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气氛哀戚,徐轲呆坐椅上,女眷们掩面拭泪。
此时,守门家丁领了人进来。“宫里的崔公公来了。”
琇琇抹了泪,迎上前道:“崔公公,请稍坐,王爷才刚回来。”
崔公公还没坐下,朱见淮走出停灵的白幔,满脸泪痕,却是不假辞色。
“你来做什么?”
“启禀王爷,朝廷得知冀王妃过世,已发诏告通知天下。”崔公公道:“另外,万岁爷顾念兄弟之情,这里有封手谕,要小的念给王爷听。”
“你念。”
“冀王妃不幸难产而薨,朕深表哀悼,将择日追封諡号……”
“她不是难产!”朱见淮突地暴吼出声。“她是被害死的!”
“王爷!”崔公公吓一跳,忙道:“王爷,请您听小的念完。又闻世子佑杉久病殇逝,朕震惊之余……”
“胡言乱语!”朱见淮扯下崔公公手里的黄纸,丢到地上,怒声道:“我儿子只是失踪,谁说他生病死了?!”
“小的、小的只是照着念……”
“这谁写的?”
“万岁爷要内侍写的。可是……朝廷诏告也出来了,在这里。”
朱见淮拿过来,一看到“难产”、“重病”,又忿忿地将文书扔到地上。
“冤啊!”他仰天大叫,泪水迸流,悲愤交集,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我要进宫找皇兄。”
他动作快得令人来不及阻止,此时四名随同到凤阳的侍卫和随从胡胜方才赶回,一见王爷出门,顾不得疲累,立刻跟上。
“我爹……”胡胜急得快哭了,想去见义父却又怕赶不上王爷。
“阿胜哥,胡伯没事。”琇琇上前安慰道:“请你放心,我会照顾胡伯,你就快跟上王爷,务必服侍好王爷,要他吃饭休息。”
“我知道。琇琇,我爹拜托你了。”胡胜立刻出门。
“爹,我们也跟王爷去。”徐家两兄弟担心王爷的身体。
“好,你们快去,有事好照应。”徐轲应允。
“大爷二爷哪位请先留步。”琇琇道:“待我去向北关县衙要份案卷,如此王爷便能知道详情,有个依据向皇上说明。”
“琇琇你想得周到。”徐轲吩咐道:“如星,你先跟王爷去;这趟衙门就由我走一趟。如风你随我去,拿到卷子再赶上王爷。”
待一群人出去后,崔公公已捡起手谕和诏文,交由琇琇收下。
“崔公公,这是给您的谢礼。”琇琇拿出一锭银子。“拜托您回宫覆命时,千万不要说出王爷的反应,就说王爷已领了旨意谢恩。”
“贪财了。”崔公公取过银子。“我懂。小的不会多嘴。唉!太突然了。只是王爷进宫也这么跟万岁爷大吵,这就不好了。”
“请问崔公公,朝廷为何会发这份诏告?”
“万岁爷看到几份奏摺,还有刑部的大官都是这样说的。”
“这样?”琇琇不禁担心起北关县衙的案卷可能遭到窜改。
“胡公公呢?我去看他。过去在宫里还满承他照顾的。啊!我忘了,先跟冀王妃上个香。”
“崔公公请。”琇琇拿起香,点燃了交给崔公公。
香烟袅袅,有如伴随王妃羽化成仙的云雾,琇琇按住衣里的玉观音,祈求王妃有灵,千万要保佑王爷平安,一定要平安啊。
大雪飘落,大地一片白茫茫,伤心人白衣白裳,独立雪中。
“如雪,朝廷那边的北关衙门卷子,说你难产而亡,说咱杉儿生病死了,说王妃车队遇上抢劫的山贼,跟屈捕头给我的抄本完全不一样。今天我就将这份真实的抄本烧给你,你毋需再挂念,安心走吧。”
朱见淮丢下一本册子到燃烧的纸钱火堆里,熊熊火光再度燃起。
“这把枣木梳,后来在马车上找到,原来你都带在身边,却来不及伴你入土,为夫现在烧给你。”他将枣木梳扔进火里。“红芸也陪你去了,她会帮你梳头,将你毛茸茸的黑发梳得又顺又亮,为夫手拙,只会越梳越乱……”
火苗窜烧,亮光刺得他眼睛一疼;他闭上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
“杉儿不见了,他们说你生下女儿,要卓典抱着一起逃走,可卓典也不见了,我沿路找过去,山头、溪谷、森林,到处找他们,全都找不到。你能告诉我,我们的儿女到哪里去了吗?”
风声呜咽,大雪纷飞,纸灰飘扬,天地不给他答案。
“如雪,你告诉我!”朱见淮悲从中来,跪下地抚碑痛哭。“是谁害了你?为什么?杉儿和女儿到底在哪里?天寒地冻的,他们活得下来吗……”
琇琇跪在王爷身后,陪他烧纸钱给王妃,已是哭得无法自已。
王爷奔波多日,心力交瘁,最后还是徒劳一场,回到了北关后也不肯睡,就守在灵前,若非徐先生已择定下葬日,王爷恐怕就这么地老天荒守下去了。
“如雪,杉儿是不是在你身边?我离开前,杉儿要我陪他玩,可我竟嫌累。我不是个好爹爹,我还活着做什么呢,不如我跟你去了!”
朱见淮突然往前一撞,以头用力磕上墓碑,叩地好大一声。
“王爷!”琇琇大骇,立刻扑上前,用力抱住王爷的腰身,急喊两名侍卫:“黄大哥!陈大哥!快来啊!王爷!王爷!不要!”
朱见淮执意再叩向墓碑,琇琇使尽力气想将他抱回来,两个侍卫飞快过来,双手用力将王爷拉得站起来,退开墓碑好几步。
“放开我!”朱见淮仍想扑向墓碑,猛烈挣扎,大吼道:“你们反了吗?!放开我!不听主子的话?!”
“王爷!这回我们不听。”侍卫拉住他的手臂。
“王爷,别做傻事啊!”琇琇转向抱住王爷的小腿,不让他移步。
“你们……可恶!放开!我叫你们放开!都聋了吗!”
“不放!”三人皆紧紧扯住王爷。
“王爷!”琇琇哭泣道:“求求您,王妃死因尚未查明,还没抓到真正的凶手,您若撇下不管,将来再也没人能翻案了。”
“朝廷都定案了,呵,是难产啊……”
“小爷还在啊!”琇琇又哭喊道:“万一哪天小爷和小姐回来了,却不见了爹……王爷!求您了!”
“死了,他们都死了吧……我一个人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不!小爷一定还活着!王妃不顾自己,要卓叔先带小爷和小姐逃走,她如此拼死护住王爷的命脉,一定会保佑小爷和小姐回家。”
“拼死?”朱见淮泪如雨下。“她走了,我的命、我的魂也没了!”
“王妃拼死是她爱你,她愿为你做任何事,甚至付出她的性命啊!”
“你说什么?”
“王妃跟我说,她爱你,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琇琇跪在他脚边,流泪覆述一遍。“请王爷不要辜负王妃的心意,一定要为小爷、小姐活下去。琇琇代王妃求您了!”
“王爷!”两名侍卫也跪下,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寻死。
朱见淮抬头看天,他已经看了无数次的天空,向老天爷呼喊了无数次,他宁可不要当王爷,不要世间财富,只求如雪归来;但,他得到的回应却是更多的暗云,以及更猛烈的暴风雪。
“苍天啊!”他吼出悲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爷病倒了。
大家都病倒了,就连身体强健的侍卫也病了。王府里人口骤减,缺乏帮手,便由小病小伤的照顾大病大伤的,冀王府过了一个凄凄惨惨的新年。
琇琇睡得少,也曾着凉咳嗽,但她努力撑住,告诉自己不能生病,更不能倒下;胡伯重伤,卓叔失踪,王府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处理。
除了料理王妃的后事,她也为死难者办后事,将他们安葬在王府的墓园,永世接受冀王府的凭吊。
可如果小爷也没了,冀王府没有后人,百年之后,谁来祭拜他们?
琇琇不敢去想。她并没有放弃寻找世子,幸亏这三个月来,屈必伸明里暗地帮忙不少,联络了他的江湖朋友一起寻找。
然而,早在事发一个月后,屈必伸就被辜县令拔去捕头的职务,甚至不让他留下来当捕快,赶他“告老还乡”去。
这日,琇琇和卓婶来到后门,紧张地等待屈必伸送来的“柴火”。
打开门,屈必伸戴着斗笠遮掩面貌,身后两人推着堆满木柴的柴车进来,待关了门,屈必伸立刻拿开柴车上面的稻草。
“卓叔!”琇琇热泪盈眶。
“相公!”憔悴苦等的卓婶更是激动。
卓典躺在柴车底,脸孔干枯消瘦,长须乱发纠结,手脚皆被长条木板固定住,衣裳残破污秽,尘泥结成块状,仍看得出是王府侍卫的正式装束。
“别动他,他全身骨头都断了。”屈必伸狠心阻挡卓婶靠近,又命两名伙伴道:“小心抬进去,请石姑娘带路。”
“来,这边请。”
“石姑娘,卓大嫂,很抱歉,我必须以这个方式保护卓兄回府,绝不能让对方知道卓兄还活着。”
“我了解。谢谢屈大叔。”琇琇已懂得戒慎保护王府的安全。
在寻找世子小姐和卓典下落的同时,似乎还有一批人也在搜寻,双方人马相见必然刀剑相向,那批人的目的就是赶尽杀绝,好让朝廷的诏告成为事实。
走路的震动惊醒了昏睡的卓典,他缓缓移目,看到了妻子和琇琇。
“王爷……”他知道回来了,急道:“我、我要见王爷……”
“卓叔别急,我已经去通知王爷了。”
来到卓典所住的屋子,将他小心地放在床上,王爷也来了。
“你回来了?”朱见淮来到他床前,面无表情,淡淡地开了口。
“王爷,属下该死……”
“我的儿子和女儿呢?”
“不见了。”
“不见了?”朱见淮语气仍然没有波动。
“属下抱着两位小主子跌下山崖,试图爬出生路,可我晕死过去……”卓典体力不济,喘口气,歇了片刻才继续道:“再醒来时,两位小主子不见了,我身上盖着树枝,可能有人以为我死了,带走小主子。”
“你回来就好。”
“属下有负王妃嘱托,要向王妃谢罪……”
“王妃没了。”
“什么?!”卓典的身体一震。
“王妃产后血流过多,当天就仙去了。”卓婶含泪告知。
“怎会……”卓典震惊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道:“那夜,贼人大批人马逼近,我们侍卫不敌,属下欲带王妃逃走,王妃很虚弱,说孩子要紧,命我带小主子先走。我命四个侍卫保护王妃,务必想办法突围……啊!属下护主不力!我不该先走的,属下该死、该死……”
“卓兄,别动。”屈必伸和他的朋友按住激动想起身的卓典。
“你不能死。”朱见淮垂下视线,盯住他道:“你还要好起来,帮我找到杉儿和我的女儿。”
他说完就走;自他大病初癒后,就是这副冷漠的神态。
卓典目光空洞,眼泪直流,犹难接受事实。卓婶打了湿巾子,为他拭泪。
屈必伸示意琇琇到外头说话。“现在就剩锦凤还没找到。”
“但愿锦凤姐姐逃走了。”琇琇还是抱着希望,同时想到了御敌而死的邹立功,不禁为英年早逝的他感到难过。
“除非像卓典一样重伤,不然三个月也该回来了。”屈必伸不乐观。“就怕被歹人杀了弃尸荒山,这才找不到;至于卓典,他伤势极重,我的江湖朋友已经为他做好接骨,接下来就请石姑娘找到可信任的大夫为他调养身体。”
“多谢屈大叔。您要离开北关了吗?”
“是的,我一定得走。辜大人知道我还没离开,昨天又派人赶我。”
“您还会当捕头吗?”
“我正值壮年,还能抓坏人。”屈必伸露出笑容。“我会带着家人离开,照样去谋份衙门的活儿--离开北关越远越好。”
琇琇明白他的意思。北关已成了是非之地,屈必伸不愿他家人涉险。
送走屈必伸和两个友人,琇琇又想到了王爷那张漠然的脸孔。
虽说王爷不再寻死,让她暂时放下了心;但王爷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热情、开朗、会说、会笑、会找侍卫比划功夫、让小爷坐上肩头的王爷。
她呢?她在一夕之间长大,也不再是天真无邪、不解世事的石琇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