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谁欠了谁,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姥姥懂我,也该知道我对这一切早已心灰意冷。”
青姥姥不语,任由她兀自往下说。
孟思瑜抬起晶亮的水眸,看似望着青姥姥,实则却是望着她身后的那片绘满异兽的玉座屏风。
她知道他在屏风后面,因此她必须一次将话说清楚。
“姥姥应该比谁都更能理解,我想离开的决心。恳求姥姥再帮我一回,让黎蔚海放我走。”
“你可是真心想走?”青姥姥的眸光添了一份审视。
孟思瑜眸光盈盈,目不斜视,眉间一抹淡然。“是,真心想走。”
“即便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你也不后悔?”青姥姥语带玄机地问。
孟思瑜只当这话是一种要挟与试探,未曾多想,不假思索地点着头。“不后悔。”
“傻孩子,你这是跟谁耍倔呢?”
“不是耍倔,而是真的想放下。姥姥说过,是我先欠了他,才会沦落世世因他而死。偿还了百世也该够了,就让这笔债在我这儿就此勾消吧。”
“你是东皇转世,如今北燕群龙无首,东皇一位,该由你来担当,你不能走。”
“黎蔚海在,他能将北燕王朝一肩扛起。”
“他有这能耐,可他没法儿扛。”青姥姥再一次暗示。
只可惜,孟思瑜却没再往下问,她早已决定,不再过问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那么我自私的请求姥姥,让其它人当东皇吧,这责任太沉重,我扛不起。”
“你为了他牺牲了这么多,如今他为你而来,你就这么放弃,不觉得可惜吗?”
孟思瑜笑了笑,轻摇螓首。“不可惜。即便没有我,他依然能过得很好。他身边不是还有蔺莹与宋雪吗?”
“傻孩子……”青姥姥笑叹。
傻荆安。
孟思瑜垂下眼,心头微动,却又笑笑抹去那一声轻叹。
“你若是真的不后悔,真放得下他,那就走吧,跟杜蘅一起离开。”
屏风后方,一道深紫色身影僵硬的伫立着,闭紧的眼,凌乱的呼息,倶倶泄漏着心中的痛苦。
她真这么恨他?恨到连见也不愿见他?
是啊,他对她何其的残忍。蔚阳为权,无情地利用了她;而他为了一己之私,残酷地利用了她的爱。
她怎可能不恨他,怎可能还愿意如从前那般,眼中只看得见他。
不可能了,一切都变了。
是他醒得太迟,来得太晚,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
她不愿再见到他,连一面也不想,她眼中只渴望着自由,她宁愿与杜蘅一起走,也不愿留在有他的地方。
他究竟对这个女人做了何等残忍的事?竟然能让一个原本全心全意爱着他,只愿他一记眼神凝睐的女人,连一眼也不愿再见他……
紫色人影微微颤抖,黎蔚海将额心往屏风一靠,扶在脸侧的大手,修长如斑竹的长指慢慢屈起,紧握成拳。
“你,失败了。”良久,屏风另一端传来青姥姥的叹息。
黎蔚海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赤红,血液自掌心滴落下来。
“你终究不能让她回心转意,她对你已无任何期盼,只剩下满心的绝望。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如此,这事,我也失策了。”
“可我不愿让她走。”黎蔚海慢慢找回自己的声嗓,却是瘠哑难辨。
“你能囚她一世吗?那只会让她对你更绝望,你宁愿这样吗?”
黎蔚海握紧的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屏风,光滑硬实的玉面屏风缓缓裂出一道碎痕。
亦如他的心,早已碎裂出千万痕迹,鲜血淋漓。
“放她走吧,你留不住的。纵是将她千锤百炼栓在身边,依然留不住她的心。”
青姥姥这句话,不是劝慰,而是命令。
黎蔚海咬紧了牙根,默不作声。
“这是你欠她的。”青姥姥单单只用一句话便击溃了他。“她爱着你的时候,你无情无心;如今她只求一份自由,你早该放她走,这是你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僵硬如石的紫色人影慢慢滑落下来,颓然跪在地上,双手紧靠着碎裂的屏风,心痛难耐,再也吐不出只字词组。
两日后,黎蔚海来到小院落,望着刻意背身相对的孟思瑜,满眼阴郁的说道,“你,走吧。”
孟思瑜浑身一震,却没转身,执着盛水木杓的纤手不自觉地一紧。
他真愿意放她走?为什么?莫非,他终于明白他爱的人不是她,抑或……
等等,她在意这些做什么?他要怎么想,那都与她无关。
“我知道你想跟杜蘅一起走,我已经让他在狩日阁外等着,马车也已备妥。”
迅速理平混乱的心绪,孟思瑜转过身,清清淡淡地睐他一眼。
他依然是那样俊美,挺拔的身影不见一丝颓废,独独脸庞削瘦了些,看来这段日子她的不领情着实折磨了他。
见她安静无语地凝瞅着他,黎蔚海一颗心被拧紧,屏息等着她开口。
说什么都好,说她不愿走,说她反悔了,说她……
“谢谢你。”
轻缓缓的一句话,粉碎了黎蔚海眼底最后的期望。
“祝你幸福。”她又说,面上扬着浅笑。
“没有你,何来幸福可言。”他苦涩地说道。
她未再言语,别开了眼,不愿被他布满伤痛的表情迷惑。
他连日来的表现,只怕是出于愧疚或补偿心理,她从不认为是出于爱。
她转过身,下达了逐客令,可等了许久,身后依然有道凌乱的声息。
“我知道你恨我,不愿再见我,可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找我。”
她摇摇头,依然不语。
良久,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走了,而她颤动的心,也开始泛起酸楚。
她并非口是心非,而是真想斩断这份孽缘,只是……心难免会痛,毕竟她是人,非神非仙。
她的心是肉做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会伤会痛,会惊会怕。她不像他,能够铁石心肠,无情地利用她的爱,成为他追求另一个女人的工具。
多少的青春华年全给了他,又有多少的泪水与欢笑全因他而起,真要彻底挥别这一切,难免……难免惆怅,难免唏嘘。
难免心痛。
孟思瑜闭上眼,可饶是闭得再紧实,滚烫的液体依然不断从眼缝流出,嘴角却是上扬的。
只因她对自己说过,再也不愿为他掉泪,所以只要笑着,便不算是流泪吧?
离开北燕皇城的那一天,夕阳将落未落,一圈橘黄的日晕将天空染成红色,来送别的人不多,仅仅只有一个潼潼,以及许久未见的连芝。
也是到了后来,她才晓得,原来连芝是蔚阳的表妹,同样是他搁在东皇身边的一颗棋。
可先前连芝亦发觉她伺候的这个东皇,与先前的不大一样,渐渐地,竟然也不忍心再帮着蔚阳,甚至好几次想提醒她防备蔚阳。
之后,她与蔚阳的恩怨纠葛,连芝在旁看得一清二楚,却也没有立场插手过问,只能默默退守一旁。
“无忧,你真的要走吗?”潼潼拉着缰绳,一脸惋惜与不舍。
“是呀,我早就该走了。”孟思瑜拍拍她的肩头,面上一弯浅笑。
“你跟杜蘅打算上哪儿?”潼潼的眼中多了一抹欣羡。
“我也不知道,先到处走走吧。”她别眸,望向一旁的杜蘅。
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杜蘅已恢复昔日的风华,只是略略瘦了一些,可眼中的温柔依然不变。
能够与他保有情谊,是她重生之后,唯一深感欣慰的事。
“你知道云中侯病了的事吗?”潼潼忽焉问及。
孟思瑜微怔,随即摇首笑笑。“我不清楚。但那也不关我的事。”
“姥姥说他很可能活不长了,你也不在乎吗?”
这八成是老人家想出来的借口,看能否让她在临行之际,因为心软而放弃离开。
孟思瑜笑而不答。
潼潼没辙,只好放弃再自讨没趣。
一番话别之后,孟思瑜与杜蘅搭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听着马夫长吁一声,抽动马鞭的声响,坚固牢实的马车缓缓移动。
她垂下了眼,望着腿上攒紧的双手,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东西,似也随着马车的前进,一步步落下,留在这座皇城。
“你还好吗?”杜蘅伸手轻握住她的。
她微地一震,像是自梦中清醒,抬起眼,水光盈盈,望进杜蘅暖融融的眸心。
“我……很好。”她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道。
杜蘅却笑着,抬手轻拂过她的眉眼,温声道:“如果真的好,为何一脸伤感?”
孟思瑜心虚,却没躲开他探究的目光。“你懂我的,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杜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心底却不住的低叹。
何止是矛盾,她心软而倔强,总在伤人伤己之间徘徊不定,也因不够狠绝而害惨了自己。
“杜蘅,帮我一个忙。”马车驶离皇城时,单手挑起车窗帘子,眺望远处的孟思瑜忽尔淡淡启嗓。
“什么忙?”
“等我们离开北燕后,再也别回来。”
杜蘅凝睐着她,淡淡答允:“好。”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护城河之外的城门口。
远处高塔上,一道紫色人影伫立于日暮之下,融进了无尽的孤独与悔恨中。
思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