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宣瑾就和喀隆拿着夺到手的反清名册,先行北上复命,兰欣则在三日后,和一名姓陈的管事动身前往京城。
路上陈管事告诉她,贝勒爷赶着回京是奉了圣命,据说是和贝勒爷这趟下江南的目的有关。
到了京城,陈管事将兰欣送进和硕怡亲王府后,便回转江南,他这趟上京城,是特地为贝勒爷送女人来的。
兰欣到了王府后,被安排住进南苑的烟水阁。烟水阁里总共住了十数名女子,个个貌美赛花、体态婀娜,她们全都是和硕怡亲王府大阿哥”宣瑾贝勒的侍妾。
兰欣一住进烟水阁,就被告知自己的身分。
在烟水阁里有严明的阶级之分。若是自个儿有奴仆侍候,住的地方又舒适敞亮的是“妾”,像兰欣这样,内务得自己整理,住的地方又窄小阴暗的,只是个“侍寝”。
二者相同之处在于,无论是妾或侍寝,都只是等着宣瑾召唤。替他暖床的女人,不同之处只在于受宠的程度。
兰欣自从住进烟水阁里,一晃眼已过了半个多月,宣瑾并未召她侍寝,倒是每夜会召唤阁里其它“姊妹”陪寝。
这样日子一点点过去,兰欣没有见到宣瑾。慢慢地,她明白了“侍寝”的涵义,讲明白些,是比“妾”还不如,只是专供贝勒爷发泄精力的女人,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兰欣才想明白,那日在听泉居,宣瑾说了会“好好疼她”的涵义。
又过了半个多月,宣瑾也不曾召她入房陪寝,她想,他是忘记她了。这样也好,时时听阁里其它“姊妹”们说到贝勒爷的勇猛,每回她总是脸红心跳,回想起那日在听泉居,宣瑾对她做的事……她害怕他粗蛮的力气与邪魅的狂肆。
可宣瑾始终不曾召唤兰欣。这也难怪,兰欣不像别的“姊妹”们,懂得使银子给侍候贝勒爷就寝的随从,让他们在贝勒爷跟前提到自个儿的名字。
事实上,兰欣也没多余的银子可使。贝勒爷还未曾召她入房陪寝,赏赐自然轮不到她头上,至于按例发的月饷,一分一角她皆舍不得花用,总想着若有机会,能托人将攒下的银子带回给老爹他们。
来到王府一个多月,兰欣几乎每天无所事事。有一日厨房里病了名帮佣的雇工,厨房大娘忙得没辙,管烟水阁的魏嬷嬷知道了,就来问兰欣愿不愿意去厨房帮忙,横竖贝勒爷是不会点召她了。
兰欣很高兴地答应了。在厨房里帮佣,她既能学到本事,又能多攒些银子。有这样的机会,她十分感激。
在厨房帮忙了个把月,管厨房的胡大娘见兰欣既肯吃苦又勤快,心下很是怜惜,这般花朵儿似的柔弱姑娘,竟能干得下这种苦热煎熬的粗活,便开始将自个的拿手绝艺传授给兰欣。兰欣心思聪慧又十分好学,不多久就将胡大娘的手艺学了个七、八成。
这日,在明心楼侍候的人来厨房传话,说是大阿哥要人送几样点心到房里,胡大娘便想起了兰欣。
“咱们这儿都是些粗手粗脚的丫头,全是上不得抬面的!也就这么一次,大阿哥要咱们送点心到他房里,我瞧就你去最合适了!拔况你是大阿哥的小妾,你若不去,咱们谁还能去?”胡大娘道。
“大娘,我不是贝勒爷的小妾,只是侍寝……”
“不都是大阿哥房里人,有什么差别;胡大娘打断兰欣的话。
“就这么说定了,等点心一蒸好,你替大娘跑这一趟;明心楼是宣瑾住的地方,兰欣明白胡大娘是好心在替她制造机会。
可兰欣从没敢着望什么,现在她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如果贝勒爷要了她,也许她就不能再上厨房帮忙了…到时候即使她想来,烟水阁的魏嬷嬷也不许的。
“别再犹豫了,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我道儿当厨工,就这么埋没一辈子。”胡大娘看穿兰欣的顾,苦口婆心地劝她。
“女人的青春有限,趁着你还年轻,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正经该学的是侍候贝勒爷的本事!若能讨得贝勒爷欢心,让爷宠你,往后的日子会轻松快活许多,说不准还能说动爷,把你在江南的亲人也接过来享福;兰欣却不敢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住在烟水阁里的女子,有谁不希望得到贝勒爷宠爱,登上枝头当凤凰?兰欣不觉得自己外在条件能比她们出色多少,就算贝勒爷喜欢她,等到腻了之后,又不断有许多女人会递补上她的位置。
“兰欣,你就当是帮大娘一个忙,替大娘送点心到明心楼去罢;胡大娘动之以情。
“大娘……”兰欣垂下脸,终于轻轻点头。“我会把点心送去的,你别担心了。”贝勒爷不见得还记着她,她也不再多想了。
“那就好,你可帮了大娘我一个大忙;胡大娘笑呵呵的,总算说动了兰欣。
“大娘……我可以帮着做一、两样点心吗?”兰欣羞怯地问。
“当然成;胡大娘笑道。“你想亲手做两样点心,让贝勒爷尝鲜吧?”兰欣小脸倏地生红,胡大娘说中了她的心事。
虽然她是宣瑾的侍妾,在宣瑾心中毫无重量,但是她也不敢奢求些什么,只希望他能尝尝自己刚学会做的点心。
“来罢,大娘教你两样新鲜的,保证让贝勒爷赞不绝口!”胡大娘一语双关。
“谢谢你,大娘。”
兰欣感激地望着胡大娘,巴掌大的小脸知足、羞怯,柔弱纤细得惹人怜。
苞大娘见此,却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淳朴、容易满足的孩子,为什么这般命苦,来到王府里,当一名陪主子上床的侍妾?若是得宠了还能,可却偏偏……唉!
“同大娘还客气些什么?傻孩子;胡大娘将感叹埋在心底。
她在王府里工作了大半辈子,像兰欣这样命运的女子也看多了,知道侍妾就算得宠了也不长久,很快爷们就会玩腻了,兰欣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苞大娘虽然乐观地安慰她,心底却为兰欣可预知的命运叹息。
傍晚,兰欣手里提着点心篮子,照大娘的吩咐,把点心送到明心楼去。
由于怡亲王府实在太大了,兰欣走迷了路,路上又没有半个奴婢、下人经过,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抬眼忽见喀隆朝她的方向而来。
“喀隆大人;兰欣奔向前叫住喀隆,她已经知道喀隆是跟在宣瑾身边的一等侍卫。
“兰欣姑娘?”乍见兰欣,喀隆有些意外,他还记得这个楚楚可怜的卖唱小泵娘,也知道贝勒爷花五百两银子买下她的事,只是这会儿她怎么会往王府的内苑里乱逛?
“喀隆大人,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宣谨贝勒爷住的明心楼在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明心楼在什么地方?”难不成她来王府两个多月,贝勒爷还没点召过她?
“嗯。”兰欣点点头。
喀隆犹豫了一下,又道:“兰欣姑娘,你问明心楼做什么?”贝勒爷今晚若是点召她,自然会有人替她带路,若非贝勒爷点她入房陪寝,依兰欣的身分,王府里头,她是不能随便乱问的。
兰欣绽开柔美的笑靥,举起手上的食篮。“今早在明心楼侍候的人,到厨房吩咐胡大娘做了一篮点心,是贝勒爷要吃的。”
“是这样呀;喀隆听了这话心底感到奇怪,贝勒爷想吃点心,在明心楼侍候的人理当自个儿跑腿,岂有让厨房送去的道理?再说厨房要派人送点心,再怎么也轮不到贝勒爷的侍妾送去才是!
“喀隆大人,麻烦你指条路给我,我方才迷了路,已经耽搁好些时候了。”兰欣柔声央求,心底确实有些着急。
喀隆听兰欣这么说,只好指着左方那条卵石小径。“顺着这条石子路走,不多久就能到明心楼了。”
“谢谢你,喀隆大人。”兰欣行过礼后,小跑步往卵石路上去,她担心篮里的点心都快凉了。
喀隆看着兰欣消逝的背影,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想想似乎有些不妥,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尾随兰欣后头,跟去瞧瞧。
兰欣顺着卵石小径一路奔跑,终于来到卵石路尽头一座宏伟的宅子,上头横匾题了“明心楼”三个大字。
秦老爹虽是以拉琴维生,年轻时却还读过几年书,所以兰欣小时候,秦老爹也教她认了好些字。
意外地,这座宅子十分幽静,也不见奴朴来回走动,兰欣经过前庭一座莲花池,在安静的宅子里,踞起脚尖,轻轻跨过前厅的门槛“你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做什么?”后面冷不防传来一声沉喝,那距离好近,兰欣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立刻看见宣瑾阴沉的脸。
“我……我是送点心来的。”她举高手上的食篮。
他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她怎么没半点感觉?
“点心?”
宣瑾眯起眼,不耐烦地瞅着眼前垂着脸、缩着肩膀的女人。
“是呀,你今早吩咐厨房做的点心,胡大娘要我送来的。”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他穿着一制锦绣长挂,和她初识他时的模样不同,看来更显得贵气慑人。
兰欣默默低下头,只觉得自惭形秽。
“你在厨房里帮忙的?”宣瑾沉着声问话。
兰欣心口一酸”他真的……忘了她了。”嗯。“她揪住心窝,轻轻点头。
“我没叫人送点心来,拿回去;宣瑾径自跨过门槛往大厅内走去,没再理她。
“可是,这是你今早说要吃的,我已经送来了……”
“放肆!你竟敢回嘴,府里难道没人教你规矩?“他回过头严厉地瞪住兰欣。
兰欣瑟缩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再回话。
“滚回去;宣瑾冷然地撂下话,口气里多了厌烦。
“别坐气,宣瑾哥哥,是我让厨房送点心来明心楼的;动人的娇声响起,大厅内的帘子被掀开,走出一名窈窕娉婷、精妆华服的美艳女子。
“静芝?”宣瑾瞪着掀帘而出的美人,略略皱起眉头。“你几时到我这儿来的?”
“早来了,我还亲手替你整理了寝房,没让那些个粗手粗脚的下人们动手。
静芝格格轻移莲步来到宣瑾面前,瞧也不瞧兰欣一眼。
“那是他们该做的,你贵为格格,别再抢那些下人的活,辱没了身分。”宣瑾挑起眉,犀利的目光闪了闪,唇角勾起邪笑。
“我可不在乎身不身分的呢;静芝上前一步,纤手大胆地抚上宣瑾壮硕的胸膛。
“几时你给我定个“身分”,届时不就名也正、言也顺了?”她娇声呢喃,一语双关。
宣瑾握住静芝挑逗的纤手,一把将她扯到怀里。
“你要“身分”还不简单,左都御史的义妹,这个[身分]如何?不致辱没了你吧?”他邪气地浪笑。
宣瑾另一重身分——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帘王府的邵国王爷官衔一致。
“讨厌;静芝噘起嘴,不依地锤打着宣瑾的胸膛。“你真坏,爱欺负人!你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宣瑾但笑不语,教人瞧不出是纵容抑或敷衍。
静芝媚眼勾瞟,突然瞄到杵在门口的兰欣,精描的秀眉不悦地拧起”“你怎么还没走人?”看清了兰欣的姿容,静芝心胸坐出一股敌意。
“我……”兰欣无措地捏紧食篮的提手。
“住嘴!把点心搁在桌上,立刻给我走人;静芝气焰嚣狂地抢白。
她认定自己迟早会嫁给宣瑾,当上明心楼及和硕怡亲王府的女主人,这会儿支使王府里一名微贱的奴仆又有何不可?
宣瑾冷眼旁观,有意无意地放任静芝逞威风,锐利的眼却终于正视兰欣,在看清她织美容颜的同时,他眯起眼。
“是。”兰欣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小脸走向八角桌,却在桌边让椅脚绊了一下她惊呼一声,胸肋撞上桌角,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手上的食篮也失手摔在地上。
“笨手笨脚的!王府里会雇你这种人!”芝生气地怒斥兰欣,指着滚了一地的点心说道:“弄得这么脏!你留下,把地上给我捡干净了,抹得抽光水亮了才准回去;
“是。”兰欣点点头,依旧抵垂着脸。
摀着阵阵抽搐发疼的胸肋,她蹲子,捡起一块块滚落在地上的点心,没有多言、没有怨怒,虽然沉默,却是她自重的方式。
“宣瑾哥哥,咱们到房里头去。别理她。”静芝挽住宣瑾的手臂,回过脸来面对宣瑾的,又是张明艳动人的笑颜。
宣瑾不置可否,移开停伫在兰欣脸上的眸光,任由静芝挽着,拉着他掀起帘子往后面走去。
大厅里只剩下兰欣一人,她默默地蹲着,捡着滚落一地的食物,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
食篮里还有些没弄脏,只是摔乱了的点心。兰欣解下系在腰上的围巾,把干净的点心包起来,再把掉在地上、弄脏的点心放进食篮里。
两行泪无声地滑下她的眼睫,分不清是因为胸骨传来的痛楚,还是地上一块块肮脏的翡翠白玉糕……她亲手做给宣谨尝的点心。
“兰欣姑娘?”身后传来一声关切的呼唤,兰欣听出是喀隆的声音。
她匆忙抬起衣袖,抹干颊上的泪,回过脸,绽开笑靥应道:“喀隆大人。”
“兰欣姑琅。这是怎么一回事?”喀隆愕视滚了一地的食物。
“是我不小心,笨手笨脚的,把食篮摔在地上了。”她柔淡地微笑,一边捡着地上的点心。
喀隆眨眨眼,愣了一下才走过来帮兰欣捡食物。
“你不要动手了,喀隆大人,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打紧,举手之劳罢了,你甭跟我客气;
“谢谢你,喀隆大人。”她缅腆地道谢。
喀隆庇挥手,继续帮兰欣收拾满地狼籍。
“喀隆大人,往后你还会到江南去吗?”两人边收拾着,兰欣突然问起喀拢
“这得看贝勒爷有没有这打算了。我是跟在贝勒爷身边做事的,爷去哪儿,喀隆便往哪儿去。”喀隆反问兰欣:“兰欣姑娘,你突然这么问有何用意吗?”
“嗯……”兰欣沉吟了一下,才又说下去。“这两个多月来,除了每月的月饷,我在厨房帮工也攒了些银子,我想托个可靠的人替我把银子送到江南的老爹手上,所以……”
“这点小忙我倒还帮得上;喀隆笑道。“我有个亲戚是专办南北货的,定期要南地、北地的往返,他做人十足老实可靠,为人又热忱,托他办这事儿肯定稳当;
“那太好了,”兰欣这才真正露出欢颜。“只是不知道酬费要怎么算?还要请喀隆大人先帮我问一问。”兰欣没忘,是宣瑾教会她,托人做事是要付出谢酬的。
“不必了!不过顺道替你带上,压根儿算不上帮忙,我那亲戚怎好意思伸手拿你的酬资。”顿了顿,喀隆又道:“倒是兰欣姑娘,你身子这么柔弱,在厨房里干那些粗活,可别累坏了;喀隆惫是头一回见到府里的侍妾,为了攒银子,愿意做这种油腻又累人的粗活,通常她们会直接在爷们身上下功夫,要求赏赐。
“不会的,我没那么娇弱。”捡完最后一块点心,兰欣慢慢站直身子,掩饰疼痛不堪的胸骨。“从前在家里,洗衣、煮饭等等,都得自个儿动手,我也做许多粗活的。”
喀隆点点头,没再多间什么。
地上全收拾干净之后,喀隆送兰欣回到烟水阁,兰欣取出辛苦攒下的银子交给喀隆,一再道谢后,喀隆才微赧地离去。
这一夜,兰欣躺在她窄小又不够暖和的炕床上缩成一团,抖瑟了一夜。两个多月来,她一直不能适应入秋后北地夜里的严寒。
今晚,除了寒冷以及胸下传来的阵阵痛楚让她难以入睡外,还有梗在心口的那份又酸又涩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