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古兰熙踩着轻盈的步履回到府邸。
他已向水铃钰求亲,这事就得告知嫡母,无论他如何不喜,但在名义上她总是他的母亲,婚姻大事不能不禀告她。
来到她跟前,他先请了安,还未说明来意,就听母亲出声道——
“兰熙,你来得正好,我刚好也有事要找你。你舅父的六十大寿快到了,你进京一趟,向他拜寿,他会顺道替你安排去贺国公府拜会之事,你这两日就启程。”
她口中所称的舅父是她的大哥,并非是古兰熙的亲舅。
古兰熙不禁皱起眉头。“孩儿今日过来,正好也有一件事想禀告母亲,是关于孩儿的婚事,孩儿不过只是庶子出身,不敢妄图高攀贺国公之女,且孩儿已有了一个中意的姑娘,打算迎娶她进门。”
古夫人不悦的质问道:“那姑娘是何方人氏?是出身自什么门第?”
他简单冋道:“她只是一般寻常的姑娘,父母倶已双亡,姓水,今年十八岁,在城南坊市开了间首饰铺。”
“这样的出身岂能配得上咱们古家,你若真中意她,只可纳她为妾,要娶她为正妻,我是万不会同意。”古夫人轻鄙的斥道,接着语气一缓,“虽然你是庶子,但也不用妄自菲薄,贺国公选婿重的是真才实干,出身倒在其次,先前你担任京兆尹时,贺国公便很赏识你,这回你破获了那孩童失踪的案子,听说皇上还为此在朝上夸了你几句,你这趟前去,说不得能入他的眼,成为他的乘龙快婿。”
古兰熙不改初衷,沉声拒绝,“孩儿已心有所属,非铃钰莫娶,无意攀附这门亲事,还望母亲见谅。”
见他竟敢违逆她的话,她怒斥,“我不管你是否心有所属,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娶贺国公的女儿,你若不娶她,就休想领你中意的那个姑娘进咱们古家的门。”
他垂下眼,语气坚决的道:“孩儿才疏学浅,自问配不上贺国公之女,还望母亲莫再强求。”
“配不配得上,贺国公说了算,总之你这趟非给我上京不可,你舅父好不容易给你牵好了这条线,我绝不容许你连试都不试便放弃。”古夫人震怒的站起身,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
古兰熙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成亲是孩儿的事,还望母亲莫要强求。”
啪的一声,古夫人脸色狰狞的抬手掮了他一巴掌。“你这是不把我这个母亲看在眼里了,是不是?!自古儿女婚事向来就是由父母作主,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娶那姑娘进门,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仍是你的嫡母,你必须听我的。”末了,她再说了句重话,“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古家的,当年你害死我月复中的孩儿,令古家的爵位无嫡子可承继,被剥夺了去,如今你就有责任重振古家的声誉。”
她这顶大帽子当头扣下来,令古兰熙从头寒到了脚,他感觉不到挨的那巴掌的疼痛,整个人从里到外几乎都要冷得冻结了。
他无法再面对嫡母,漠着脸离去。
他紧握着拳头,胸口彷佛被万针扎着。
都二十年了,他竟还要为幼年时无心之失,背负上甩不掉的谴责和怨恨,连他想娶心爱的女子都办不到。
他已向亲口向她求了亲,她也答应下嫁,要他怎么告诉她,他不能娶她?
他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若要成亲,他唯一想娶的女子就只有她、只有她!
先前她答应嫁给他时他有多欢喜,此刻他就有多痛楚。
回到房里,古兰熙狠狠用拳头砸向墙面,一拳又一拳,发泄心中说不出的痛苦,纵使砸得皮开肉绽,在墙上留下一片殷红的血迹,他也彷佛感觉不到疼痛,因为相比起来他的心更痛。
他不甘心,那是他今生唯一所爱的女子啊,他怎么能负了她!
水铃钰浑然不知情郎如今所遭遇的事,一回到首饰坊,开心的让几个伙计先回去,然后拉着二妹迫不及待的道:“铃菲,他同我求亲了,他要我嫁给他,你听见没有,我们要成亲了!”她的声音饱含满满的喜意,甜腻得像浸了蜜。
“他求亲了?”水铃菲有些意外。
“没错。”水铃钰欢欣的转着圈子,又跳又叫。“你大姊我要嫁人啦!走,我们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铃菱,她知道后定也会为我高兴。”她拽着二妹的手,锁了铺子,一路轻快的走回去。
回到住处,也不管水铃菱正在打造首饰,水铃钰扯着她,快乐的向她宣布,“铃菱,我要成亲了!”
水铃菱在打造首饰的时候,素来不准人来打扰,谁敢来打扰她,她一律轰出去,正要轰人的她在会意过来大姊说了什么时,愣了下,疑惑的问:“你要同谁成亲?”
“当然是古大哥,难道还有别人吗?你们瞧,他连订情信物都送我啦!”她得意的拿出他送她的那方平安玉牌,向两人炫耀。
水铃菱瞅了眼她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的那枚玉牌,问道:“这事他家里的嫡母知道吗?”
“他说今晚回去会禀告嫡母,然后便会请媒婆登门提亲,哎,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得把村长和姨母请过来,否则咱们家里没长辈可不成。”兴高采烈的说到这儿,水铃钰抓起二妹的手,催促道:“铃菲,你明日一早就回村子一趟,将他们两位请过来。”她高兴得整张脸儿泛着红晕,那张原本就明艳的脸庞更加艳丽逼人。
水铃菱可不像她高兴得昏了头,淡淡的提醒道:“姊,你先问问古大人媒婆何时上门,再让铃菲回村子去请人也不迟。”
村子离东风县城不算远,约莫只一日路程,来回最多花两日。
“也是,那我明日再问问他。”与两个妹妹再说了一会儿话,水铃钰扭着身子高高兴兴的回房去。
一整个晚上她亢奋得无法入眠,不停的幻想着与他成婚后的情景,嘴角深深的翘起,一双清媚的眼儿也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床上欢快的滚来滚去,喜孜孜的低喃着,“成亲后我是要唤他官人,还是要叫他相公?或是要喊他夫君?”
这一晚,古兰熙也同样彻夜难眠,可心情却与她截然相反,充塞在他胸臆之间的是无法言说的酸涩苦楚。
天刚露出鱼肚白,刑白便被一阵拍门声给吵醒,他不满的咕哝道:“是谁这么早来扰人清梦?”
他还没成亲,身边也没个能使唤的人,只能自个儿睁着惺忪的睡眼前去应门,觑见门外站着的人时,以为自个儿看错了,他揉揉两眼,再望向对方,发现没错,真是古兰熙,他整个人清醒了些,发现对方面色憔悴,两眼布满血丝,看起来就像一夜未眠。
他是能理解他准备要成亲了,一时欣喜得睡不着,但也不该这么早来吵他呀。
“大人,你这也太早了吧。”他忍不住埋怨。
“我有事来求教于师爷,一时忘了时辰,吵到师爷清梦,实在抱歉。”古兰熙歉疚的道。
见他说完就要离去,刑白愣了下,察觉有些不太对劲,叫住他,“大人,既然我都让您给吵醒了,有什么事就进来说吧。”
古兰熙略一迟疑,回头走进了屋里。“打扰师爷了。”
“大人一大早来找属下,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刑白观他的神情,见他眉目间布满阴郁之色,一点也没有即将要成亲的喜色,他拎起搁在桌上的壶,替他斟了杯昨夜的冷茶,一边说道:“抱歉,还没烧水,没办法沏热茶招待大人。”
“师爷不要忙了,原是我不该来叨扰师爷,我来找师爷为的不是公事。”辗转一夜,他委实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得已之下才前来请教刑白。
“这么说是私事,大人但说无妨。”刑白为自己斟了杯冷茶饮下,醒醒神。
古兰熙理了理思绪后,将嫡母逼他上京去求娶贺国公之女的事说了出来。
听毕,刑白顿时明白他为何一脸樵悴了,昨儿个他才刚同人家求了亲,紧接着就发生这种事,怪不得他要一夜难眠了。
“大人是不愿辜负水姑娘,但面对嫡母的要求又难以违抗,一时之间左右为难吧。”
“我向铃钰求亲在先,发生这种事,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流露一丝痛楚。
刑白思忖了一会儿后问道:“敢问大人可想娶贺国公之女?”
“丝毫不想。”
“如此的话,属下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古兰熙急忙追问。
“这事其实很简单,大人届时到了京城,只要让那贺国公看不上大人不就得了?如此一来,您已遵了古夫人的命前去京城,古夫人也无话可说。”刑白相信古兰熙这是乱了分寸,才会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到。
古兰熙的双眼陡然一亮,神情也显得轻松多了。“刑师爷说的没错,只要让贺国公看不上我就成了。”
“大人这是关心则乱,一时才会没想到,只不过……”说到这儿,刑白略略一顿,有些顾虑。
“不过什么?”
“古夫人会不会应允大人迎娶钰姑娘,就难说了。”
古家那对母女是什么样的德性,他也约略听说了一些,接着又想到先前曾听闻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白拿云水坊的首饰,因而与古兰熙闹了一顿,这门亲事怕是还会再有波折,能不能成,恐怕还在未定之天。
想起嫡母昨夜说的那番话,以及她的门户之见,古兰熙适才亮起的神色顿时又一黯。
刑白提议道:“要不您将这事告诉水姑娘,同她商量看看,可有什么办法解决。”
“我嫡母为人严苛,只怕不会善待她,更不会允许我以正妻的身分迎娶她。”
但他又怎么能委屈她为妾,她也不会愿意。
思及她昨日是那般欢喜,古兰熙不禁懊悔,他情愿不曾向她求过亲,也不愿让她在得知实情后,愤怒而失望。
“大人与水姑娘情投意合,会想向她求亲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没想到古夫人会这般刁难。”刑白深深为两人感到叹息。
默然了一会儿,明白嫡母的事外人也无能为力,古兰熙起身朝他拱手致谢,“多谢刑师爷的赐教,不叨扰了,告辞。”
刑白捻了捻山羊胡子,摇头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