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荆来到大厅,看见的就是东方腾光笑得虎牙森森,杀气腾腾的嚣张模样,顿觉一阵无语。东方腾光见她到来,立刻换上一张温柔憨厚好丈夫的脸孔,一手拉她到身前,让她坐在他腿上。
程紫荆也懒得抗拒了,在腾王府,这只是常态。
她瞥见桌上残留的灰屑,方才仆役捧着纸灰离去时正好被她撞见了,她询问时仆役一五一十地老实回答,所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毕竟在腾王府,或者说过去在东方家,可没有男主人说了才算数的规矩,女主人永远顶着半边天呢。
“对方好歹是朝廷命官,不用回信吗?”
“回什么信?!”东方腾光一脸无辜,“就几个拍马屁的孙子,我回信拍他们的头表示赞许吗?”
程紫荆没好气地拉整他的衣襟,拍拍他的脸——实在是没好气,又不好像打小孩那样打他,拿他没法子,导致她对他越来越多小动作,东方腾光却乐得很,依旧模模抱抱吃足了豆腐,大掌贴着她微凸的肚子说悄悄话。
程紫荆心想让丈夫这么任性下去不是法子,私底下提了几句,让丈夫出面去向圣上建言。东方长空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真是月兑裤子放屁,自己的弟妹,做啥还要派人去问,但那也怪不得他,进到中原后,事事都要讲礼法规章,搞得他都毛躁了。
不过东方腾光可不管,故意摆了一桌酒席,那几个什么鬼大夫全请过来下下马威,让他们知道,东方家有东方家的规矩,龙谜岛有龙谜岛的作风,少拿中原那套来跟他们逞威风!
程紫荆知道皇帝想改变的是皇商制度。
前朝的皇商制度虽然为国库累积了不小的财富,但也种下灭国的祸根,皆因皇商也插手了盐、铁、米一类民生交易,国家一出事,贵族争相囤积粮食。
要知道国家动乱,百性尚宁愿得过且过,没饭吃却会出乱子。
每一个制度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坏就坏在人性上,然而一再地修补制度去防备人性,往往也是恶法形成的主因,只能不断因时制宜去改变了。
商贾之流,有汲汲营营于眼前利益者,也有如程紫荆父亲,般着眼于下一代与大环境者,当年很多人宁可留在京畿,在时局不稳定的当下能赚多少是多少,程嵩却趁自己正当壮年,在整个东海和沿岸设下据点,并且和西部的矿业与农牧业生产线做连结。
虽然说诸蕃割据时期,商贾不愿远行,但也因此物资匮乏,程记得利于四通八达的布局,能够一个点接一个点地互通有无,反而成了诸蕃愿意容忍的存在。
受父亲的教诲,程紫荆明白只是“利己”,绝对无法让子孙永保千秋万代的基业,创造一个众人都有利的环境,才能让后代走得长远。她针对前朝制度的几处弊端做了建言,皇商不得插手盐、铁、米一类民生买卖,朝廷须另建立机构监督,以免民间垄断情事滋生,而皇商以经营高利润的奢侈品为主,尽可能和民间合作或入股。
程记当然成了皇室首位合作对象。
然而有了身孕之后,不管她做什么,总有个比女乃娘更爱操心、比魏嫂更爱管事的家伙时时刻刻在她身旁盯着,皇帝让他练兵,没三个月他就想尽法子把这任务月兑手了,这家伙现在连兵书也不看,偶尔看的也是妊娠一类的医书,时不时地就一脸忧心忡忡地提醒她,该休息了,哪怕她帐本连一页都还没看完呢!
这回不用进宫向婆婆告状,程紫荆已经学聪明了。奉旨吃闲饭也得有个限度,她索性就把程记所有商号里的事,都丢给东方腾光,爱妻心切的东方腾光,哪敢有半句怨言?
于是换成了她终日无所事事,毕竟东方腾光交代过两位管事,不准让王妃累着,程紫荆偶尔闷得发慌,便只好回娘家串门子了。
二姨娘日前梢信来说,程紫薇又退了宋家的亲事。
程紫荆是挺庆幸的,可不只是因为她讨厌宋克帆啊!身为女人,她认为嫁给宋克帆的根本都是倒霉鬼。
“要不我办个赏花宴,把几个还没有意中人的小叔子,和腾光几个未娶妻的战友给叫过来,二娘就带着紫薇一起来吧。”
“这样好吗?!”二姨娘终究是传统的女人,过去只寄望女儿嫁入好人家就谢天谢地了,更何况如今来求亲的不少是刚踏上仕途的年轻人。
程紫荆是不太相信这时来攀附权贵的会是好对象,不过至少可以多多观察。“姐姐有什么好犹豫的,王妃都开金口了,就快点头了吧!就不知我们菱儿有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四姨娘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程紫荆一阵好笑,“四娘也把菱儿给带上了吧。”
四姨娘一听,简直眉开眼笑,“就说我们家大姑娘心地好,菩萨心肠,难怪三王爷捧在掌心宝贝得很哦!”
程紫荆默默喝茶,心里想,紫菱虽然有点大小姐脾气,倒不至于像她娘一般,只是若是嫁入豪门,难保不惹出什么事来。
话说回来,其实最可能惹事的,是她自己,只不过她运气好罢了,她又何必替她们操没必要的心?
“我想紫薇喜欢斯文的读书人多一点,紫菱倒是不知道,可以的话我问问腾光,朝中有没有比较熟悉的士人一块儿来参加吧。”
离开程府前照例又去探望了女乃娘与朱紫堇,程紫荆忍不住想,如果紫薇和紫菱都觅得好归宿,那一向和她最亲的紫堇要一辈子在程家当管家婆,岂不委屈?想想若紫薇和紫菱相继出嫁,程家就剩迟暮之年的女乃女乃和两位姨娘了,那会有多凄凉?
她再一次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公不公平那么简单,她觉得男儿才能继承家业不公平,但她却从未替家里这群终将守着这座大宅老死的女人想过,如果她曾经替她们想过,那么尽避过去有再多坚持,她会试着找个合适的人选,入赘程家。
“我让朝阳管程家的铺子可好?!”朝阳是朱紫堇的青梅竹马夫婿,程紫荆对朱紫堇的挂念并不包括不能让朱紫堇嫁入豪门,因为她明白嫁入豪门绝不会比嫁给自己所爱,而且深爱自己的男人来得幸福,朱紫堇的归宿至少让她放心。
朱紫董一愣,“以前不是问过了吗?但是当捕快,惩奸除恶一直是他的梦想,你也知道他小时候亲眼看着爹娘被恶人打死,所以有了这个目标,我还是希望他做自己喜欢的事。”
“惩奸除恶不一定要当捕快嘛,他破过那么多案子,内举不避亲,说不定我使得上力……”
“做得太明显对你也不好,虽然姐夫和太后人都很好,但你还是要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皇家不比百姓家。”而且,朱紫堇一向最头疼的是丈夫和大姐不和,因为丈夫在衙门当差,而大姐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专门官商勾结,朝阳早就看不惯大姐,全是因为她而忍耐着,怎么可能接受大姐的安排?
“何况现在天下太平,他只要好好地干,我很看好他。”
程紫荆哼哼两声,现在她也无法取笑朱紫堇对丈夫的崇拜了,两人半斤八两。“如果家里的事忙不过来,多请几个老妈子吧,女乃娘年纪也大了,你和朝阳也该努力点让女乃娘抱孙子。”
“家里现在也没多少事可以忙了,我和娘闲到只能嗑瓜子呢。”她打趣道,“至于生孩子,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程紫荆虽然暂且拿她没辙,但她也不是好打发的,要不怎会被戏称是女霸王呢?
回程时,程紫荆才坐上车,程紫薇却追了出来。
“我有话跟你说。”程紫薇有些欲言又止。
程紫荆只好道:“上来吧,我们绕一绕再送你回来。”
程紫薇只迟疑了片刻,便上了马车。“车内就我们俩,说吧。”
“我不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程紫荆装傻。
“赏花宴你让紫菱去就好,我不去。”
若在以前,程紫荆可会气这丫头不知好歹,在她面前非要故作清高不可,看了就讨厌。但现在她深吸一口气,不只是表面上不气,心里也真是平心静气,“你搞清楚,我是帮二娘,不是帮你。”坦白说,对紫薇而言,此刻的施舍者是她,她确实没理由生气,反过来说若她是紫薇,可能反而会气得牙痒痒的吧。
程紫薇有些不信地看着她,“你从来就不喜欢我娘。”
“不管你信不信,身为当家或身为长女,我都亏欠她。再说办个赏花宴是能怎么个对她不利法?你若不喜欢,当天可以不要表明身分,我让你在一旁悄悄地看着也行。”
“不用了,我不相信这时才想娶我的男人不是别有目的。”她有些落落寡欢地道。
看样子她也挺清醒的嘛,“所以我才要办赏花宴,邀请的都是精挑细选饼,不包括那些最近才上门提亲的对象。”
程紫薇仿佛对她的善意有些难以适应,纠结了半晌仍是道:“我决定招赘。”
“为何?!”程紫荆一脸不赞同,她从以前就不认为好男儿会愿意被招赘,她这人表面上是离经叛道,其实最为古板的就是她啊!
程紫薇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她,“怎么,因为我是庶出,没资格生下程家下一任的继承人吗?”
“不管是嫡是庶,招赘生下的孩子都会是程家的继承人。但是你又何必?”
“我跟紫菱一旦出嫁,家里还剩下谁?我不像你喜欢什么事都一肩扛,我只是不想我娘老来无依。”
“……”紫薇这是在怪她,还是感念她很辛苦?不知道为何程紫荆发现不把这群女人的嘴皮子往心上放的话,她们一个个也没那么惹人厌。
“事情还不见得不能两全其美,你让我想想法子。”
程紫薇气道:“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听别人的?你想怎么做就一定要家里的人听你的,你以为……”这时马车一阵颠簸,程紫薇立刻住了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却又不愿表现得太明显。
“怎么回事?!”程紫荆问向前头的车夫。
“三王妃,有位故人想见你,但要冒昧请你跟我们走了。”车夫回过头来,将斗笠往上一掀。
程紫荆心里暗骂自己蠢,怎么没发现车夫没事载顶斗笠不太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