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近来,北燕王朝接连出了大事,朝中上下倶是不大平静。
新任东皇尚无着落,云中侯由辅政转为掌政,这是开国以来的首例,却无人胆敢有所异议,不只因为众人对前任东皇的荒yin懒逸痛恶深绝,更因蔚阳早已深得民心,朝中人心所归。
可蔚阳近日的作为却让众人惊愕连连,先是大刀阔斧的撤换左右宰相,后又颁布了几道新政令,更当着满殿百官的面,拂绝了百官的上谏,直言绝无可能登上帝位。
“北燕的祖训在前,东皇必定是荆氏血脉,本侯定会让祭司找出荆氏后裔。”
此话一出,朝中哗然,却无人敢再继续游说云中侯登基。
消息流传而出,北燕子民莫不赞道,今日的云中侯,乃是百世一出的忠臣,先是为民除去暴君,后又为王朝劳心劳力,却不求回报。
这些事,辗转流进了狩日阁,传进了孟思瑜的耳里,可她无动于衷,从不闻问,更不曾主动探究。
她将自己关在一座小小的院落,镇日守着那一方奇花异草,养着几只温驯的蛮蛮,偶尔才会出阁去见杜蘅。
她与杜蘅……终究没能走成,没法随他一同云游闯历。
她甚感遗憾,杜蘅却说:“日子还长着,能不能走成,可不一定。”
她苦笑,无言以对。怎么走?那人下了令,不许她与杜蘅离开皇城半步,杜蘅更被软禁于后宫。而她这情形,虽是出于自囚,却也与遭那人软禁没什么两样。
想想,她觉得可笑。过去,是黎蔚海一次又一次,自她身边离去,她甘愿傻等在原地,形同自愿囚禁。
蓦地,一阵脚步声响起,那熟悉的节奏,惊动了孟思瑜的心潮。
她缓缓睁开困倦的双眼,暖阳似一片流动的金沙,漫过了眼前,将园子外的那道人影镀上一层金光粼粼。
俊雅的眉眼,那内敛的狂狷,那冷漠的神韵,无一不是她所熟悉的。
黎蔚海缓步走近,灼灼黑眸凝视着被各色研艳异花淹没的身影。
尽避已非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容,可她回望的神韵,一举一动,与记忆中的毫无改变。
“思瑜,我们谈一谈。”他停在几步之外,不敢擅入。
这段日子,他饱尝了受她冷漠以对的滋味,她一昧的闪躲逃避,始终不愿与他说上一句话。
孟思瑜淡淡垂眸,随后又别开了脸,似没听见那般,兀自赏玩着手中那一朵芍药。
蓦地,一只大手抽走了怒放的芍药,她目光倏震,缓缓抬起,仰望着已走至身前的他。
他的眼中是沉沉压抑的痛,薄唇抿紧,神情满布隐忍。毕竟她已经给了他太多软钉子,想来依他的性子,肯定十分受挫。
孟思瑜忽然有了笑意,可没傻到表现在脸上,只因这抹笑意,是带了一点坏心眼的恶意。
啊,真想不到,卑微渺小的孟思瑜,竟然也有让高傲的黎蔚海踢铁板的一天。
因着这一点得意的心态,孟思瑜终于对他开了金口:“黎总裁,你找我有事吗?”
“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你不必这样喊我。”他假装听不出她的调侃。
“那不然要喊你什么?侯爷?”她犹笑,眼中却似一片冷寂幽夜。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遇上了什么意外,结果青姥姥救了你,让你重生到蔚旸身上。”她忽然笑出了声:“真有趣,你竟然重生到自己的前世,这情节还真像电影。”
望着她脸上讽刺的笑,黎蔚海几乎想伸手抹去,可终究还是忍下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原来的世界究竟发生什么事,可是你一定很难过吧?好不容易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一切皆大欢喜,偏偏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可没关系的,在这里,你一样可以跟简于姗在一起。”孟思瑜用着客观而平静的语气说着:“只是你可能得先弄清楚,究竟简于姗的前世是蔺莹,还是宋雪。或者……你可以两个都拥有,毕竟在这里,女人可以养男宠,侯爷也可以娶二妻。”
“你还不懂吗?”黎蔚海的口气多了一丝愤然。“我不在乎她们,我会来这里,全是因为你。”
“因为我?”孟思瑜平静浅笑,因他而起的那份悸动,早已埋葬。
“孟思瑜,你听好了,我爱的人是你。”他阴郁的双眸紧锁着她,眼底跃动的思念似两簇艳火,几欲将她吞噬。
她听了毫无反应,依然是浅浅地笑,随后叹道:“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黑眸猛然一缩,黎蔚海的胸口被这句话狠狠剖出了血淋淋的洞。
“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才会来到这儿。我猜,是不是青姥姥曾跟你说了什么?”她脸上犹然笑吟吟地。“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开国东皇与神人的,那些事,姥姥肯定也全跟你说了。”
“她没说过。”黎蔚海沉声说道。
“是吗?看来姥姥也觉得不该让你知道太多。”
黎蔚海陡然单膝触地,颀长身躯跪了下来,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这么痛苦,不该利用你对我的感情,让你为我做出那么多犠牲。思瑜,我错了,再给我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好吗?”
孟思瑜垂下眼,望着那朵被压扁的芍药,嘴角微扬。“这些话,换作是从前,我可能会很开心,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他焦灼地哑问。“你依然是你,而我依然是我,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来过,只要你点头。”
“因为我不想。”她慢慢抬起眼,目光如止水那般幽凉。“我不想再当原来的孟思瑜,那个又傻又笨,连被利用都不知情,活在自己营造的幸福假象中,为了让丈夫回心转意,用尽全力讨好挽回,到最后却只能一个人病死在医院的傻瓜。”
黎蔚海的心被她冰冷的眼神撕成碎片。
“告诉你吧,如果你没有带着黎蔚海的记忆重生,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蔚阳,或许我还会跟你在一起。可偏偏你来了。”
“你……恨我吗?”这一声,沙哑且苦涩。
“不,我不恨你。有爱才有恨,我不爱你了,又怎么会有恨。”她清浅一笑。
那笑,犹如灼焰,烧毁了他心中的希望。
“真的……不爱了吗?”他沉郁的眸光紧锁不放,似要从她眼中找出心虚。
可她不躲不避,直迎迎地相视,双眸清澄如水,不见一丝隐晦。
“不爱了。”她笑笑地说。“黎蔚海,我对你已经彻底没感清,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语毕,柔荑缓缓自他掌中抽出,随后她站起了娉婷身子朝满园异花走去,不再理会他。
黎蔚海跪在那儿,俊颜阴郁,低垂的眸光溢满切切哀痛,落了空的大手一寸寸握紧,可握得再紧,依然那样空。
他闭紧了双眼,收了收拳心,好片刻才起身,望着背身相对,弯下腰照拂那些艳色花卉的纤细人影。
“我会再来看你。”他哑着嗓说道。
“不必了。”她没转过身,就这么背着身扬嗓。
黎蔚海僵在原地,幽邃的眸光似要穿透她那般,胸中的那阵空洞正一寸寸撕裂着他。
孟思瑜口吻淡淡地说:“你再来一千次也一样,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你这是在白费力气,不如让我们都好过一些,放我走吧。”
“你想去哪里?”他急切地追问,末了又补上一句:“我陪你去。”
“哪里都好。”她的声音多了一抹笑意。“只要没有你的地方,我都想去。”
闻言,黎蔚海僵了僵,眸内的光亮倏然灭去,他抿紧了薄唇,转身离去。
听见那脚步声又重又急,孟思瑜嘴边的笑意渐浓,眼中却已泛潮。
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一再被她拒绝,想必心里很不好受。
她几乎可以想象,他阴黑着脸,眼中蓄满怒气的表情……
可那又如何?她不怕他恼,不怕他怒,就怕他继续纠缠。
她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了,不,也不敢再爱,眼下只求离开,离得越远越好,穷其至死,都只盼两人永不再见。
一滴泪水,落上了她轻执在手间的芍药,她垂下螓首,闭起眼,藏起了眼间的泪。
这日膳后,潼潼来到孟思瑜所居的小院落,代为传话,“无忧,姥姥想见你。”
孟思瑜正在后院的兽栏前,喂养着两只她无意间捡来的蛮蛮,听了这话,才淡淡抬目。“姥姥可有说是什么事?”
潼潼学聪明了,可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连忙摇了摇头,小嘴闭得死紧。
孟思瑜见状失笑。哪还需要说?光从她的表情便能窥出一二。
她模了模两只蛮蛮的头,放下了装满饲料的小木盆,起身随潼潼前去见青姥姥。
拐进了狩日阁的最深处,弯弯折折的红色回廊尽头,黄梨木双开门一推开,入目是一片古朴奢华。上好的太师椅与长案,窗边靠着一架铺上白色狐毛的罗汉榻,榻上侧躺着一名花衫老妇,正是青姥姥。
“姥姥,我将无忧带来了。”潼潼上前福身行礼。
“下去吧。”青姥姥摆了摆手。
潼潼只得压下眼中的好奇,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孟思瑜缓缓走向青姥姥,就这么娉娉婷婷地站着,也不打算坐下。
“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青姥姥缓慢扬嗓。
“知道。”孟思瑜淡笑,眼中却了无笑意。“是为了黎蔚海的事。”
“我知道你心中是恨透了他,不愿再见他,可你并不知道,他为了你,甘愿放弃在来生的一切,只为了来这儿寻你。即使这样,你也不愿给他机会?”
“不愿。”她铁了心的说道。
“是因为怨恨,还是一时赌气?”
“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青姥姥坐起身,单手搁在屈起的膝头上。
“不管是黎蔚海,还是蔚阳,都已经与我无关。”她笑道,眸光浅淡。“记得姥姥曾说过,我与他是宿怨未了,百世纠缠,如今,也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
青姥姥端详着她,缓缓抽了口烟,随后直摇首。这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