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异。
云家祖母第一次和云初提及常乐公主府有意与侯府联姻时,云初就已经敏锐地察觉此事不太对劲。
若说萧韶是个骄傲的纨裤子弟,但与他的母亲常乐大长公主相比,他根本不值一提,常乐大长公主才是真正心高气傲、嚣张跋扈的人。
常乐公主最为人在背后诟病的,莫过于“抢驸马”一事。常乐公主出身皇家,生母虽然不是皇后,但是也位列四妃之一,自幼极得她的父皇宠爱。到她适龄议亲时,她放话要找一个全天下最好看的驸马,而当时京城中最俊美的贵族子弟就是萧韶的生父萧疏,可是萧疏已经有了婚约,偏偏常乐公主看中了他,非他不嫁,最后皇帝不得不亲自出面干涉,萧疏解除婚约,娶了常乐公主。而当初与萧疏订婚的那位可怜女子,却在被退亲之后大病一场,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了。
常乐公主自幼被宠坏了,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甚至不择手段,如今她人到中年,这种根深蒂固的脾性也毫无更改,只学会了做一些表面工夫而已。
按理说,这样一个公主,为自己最宠爱的女儿选女婿,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云初,云初虽然身材不错、气质出众,但是长得不算最出色,比不上萧疏和萧韶父子的俊美绝伦,看人向来喜好看脸的常乐公主理应看不上云初,更何况云初的出身算是低微,他的生母钟姨娘原本只是侯府里的一个丫鬟而已。
自从萧韵十岁开始,公主就开始为女儿挑选女婿,一直挑选到如今萧韵已十七岁,最后公主竟然中意云初这样一位侯府庶出子,这让其他权贵也颇感惊讶。
云初有意探寻原因,他是大理寺少卿,经手过太多案子,最善于从细微末节中寻找真相,在阮明秀被送到侯府之时,他也恰巧查到了一些事情,因为真相太过残酷,他不得不紧急约了萧韶来谈一谈。
其实就是公主府的千金小姐萧韵看上了值守公主府的侍卫,并与之私通有孕,侍卫出身平民之家,公主恨不得将他打死了事,根本不能容忍女儿嫁给这种人,但是萧韵已怀有身孕,又因为体质虚弱,若是打胎,很容易伤身,最好的解决方法,
就是让她快点嫁人,否则便会闹出未婚生子的丑闻。
也就是说,如果云初真与萧韵成亲,不仅未婚就被戴了绿帽子,还要当一个便宜父亲。
说到底,还是公主看不起云初,觉得他这个侯府庶出子可欺而已。
萧韶在说了对不起之后,见云初依然沉默不语,不由又是难受又是羞愧,玉一般漂亮的脸蛋也涨得通红。
“云初,真的非常抱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实情,我没想到妹妹她……唉!我更没想到母亲居然还想拖你下水,这、这……连我都觉得太对不起你了!”
萧韶冲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云初面前,伸手大力拍在他的肩膀上,一脸认真的说:“你也别愁,我回去就让母亲打消这个念头,反正还没有正式订亲,这也不算悔婚。”
云初见萧韶难受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反手把他按回座位上,说:“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不怪你。”
萧韶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你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原本我想着,妹妹嫁给你,我们还能亲上加亲,谁知……”
自己家里人做下这种事,萧韶真的羞愧死了,简直无颜面对好友,可是一个是他亲娘,一个是他亲妹妹,他就算再气再恼,也不得不承担下来,不得不亲自向好友道歉和解释。
云初喝了几口茶,将杯子放回桌子上,才说:“你也不用一直自责,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但是既然已经出事了,让我知道,总比让别人知道要好。”
萧韶的眼眶一热,他明白云初的意思。
这种事如果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就算公主府的权势再大,恐怕妹妹也难以嫁到好人家了。
云初倒是表情平淡,说:“事已至此,总要面对。你也别急躁,容我再想想吧。”
萧韶吃惊地抬头看他,问:“你……难道真的要娶我妹妹?”
云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我家那些破事你也知道,这件事是公主和我祖母商议的,我想祖母也许也知道实情,但是她依然答应,终究是老人家不放心我和二弟,想找公主府做我们的靠山吧?等令妹嫁入侯府,有了把上,公主府自尽心扶持我,呵呵。”
萧韶先是吃惊,继而立刻明白,最后却是脸露厌恶,骂了一声:“又是利益交换,烦!”
永定侯府的是非根源,并非源自嫡子庶子,而是原配与续娶之争。
现任的永定侯府主人是侯爷云崇,云崇原配程氏,程氏是云崇的母亲程太夫人的亲侄女,云崇的表妹。云崇和程氏刚成亲时感情很好,但是程氏入门三年未怀孕,受不了各方的压力,不得不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了云崇,这个丫鬟运气也好,被收房后不久就有孕,之后更是顺利生下了云崇的庶长子,也就是云初,云初的生母也因此由通房丫鬟升格为钟姨娘。
程氏因为心情抑郁,身子越发虚弱,但是她仍一心求子,于是不顾大夫的劝诫,胡乱服用各种所谓的求子秘方,甚至是道士的符水,也不知是诚心感动上天,还是机缘巧合,程氏终于怀孕了,可是她也在生下一子之后,命丧黄泉。
侯府不能没有女主人,程氏过世两年后,云崇续娶了虞氏,虞氏命好,进门三年连生两子,坐稳了侯府夫人的位置,自此开始在内宅大权独揽,也因此,虞氏看云崇的庶长子云初与原配嫡子云昶越来越不顺眼。
程氏去世后,程太夫人也病了一场,虞氏进门以后,太夫人眼看虞氏越来越嚣张,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将云初和云昶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抚养。这些年太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老人家却很努力活着,就是因为放心不下自己两个孙子,尤其是程氏的儿子云昶,因为难产的缘故,自幼体弱,一年四季没断过汤药,身体其实比太夫人还差。
太夫人善待云初,也处心积虑将云初培养成精英,但是她的私心其实是想把云昶托付给云初,希望这个大孙子能够善待她最嫡亲的宝贝金孙。她的儿子云崇是个软耳根子,老人家早就不指望儿子能公平对待四个儿子,她只盼云初有良心,在她过世之后,还是能继续照顾云昶,让他衣食无忧。
云初如今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其实以前订过一门亲,也是程太夫人为他相中的对象,可惜在大婚就要举办之际,女方忽然因为一场疾病饼世,之后京城里又暗中流传云初克妻的传言,云初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说起来,云初克妻的传言,最早是从虞氏的丫鬟们口中传出去的,虞氏出身落魄世家,是云崇原配程氏的远方表亲,家教说不上好,倒是有不少小聪明,糟践了云初,她心中暗自高兴,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与云初、云昶是同一个父亲,是兄弟,当哥哥的云初和云昶的婚事耽搁了,虞氏的儿子自然也无法成亲,到如今虞氏的儿子也一天比一天大,眼看就要错过议亲的最佳年纪,虞氏这才急得跳脚,恨不得在大街上随便抓个女人就能和云初、云昶成亲。
程太夫人也着急,今年她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如果突然撒手人寰,那么云初和云昶就要守孝,婚事又要继续耽搁下去,太夫人不想再等再挑,所以当常乐公主提出这个利益交换的条件时,太夫人斟酌再三后,决定答应。
太夫人的想法很现实,虽然萧韵有问题,但是她的出身够好,妻子只要出身好、足够当摆设就行了,男人的选择反正很多,寻欢作乐可以找其他女子,大不了多纳几个美妾就是了。而且正因为萧韵有了污点,云初才能够管住她,否则云初凭什么攀上常乐公主府?
程太夫人曾经想让云昶娶萧韵,这孩子身子差,此生也不知道能否留下子嗣,娶了萧韵倒是符合两家人的利益需求,但偏偏常乐公主看不上云昶,她女儿虽然急着出嫁,但再怎么样,也要嫁个未来能给她幸福的健康好男人,嫁一个随时可能挂掉的药罐子怎么行?
于是,在公主府与侯府的议亲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最无辜的云初,却是最后才知情。
同样才刚知情的萧韶深感无颜面对好友,如果能够消除云初的不快,哪怕让他下跪也无所谓,但云初倒是很快恢复了淡定,自幼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习惯了面对各种困境。
他站起身来,对萧韶说:“此事你我说开就行了,至于到底如何继续,再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再想想。”
萧韶跟着他起身,伸手拉住他,急说:“云初,虽然我也心疼妹妹,但是绝不希望勉强你。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回家,就安排我一个丫鬟假装怀孕,到时候我妹妹生下了孩子,就当是我的儿女,等个一两年,再将她嫁到京外去就是。”
与云初一样,萧韶也是未婚青年,未娶妻先生子,对于他日后议亲也不利,但是为了自家亲妹妹,他义无反顾,不管怎么说,由他这个兄长来背负丑闻,总比让云初这个无辜之人承担要好得多。
云初深深看了萧韶一眼,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先别急,给我两天时间,我们再说。”
因为参加了一个应酬晚宴,云初回到家时,已是夜深。
他原本要回自己的住处,想先沐浴去了酒气后,再去给祖母问安,但脚步迈进小院圆形拱门之前,他又临时拐了个弯,直接朝后宅走去。
“少爷?”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鸣鸿在门口止住了脚步,他是男丁,不宜跟进主人们的后宅伺候。
云初挥了挥手,说:“你去休息吧,我今晚住在内宅,有红缨她们伺候。”
“是。”鸣鸿看着云初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低头琢磨了一下大少爷是不是真看上那个试婚丫鬟了?然后才慢慢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云初身为侯府的少爷,哪怕是庶出,后宅也有他的独立院落,只不过他不喜欢身处脂粉堆里,更不想每天看见虞氏那张假情假意的虚伪面孔,十二岁之后就搬到了前庭的书房居住,后来云昶也搬到前庭,兄弟两人比邻而居,倒也活得自在。
阮明秀是女眷,又是公主府送来的特殊人物,自然不能住在前庭,所以侯府管事就将她送到云家后宅的小院里。
云初走进院子时,一片静悄悄,他径直走向堂屋,屋门虚掩着,他伸手推开,却见自己的大丫鬟红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听到云初进门的动静,红缨有些迷茫地睁开眼,一副迷惘的样子,等看清楚眼前人是自家大少爷时,吓得一下子跳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
云初在椅子上坐下,扫了红缨一眼,虽然他没生气也没皱眉,只这一眼就让红缨吓得心里一跳,急忙解释:“阮姑娘正在沐浴,绿意伺候着,所以阮姑娘要奴婢在这儿守着门。都是奴婢的错,不小心打了瞌睡。”
云初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吩咐道:“你要人再送点热水来,我也一同沐浴。”
红缨惊讶地眨眨眼,当意识到云初的视线更为冰冷时,急忙应了声“是”,然后急忙跑出去找人送来热水。
红缨一边疾走一边用手抚着评评跳的心窝,自家大少爷向来性格冷淡不好亲近,却很少像今天这样气势逼人,让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觉大少爷心情很不好。
明明大少爷早晨离开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回来时却变成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还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大案子?
大少爷这些年太辛苦,希望阮姑娘能够好好安慰他一下……不过,大少爷以前从来没有与女人一起沐浴饼,这样一想,他对阮姑娘应该很有好感吧?阮姑娘那么爱干净,大少爷也同样爱干净,两人应该能合得来?
一想到今天陪着阮明秀打扫了一整天,将三间堂屋的里里外外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红缨就顿时觉得腰酸背疼,她还真没见过像阮明秀这么爱干净的,简直连一粒小灰尘都无法容忍。
后宅这间小院久无人居住,屋里自然积灰甚多,为了迎接阮明秀入住,佣人们之前打扫过一遍,但是一些角落并没有清理到,今天阮明秀吃过早饭之后,抬眼一看,就发现好多地方留有积尘,向来有洁癖的她,简直无法容忍,立即吩咐红缨端来清水、拿来抹布,因为身分特殊,她也不好意思吩咐别人干活,便自己动手整理起来。
后来,自然是红缨、绿意以及其他几个小丫鬟一起帮忙,大家辛苦扫了一整天,还在院子里搭竹竿晒被子,一直忙碌到太阳西下,屋子总算整理干净,而帮忙的众人也累得腰酸背痛。
红缨也是因为太累,才在值守的时候打了瞌睡,一向尽忠职守的她很少犯这种错误,而且还正好被大少爷亲眼看见,她不免心里慌张,只希望大少爷多看几眼阮姑娘的美色,心情大好然后饶过她啊。
阮明秀坐在小板凳上,已经洗完的秀发高高盘起用布巾包着,绿意正在用水瓢舀水往她身上浇淋,边浇水边低声问她:“肚子还疼吗?”
阮明秀摇摇头,苦笑说:“好像好一些了。”
阮明秀万万没想到,洗澡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很疼,然后才发现是来了月事。想想自己到侯府所担负的任务,她也一时哭笑不得,她今早还在担心后面两夜该如何应付,现在来了月事,简直如有神助。
古时的男人大多数都很避讳女人的月事,认为不吉,在女人来月事的时候,有些地位的男人便不肯与她们同床,或者自己独眠,或者去找别的女人。而来了月事的女子,也会在手指戴上一枚戒指,表示这段时间不宜与男人同房。
戒指,戒也,止也。
绿意一边帮阮明秀冲洗,一边小声叮咛:“你以后也要注意,知道要来月事的时候,就不要再劳累了,你看你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就算是身体没事都会累得这儿疼那儿疼的,何况是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明天也不要沐浴了,这种时候忍忍就是,少碰水为妙。”
绿意是个圆脸姑娘,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说话比红缨还快,也更热心,阮明秀对她略微释放善意,她就对阮明秀非常照顾体贴了。
阮明秀边听边随口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想念前世方便的洗澡设备,以及干净的卫生棉。女人在这个时候脾气本来就不好,她此时更加忧郁烦躁,觉得古代生活处处麻烦,做什么都不方便,白天打扫时因为没有自来水,还要别人不停地去弄清水,阮明秀猜不少小丫鬟会暗地里骂她多事,期盼她早点从侯府滚蛋吧?
淋在身上的水突然停了,阮明秀以为已经冲洗完了,正准备站起来,却听到绿意怯怯地喊了一声:“少爷!”
阮明秀猛地转过头,就看到云初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有换掉,云大人就这样穿着官服、板着俊脸,走了进来。
阮明秀瞪大了眼睛,她很想象曾经演过的电视剧桥段那样,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云初脸上,然后大喊一声:“非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