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一下安静下来,彩娘十分局促——大家都知道主人家的事不好嚼舌根,但哪里又忍得住呢,六爷的婚事可是京城中最轰轰烈烈的八卦之一了。
前天六爷突然由大将军府侍卫送进来,说是要养伤,今天便有急信来,说六女乃女乃晚点会到。
都说六女乃女乃不受待见也不受宠,姨娘都怀第二个了,她还是住在别院,衣服自己洗,三餐只有几根咸菜,日子都要过不下去,可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一身富贵不说,皮肤跟气色都极好,一赏就是一锭银子,怎么看都是过得很爽。
见六女乃女乃要倒茶,彩娘手快一步,先倒了,接着双手奉上,“六女乃女乃请。”
“倒是很乖。”
“奴、奴婢应该的。”
“你在这碧玉别院多久了?说仔细点。”
“奴婢打出生就在这里,十六岁时管事上报夫人,把奴婢许给家生花匠,可丈夫前些年跟个寡妇好上,自己赎了卖身契,跟那寡妇远走高飞,奴婢便跟着女儿继续在庄子做事。”
杜雨胜手指轻敲桌面,“所以你对碧玉别院很是了解了?”
“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就算不刻意了解,也是了解了。”
“庄子里现在有多少人,怎么发派?”
“现在有十八个,因为主人家不常来,除了厨房,也没有特别分谁是哪个院落,都是胡管事看情况发派。”彩娘十分恭谨的说。
“也就是所有的人都听胡管事一人的?”
“是。”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是这样吧,主子久久不来,就把自己当主子了,大概又听说她不受宠,居然指派了个小厮在门口等她,连女儿都对她的发话视若无睹。
“六女乃女乃。”外头一个怯怯的声音唤,“六爷该喝药了。”
“进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端着药盘进来。
杜雨胜对华定月并没有感情,也不想做这种服务,可现在四只眼睛盯着她,她总不能双手一摊说“你们喂”,只好轻拍华定月,“夫君,夫君。”
华定月还挺好叫,一下睁开眼睛。
“喝药了。”
华定月皱皱眉,做了个手势,杜雨胜猜他想坐起来,连忙把他扶起,又把枕头塞在背后,让他靠着舒服点。
大少爷还算合作,一碗药慢慢喝完。
喝完后挥挥手,彩娘跟小丫头收下药盘出去,还顺便把门关上。
夫妻面对面,不知道为什么,杜雨胜总觉得华定月看她的样子怪怪的,并不是猥费的那种怪怪,而是一种……以前天才从马上跌下的人来说,眼神也太亮了,久别重逢也不用这么激动吧,那种看到肥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真是没道理,有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过这样的眼神,但那个人……不可能的,应该是自己多心——华定月在跟她成亲前,可是无数闺阁小姐的梦中情人,小姐们拚死参加各种婚宴,也不过就是想远远看他一眼,电眼是帅哥的基本配备之一,身为京城金龟婿的榜首,双眼自然是闪闪发光的。
最现实的就是,成亲两年,但这也只是他们夫妻第四次见面,杜雨胜对华定月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跟眼神,完全没印象——应该多心了,有人就是天生桃花眼。
杜雨胜笑笑,“是大伯让我过来的,如果夫君想苏姨娘或者江姨娘过来,我明日便派车去接。”
“不用。”
实在太不熟了,不熟到杜雨胜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才刚睡醒,总不能再要他躺下去睡,何况,他脸上就写着“我们聊一聊”。
少爷心,海底针。
她今天一路马车劳顿,已经累得骨头快散了,只想回房间泡泡澡,让暖春跟凉夏给她按摩按摩,养精蓄锐,明天好修理那群皮痒的下人,可有人精神好,她也只得精神好了,都说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今天她的身分既然是六女乃女乃,好歹把戏作足,才算有职业道德。
于是她在床边坐了下来,“夫君跌下马之事,大伯担忧公婆年岁大了,所以瞒着没说,原想让江姨娘过来,又怕江姨娘出发前去跟苏姨娘还有陆姨娘叫板,陆姨娘现在有身孕,不好让她知道太多,于是便都瞒着了,都说临时有事情去了西磷,夫君过几日若好些,便写封信回家,让公婆安心。”
华定月点点头,“我另外有件事情想问你。”
“夫君请说。”
“你把杜家的事情跟我说一说。”
杜雨胜一时以为自己听错,“杜家?”
华定月脑子撞破了?怎么突然对杜家有兴趣?
“我前些天才知道江南饭馆是你名下的产业,有点好奇,杜家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不过我们也不住一起,趁着现在有时间,问上一问。”
喔,原来如此啊。
“杜家做的一直是边界生意,把东瑞国的东西卖到西磷国,把西磷国的东西卖到北虞国,进出南蛮更是家常便饭,物以稀为贵,买地离产地远了,价格能翻上数十倍。太爷那一代,兄弟联手走了几趟险货,发了财,才开始买宅子,开店铺,不过夫君也知道,钱多了,女人就多了,女人多了,孩子就多了,到我爹时,关系跟嫡支只能勉强算得上亲族,连称呼都免了,要不是爹爹还有几分本事,根本无法在本家谋得差事。”
“你爹的本事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能在一个多时辰内就敲定贡礼单,还让皇上龙心大悦,下旨嘉奖,导致自己父亲也酒后发疯,乱许姻缘,“后来呢?”
后来——
杜雨胜觉得,华定月那一跌还真跌对了。
虽然只见过三次,但他都是给她一种很没教养的感觉,眼神,表情,都很欠揍,就连纳妾时她露了那手漂亮的治妾绝招,他都只跟她说了四个字——“多谢夫人”,然后配上不太情愿的表情,可现在,他给她的感觉总算比较符合他的贵公子身分。
他如果想了解她,她当然也是很乐于让他了解的,毕竟,她还想留在华家久一点。
在华定月等待的眼神中,杜雨胜继续说故事。
“哥哥十八岁时,跟几个族兄走险货,前几次赚了不少钱,最后一次却没回来,爹爹去本家求他们帮忙打听,他们却不肯,娘受不了这个打击,身体便不大好,来年大老爷过世,我们一家被新老爷赶出来,还诬陷我们偷了钱,日日来我们住的地方吵闹,这样一折腾,娘没多久就走了。
“杜家的新老爷没本事,才两年,水路丢了一大半,想让我爹回去帮他,爹爹又怎么肯,杜家便派人来闹,想逼我们父女回去,爹爹那几年为了想找哥哥,心力交瘁,又听说新老爷想把我嫁给知府为妾,更被气得一病不起,临走前跟我讲了婚约之事,我这才上京。”
华定月点点头,“父兄皆已经不在,你便只能任由杜家嫡支拿捏,你是怕他们找到,把你胡乱嫁人?”
“是。”
东瑞国民风虽然开放,但礼教却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条例。
无父无母的姑娘,宗亲必须代为张罗婚事,让其顺利出嫁,这原本是为了照顾孤女,但落在杜雨胜身上,她很肯定过程不会有任何人情味,前有她爹的宁死不屈,后有她的举家逃亡,一旦宗亲拿着族谱上门,替她张罗的不会是福利,而是惩罚,发落个穷稼汉,或者嫁给一个阿达。
她有本事自然可以整个天下流窜,每半年搬一次家,杜家自然找她不到,但她不想,她又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要逃?她应该有个安稳岁月,拿到婚书时,她便已经都想好了,她得嫁入华家,一来,可以彻底断绝她跟杜家的关系,二来,华六女乃女乃的身分要做什么生意都很容易。
做生意,最怕官府打秋风,怕流氓闹事,但大将军府的身分摆出来,可没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敢来白吃兼讨银,至于流氓跟小混混就更不用担心了,官衙既然知道江南饭馆是谁开的,自然会列入加紧守卫圈,刚开时,还有被闹过一两次,都是隔天就抓到人,后来,就再没人来闹事了。
她的饭馆生意很好,日进斗金,险货她是不敢想了,但想再开胭脂香粉店,京城富庶,女子十分舍得打扮。
东瑞国律,女子成亲三年无所出,可休妻,被休女子可选择回娘家,亦可选择自立门户。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休,但也不怕。
即便是弃妇,也是分很多种的,待被休之时,她也才十九岁,身家万两,她有什么好怕。
到时候她就买间大宅,再招个俊俏面首来伺候她,生几个孩子,早上数银钱,下午陪孩子,多开心,哈——只是这些当然不能说,因为太不象话了,在她完全自由之前,装乖是唯一政策。
离被扫地出门还有一年,她还想多开几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