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卫风·木瓜》
因着一场激烈的发病,默青衣脸色苍白疲倦地靠在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脸庞消痩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双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审视着手中的锦帛。
“侯爷,您现子要紧,军务之事就暂且先交由他们处置,太医都说了您得好好安养着,不可再劳神了。”代叔提着螺钿攒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没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么喝药呢?”
“胸月复沉甸甸,总堵着,”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强吃下不舒服。”
“那您尝尝这个可好?”代叔殷勤地将食盒打开,——摆在小案前。“邓小娘子特地入府为您做的,看着就极为爽口的。”
他持着锦帛的手一顿,清眉蹙拧,面色有些不豫。“胡闹!她并非我侯府奴仆,你们不该——”
“都是老奴该死。”代叔低低躬身,还是努力劝道:“可邓小娘子确实庖技一绝,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总能多吃几口。侯爷,现在没什么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领罚,但求您别跟自己的身子呕气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丝恍惚悲伤,随即恢复如常,平静道:“本侯这身子一时半刻无妨,就不用劳烦到外人了。”
“本侯确是口淡,拿下去。”他闭上眼,直待一阵晕眩过后,复又开口。“把人送回荞村,以后莫再打扰,否则府规重惩。”
“……诺。”代叔眼眶微红,满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当代叔脚步沉重地提着食盒回到小膳房时,见到那个娇小清痩的忙碌身影,心情复杂之至,最后也只能一声长叹。
“邓小娘子,劳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过,稍待老夫会备上金银若干、锦罗数匹以做赔礼。”代叔客气地道,“老夫这就命人备车送你们安然返家。”
她睁大了清灵澄澈的双眼,难掩一丝讶异错愕,急急比画写下几字:不合侯爷口味吗?
代叔摇了摇头,苦涩道:“侯爷性情虽好,执拗起来却谁也勉强不得。”
她满眼关怀焦虑,又匆匆写下:府上可有长辈可相劝?
代叔迟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爷仅存的亲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专门恶心人的……
呸!与其要求伯府亲眷,还不如飞隼捎信给伴皇驾到东岳祭天的几位侯爷挚交,请他们其中一人告假赶回规劝侯爷。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东岳祭天,事关重大,定国侯、关北侯、冠玉侯皆一路护卫,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爷手上,一方面是圣上体谅侯爷身子骨受不得颠簸,一方面则是信重侯爷至深,知道侯爷定能稳稳压制住京中某些不安分的王公。
唉,自家侯爷若非为此身兼多职,日夜殚精竭虑,这次发起病来又怎会来势汹汹?
只是个中种种机密情由,自然是说不得的。
邓箴看着食盒中未动分毫的吃食,一颗心不自禁揪扯了起来,冲动地画写:可否让小女再试一次?
“这?”代叔一怔。
邓箴心念剧动,纤指如飞地写下:敢间老人家,侯爷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爷……是自胎中便中了蛊毒,当时老侯爷广求天下名医奇士入府解蛊驱毒,可惜只能压抑而无法拔根,故自幼时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双苍眉沉思地蹙起,感伤地道:“所以说来惭愧,老夫竟无法回答小娘子这个问题。”
他竟中了盎毒?还是自胎里就种下的……
邓箴心一咯噔,脑中蓦然闪过了个隐隐的恐惧与猜测,可又随即被理智狠狠压下。
不,不会,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迟疑写下:那侯爷可喜甜食?
代叔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这么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爷幼时……约莫是三岁左右,有一度极嗜食白茧糖,只不过后来因江米易积食难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头一松,不禁微笑了起来。江米软糯沾粘,做饵食自是可口,若怕难克化,便混些许稷米也就是了。
邓箴嘴角轻扬,愉悦地画写着:如此,小女知道了。
长长的垂幕下,那个高挑痩削的身影半靠着,青丝三千丈披散在肩后,时不时喘嗽难禁,闷咳得仿佛就要咯出血来。
邓箴手捧雕花食盒,伫立在房门口,望着宽敞清雅却显得寂寥的卧堂深处那端,那清痩憔悴的身影,眼眶蓦地一热。
相遇不过匆匆几面,却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邓箴做梦都没想过,今日再相见,印象中宛若谪仙的如玉公子己然痩骨嶙峋,仿佛一阵清风过,他便要乘风而去了。
胸口揪闷得阵阵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勉强抑下眸底灼热的泪意,抬起手在门边轻敲了两下。
“谁?”温雅的嗓音此刻满是沙哑疲惫。
邓箴苦于“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静立在原地。
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轻撩开长幕,清俊苍白的脸庞在见到她的一刹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紧,终究还是平静地道:“不是让你回家吗?”
她凝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隐带复杂之色。“往后不用搭理他们的任何请求,放下手中之物后,你自家去吧。”
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清秀小脸有着一抹温柔的固执,上前将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开盒盖惹得一缕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里头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着女敕黄的小巧白茧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迭白茧糖上,微微一震。
邓箴伸出纤纤指尖,于小案处写着:这个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颇为适口,不易积食的。
他看着这道幼年久远记忆中,几乎要被遗忘了的饵食。
那年,微带点沾粘,柔韧又清甜的白茧糖驱逐了唇舌间的苦涩药味,令病痛缠身、日日苦药入月复的孩子重展笑颜。
默青衣缓缓地拈起一小方白茧糖置入舌尖上,细细咀嚼,渐渐自惯常仿若嚼蜡的动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觉到了一丁点的香,一丁点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绽放开来的却是清甜桂花香气,奇异地抚平了胸臆间沉如重石的闷堵感……
直到食毕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邓箴强忍着满满激动,眸光晶亮地关注着他吃完了第二口,盼着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并没有再吃第三口白茧糖。
邓箴目光中的喜悦瞬间黯淡了下来,继而涌起的是深深的自责。
……终究还是她做得不够好。
“这白茧糖,很好吃。”那个温雅的嗓音响起,仿佛隐隐透着一丝微笑。“明日还能再做吗?”
她猛然抬头,小脸亮了起来,忙不迭重重点头。
默青衣凝视着她欣喜的笑靥,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为何,自那日化与楼惊鸿一瞥后,他对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曾为此感到心惊防备。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禀邓氏一家并非世代居于荞村,而是十六年前迁至此处,一向是耕作清贫度日,然邓家父母却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两女两子,当时小么儿也不过六个月大。
是眼前这个看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痩女子,一点一滴挣食喂养弟妹长大。
也是个相同被命运玩弄却依然奋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个清婉娟秀的年轻女子,要想自甘堕落着实太容易了,可她却始终意志坚定、凭靠着这双手供给一家四口温饱。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去,继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悯的温柔。
“这几日就劳烦你了。”他轻声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会重金相谢,命人亲送你回家的。”
邓箴眼底的喜悦消失了,情急地猛摇头,努力写下:小女并非为金银,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来。
生怕他再度拒绝,她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脸庞竟悄悄地发红了,略慌乱地别过头去,忽觉气息又紊乱不顺起来。
“咳咳,你……我、我该喝药了。”
邓箴先是误以为他的脸红是发烧了,正担心着,闻言急得跳了起来,对他比画了两下,随即慌张张就往外冲去找人。
唉,此时她就分外懊恼自己为何要乔装是个哑子了,这不是乱上添乱吗?
默青衣看着她突然活似兔子般惊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丝暖意仿佛依然荡漾未消。
也许便是为了这一丝丝缕缕的温暖,他也该自私的将她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