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咖啡馆”就位在树木林立的庭园里,一栋古迹建筑的二楼。它有着石砾墙体、古意长廊,走廊旁临着户外的是一排石栏杆。
二十八岁的任凭生站在二楼走廊上,等候同父异母的弟弟。
秋光金丽,蝉声放肆,阳光穿透树梢,映照在走廊的地面上,留下破碎光影。屋侧,一株九重葛攀着墙,狂野地染红墙面。
他拿出墨镜戴上,透过墨色镜片,习惯性地丈量眼前世界——
他与屋外巨大的老茄苳树,相距约三公尺远,眼前的石栏杆约九十公分高,与他相距一公尺,再瞄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五十三秒——他来早了。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一抹红,在他脚边约两百五十公分处有一双红色的女性球鞋,鞋面磨损严重,布面边缘甚至冒出线须。
谁的鞋被扔在这里?
他左瞧右瞧,不见鞋主,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响,右边墙外传来脚踏落叶的窸窣声,可那里是半空,怎么可能会有脚步声?难道大白天的也闹鬼?
任凭生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走上前探身往右瞧,倏地怔住。
一个长发女孩赤足踏在一楼窗台上方的水泥凸起处上,她左手抓着墙沿,另一手正试着去捞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草帽。
任凭生静静地看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她身子越倾越远,脚尖也踮得更高,处境更危险,不管手伸得多长都构不着,眼看就快要失足坠楼了。
“喂,别试了,不可能。”他说。
女孩转头看着他。她有张细致的瓜子脸,面庞上嵌着一双清澈水眸,瞳孔是略带野性的棕色,她的唇瓣丰润性感,下唇中央有一条细细的凹缝,朱唇饱满湿润,那是一双会令男人想冲动吮吻的唇儿,教他印象深刻。
“可能。”她眨了眨睫毛,接着笑了,这是多么魅惑人心的笑容,霎时连金丽秋光都逊色,不过幸好任凭生早被世事磨练过,教他培养出一身定力,即使她这样美,他也能不假辞色地坚持己见。
“不可能。”他说。
“可能!”
嗟,是要挑战他吗?“妳的手臂大约六十公分,身高有一百六吧?以妳的臂长加身高,就算整个人倾向前,离目标物至少还差半尺多。想捞到帽子,不可能,死翘翘倒有可能。”
“这样啊。”她懂了。
一阵风吹来,吹散她一头乱发。
任凭生突然想到“野孩子”,满山遍野赤足乱奔的野孩子,她给他这样的感觉。
忽然,女孩眸色骤亮,浮现笑意。
“可能。”她再一次大声反驳,然后目光一凝,忽来个动作——她竟松开紧抓的墙沿,改抓他手臂,把他当支柱,接着人就扑向草帽。
事情发生得太快,任凭生来不及反抗,忙扣住她的手,好稳住她的身体,手臂也被她整个拽拉过去。
“YES!”勾到帽子了!她欢呼,还吻了吻帽子。
他扯回她,墨镜也在同时掉了下去。
“啊!”她见了,直觉就往下扑,身子失衡摔下去。她惊呼,忽然腰畔乍暖,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托抱住她的腰,将她拽回。
隔着石栏杆,她的上身撞入强悍结实的男人胸膛,飞扬的发丝拂过任凭生脸庞。
千钧一发,化险为夷。
任凭生低头望着身前的女孩。
她仰头看着他,又笑了,彷佛不知道自己有多鲁莽,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令他一阵紧绷躁热,身体硬似铁,心中打了个突。
他与她,距离——“0”。
“0”?忽然感到一股厌恶,他粗鲁地推开女孩。
谁知这一推就将她推回半空,她往后跌,嘴里惊呼,他赶紧抓牢她的左手,教她整个人除了脚之外,上身滑稽地后仰在空中,而右手则紧揪着救回的草帽。
“喂!”女孩喊。
“怎?”
“快拉我过去。”她的声音颤抖,却招来无情眼神。他很可恶,只是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原来妳还懂得怕啊?”他懒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强,撑不住妳的体重。”说着,手上力道还故意松了下,引来她一阵尖叫——
“不要不要我会死,快拉我过去,拜托。”
“请问,我们很熟吗?”他冰冷的声音使她紧张得胃部彷佛在燃烧。他又继续问:“妳刚刚是把我的手臂当单杠耍吗?”
“别这样,那我、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了,快拉我过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旧伤,所以在救妳的时候,要是撑不住松手了,严格说来,也不是我的错。更何况,我还有律师撑腰。”
“嗄?什么?你、你不会这样吧?”
“这里离地面大概三公尺,祝妳平安落地。”
“什么?”
“再见。”他松手。
他会对周遭人事物保持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曾经,在他十岁时,已被誉为天才儿童,身为群屹建设公司的独生子,他住在北市郊区的别墅里,父亲虽忙碌生疏,但至少有母亲爱宠,还有保母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伺候。
深夜十二点,他还不睡,在房里一手握尺,一手拿笔,绘出结构完美、比例精准的房屋平面图。而除了喜欢画画外,他还喜欢堆积木。
“真厉害。”保母张妈赞不绝口。“小少爷是天才啊。”
“我也觉得。”放下笔,拿起画,任凭生洋洋得意。“以后我要盖自己的房子。”说完,他拿了画就往房外冲。
张妈追上去。“少爷!你要干么?”
“拿给妈妈看。”
“但是已经很晚了……少爷?少爷!”
他推开主卧室的房门,一只烟灰缸当头掷来。!烟灰缸破裂,砸在距离任凭生仅五公分的墙上,细小的玻璃在他的左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腿一软,跌坐在地,吓得松开手中的画纸。
方嘉莲冲来搂住儿子,嘴里呼唤着保母,着急地低头检视。“没事吧?妈妈抱,不怕不怕。”
保母奔入,主人任屹随即怒咆。“妳在干什么?把他带出去!”
“小少爷,我们走,我帮你搽药。”张妈拉他,可他不起来,眼里瞪着拄着拐杖、站在床边,一脸阴郁的爸爸,接着又看向面露焦急、左脸红肿的妈妈。
刚才那个烟灰缸是爸爸砸向妈妈的吗?
“还不拉出去!”任屹挥着拐杖怒吼。
方嘉莲亲了亲儿子的脸。“儿子乖,你快去睡,妈跟爸有事要谈。”
张妈使劲地把他架出去,在阖上门之前,任凭生定定站着,和妈妈对望,在她的眼中见到哀伤。
门一关上,张妈牵住少爷道:“我们走吧。”
“嘘。”任凭生把耳朵贴在门扉上,比了个手势要张妈安静。
“小少爷?”张妈为难。
任凭生偷偷听着。原来爸妈在谈离婚。
他听见妈妈在门内苦苦哀求。“我求你签字,赡养费我都不要,只要自由。”
“妳想离了婚好跟赵钧威去爽吗?下贱!”
“那你和吴君敏呢?你们就高尚了?你们连孩子都生了,我有管过你们吗?”
“她有跟妳争名分吗?她帮我打理生意,而妳呢?在家舒舒服服地当少女乃女乃,还跟我的司机搞外遇?玩玩就算了,还想结婚?妳不要脸我还要!”
方嘉莲大声哭吼。“我爱钧威,我要远离你这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