孩子们取名是选自老子的上善若水,照着排。”
“罗若水是在纽约吧?”陈奕茹忽然开口。
“应该是。她和她妈都不理人,不理罗家其它人。”罗善仁带笑解释:“不过,要不是善时,我们谁又会理谁呢?”
管观笑了,有八卦可听呢。
罗善仁像是懂了管观的笑,微笑了一阵,才又开口:“善时十二岁那年,对一个月只出现一次的父亲好奇起来,开始查父亲的底细,像侦探一样,查到原来他有那么多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兴奋之余,给每一个人都写信了,还附上自己的照片呢。”
咦!好有趣的认亲法。管观扬起笑。
“每个人接到信的反应不一,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理,老大回了封类似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信,很客套。我那时接到信很惊讶,但善时很可爱,所以我回的信是自我介绍,有点像交外国笔友吧。”
管观忍住没问机器人的反应,看了保持微笑的陈奕茹一眼,等着听故事。
“二哥的反应就绝了,他回信了,回的是:『很荣幸认识你。然后呢?』就这短短几个字。”罗善仁笑着说。
管观笑了,忍不住嘴角无限上扬,的确很像机器人的反应耶。
“善时看了,不禁瞪大眼,跟着就跳上飞机跑来找他了。”罗善仁像是回忆有趣往事,始终带笑,“二哥的意思是,你写这封信的重点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善时马上懂,响应他的问题,直接来认哥哥。”
“自此黏着不放。”陈奕茹笑着说明。
“嗯。”罗善仁点头,“善时来到台湾后,还强迫二哥一道来找我,这就是边陲三人帮会凑在一起的原因。”
管观再度笑了。看着罗家老三,不禁想着,罗善仁个性温和、罗善时热情奔放,那机器人呢?该是内敛沉稳吧。
同父异母、原本分隔三地的兄弟会聚在一起,且长期友好,是因为三人个性互补?
想象着机器人面对突然上门的陌生手足,以及被拉着去认罗家老三的画面,机器人一定是皱眉、愕然又无可奈何吧。
机器人真的很闷、很单纯,也很可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