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嗳,你长大了。”朱紫堇一脸欣慰。
探完了女乃女乃、二姨娘和四姨娘,离开前照例和三妹喝杯茶叙旧,朱紫堇这管家婆显然偷听到不少。
程紫荆喝了一口茶,一脸警告地瞪着她。
别人会被女霸王唬着,朱紫堇可不会,很多时候她的大姐根本是纸老虎,老装作一身刺,更讨厌承认自己心太软。
其实从父亲过世后,她就没让程家的女人受过委屈,并不是当了王妃以后才这么做,是家里的姨娘妹妹们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外面的豺狼虎豹,比女霸王这纸老虎的脸色冷酷不知多少倍。
“姐夫真了不起,不只无畏你的恶名昭彰,还让你变得特别体贴懂事,外面的
人说的没错,东方家的勇士果然是真英雄,不只能平定乱世,还能驯服女霸王。”
“你找死啊?”程紫荆重重放下茶杯。
朱紫堇笑眯了眼,她很懂得跟大姐开玩笑的底限在哪,“我说认真的,你本来不是还气姐夫硬要娶你吗?我看你倒戈的真快,归宁那天就甜甜蜜蜜的,他做了什么啊?”
“碎嘴。”程紫荆睨了妹妹一眼,捧着茶杯沉吟半晌,“只是因为他对我很好,所以我也想对他好,就这么简单。”
“所以,人是互相的。因为你从小就袒护我,所以我跟你感情最好,对别人也一样,紫薇跟姨娘其实坏不到哪里去。”
“那是你没遇过坏人,家里的人还可以这么说,但到了外面可不一样,这种事不是绝对的,有些人是白眼狼,而有些人根本不可理喻。”但是朱紫堇的话也让她发觉,一开始就对她温柔宽容的东方腾光,有多么难能可贵,想起这一点,她突然觉得在得知有了身孕后,对丈夫太严苛了。
他那样的大男人,第一次当父亲,难免紧张过头。战场上,和再强悍险恶的敌人厮杀也没能让他胆怯,可对娇弱的妻儿,他反而更害怕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是!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替我们挡风遮雨,赶跑外面的坏人。现在有另一个人替你挡风遮雨,为你对付外面欺负你的坏人,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程紫荆原想瞪她,可是又突然觉得眼眶和耳朵有点热,于是把头一撇,哼地一声,“我要回去了。”
某人偷偷噗哧一笑,可没敢笑得太明显。
回到腾王府,算算也差不多是东方腾光回家的时候,程紫荆坐在大厅,仿佛没事似地翻着帐册,却不自觉地频频瞥向大门的方向。
说起来,虽然她知道东方腾光对她好,可是两人之间似乎一直都是他主动示好,而她被动回馈——她甚至不确定那算不算回馈,也许他随便娶别的女子都比她来得温柔体贴。
大门口传来骚动,机伶的如意来到她身边禀报道:“王爷回来了。”
程紫荆只是嗯了一声,状似不在意地翻着帐册,心里却默默地想,他会不会希望她去迎接他呢?
东方腾光手里拿着回家路上买的纸风车大步流星地进了大厅,原本匆匆忙忙的脚步在看见妻子的身影时顿了顿,当下立刻笑咧了嘴,朝她走来。
“在等我?”紫荆几乎都待在书楼或房里,而且从来没有在大厅看帐本的习惯,看来她也会想念他了?果然是小别胜新婚,东方腾光被迫“抛妻弃子”的抑郁也一扫而空。
程紫荆抬起头,笑意已经有些藏不住,再看到他拿的风车,嘴角勾了起来,“你买给孩子玩的话,他手都还没长出来呢。”
东方腾光把风车拿给她,“是给你的。”
程紫荆接过那粉樱色、绘着雪白和粉紫云朵的风车时,竟然有一丝腼腆。
“……很漂亮。”若在以前,她会说,她才不玩这种东西,但现在她希望自己能改掉老是泼他冷水的坏习惯,尽避仍然有些别扭。
这好像是他送她的第一个礼物?不算上下聘时的那些昂贵的聘礼,和他对她做的所有体贴举动的话。以前她从不喜欢这类没有用处的小玩意儿,但她想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这支纸风车却不一样,她很喜欢。
“我刚让人备了热水,你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洗完就可以吃饭了。”
东方腾光却在她身前蹲下,“我先和孩子讲几句话。”
“……”她看着他侧着脸贴到她仍然平坦的肚子上,虽然觉得有些滑稽又好笑,仍是由着他。
东方腾光大掌贴在妻子肚皮上,“今天有没有听话?不可以欺负你娘,知道吗?乖一点,出来后爹买很多纸风车给你玩。”
两人平日都在寝房所在的院落用饭,这日也不例外。
饭后,厨房又送来一碗补汤,程紫荆有些无力,“一定要每餐喝?”
“乖一点,明天我让他们换换口味。”东方腾光接过碗和羹匙,舀了一口吹凉,自己试了一口,觉得味道不算差,然后才喂到妻子嘴边。
程紫荆只得张口吃了,“三餐吃补,到孩子出生,我都肥成母猪了。”
“胖一点,才有力气生孩子。”他也接着吃一口,心里想如果连他也吃腻了,就让厨房多变点花样,否则妻子要吃十个月,不吃到吐才怪。
“我娘以前可是骨瘦如柴,每生一胎,我爹就把她喂胖一点,他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事,女人还是胖一些好看……来。”他又舀起一口,仔细吹凉了,喂给她。
“……”婆婆生了七个孩子啊!每一胎胖一点……天啊!“才怪,我要是肥成
母猪,你就有理由去讨小妾了,我还瘦不回来,不划算!”但她仍是乖乖喝了那一口补汤。
东方腾光好笑地瞥了她一眼。终于开口了?他还以为她爱面子不肯提呢。“让你不开心的事,我就不做。何况我也没有很想做。”
程紫荆看着他又吃了一口补汤。两个人分着喝的话,倒是觉得没那么撑了。
“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东方腾光似乎更专心在喂她吃补汤上头,每一口都确认不烫口了才喂给她。
“你不想讨小妾?”
“我一定要很想吗?”
程紫荆低下头来,“如果你不讨小妾,外面的人会说我善妒,不够贤淑。”
“女霸王怎么开始在乎外面的人怎么说了?”他忍不住揶揄道,“东方家并没有纳妾的前例,大哥就是被这种歪理烦到快升天了,你觉得这么做有多贤淑?”
第一次听他讲起东方家老大,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家务事,程紫荆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陛下的情况是复杂一些……不过我说的是世俗观念,如今东方家是中原霸主,很多事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是啊,还好当皇帝的不是我,我只是个王爷,我只要我心爱的女人快乐就好,所以我没事何必去自找麻烦让她不开心?还得去讨几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回家供着?”
程紫荆愣住,默默地又涨红了脸,暗恼自己在这时候竟不知做何回应,因为她开始担心丈夫以为自己没有一点点感动。
其实她既惊又喜,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拥有这样的幸运。
贤淑的女人该主动帮丈夫讨妾室,根本是逼女人言不由衷。男人的一生可以追求的太多了,理想,权势,名声,地位……但对女人来说,一生唯一追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的一心一意,但世人却连这唯一的追求也冷酷地否定,他们塞给女人的,只有一具又一具的伽锁。
过去的程紫荆,宁可不要这些伽锁,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东方腾光说的没错,她何时开始在乎这些了?
“我……我也怕你为难。如果我像我娘一样,没能生下男嗣的话……”
“这种事担心得太早了吧?何况我有六个兄弟,其实不怕断香火。”
而她父亲却是独子——程紫荆默默想起她对父亲的不谅解,就包括了他一再地纳妾,可母亲的身子早就无法再为他诞下子嗣。
东方腾光看她落落寡欢的模样,忍不住道:“能不能生下男嗣是其次,记得以前岳父说过,他最担心的也最愧疚的是他走了之后,程家没有能让你们依靠的男人,所以他对你的心疼特别的多,因为他没能留下儿子,逼得你不得不继承家业,要你成为程家所有人的支柱。”
或许是心有灵犀,但东方腾光的一番话却让程紫荆有些怔忡。
她从没想过父亲对她的愧疚是这么复杂,她从来都以为,父亲是因为母亲的死而对她特别纵容,以为父亲求男嗣是因为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业,没料到是她想得太浅了。
程家没有男性继承人,这些年来她因而吃了多少苦,她自己最清楚,全是因为不服气,所以不承认自己会输给男人。但现实却是女儿继承家业所遇到的阻碍与困境远比儿子来得更多,父亲当年一心求男嗣,不仅仅是为了程家的香火,也为了不想把当家重担压在她肩上,奈何天不从人愿。
因为不舍她,所以就算耍无赖,也要替她觅得好归宿;因为心疼她,所以总是原谅她的顶撞。她却从来不肯谅解父亲,甚至,比起父亲对自己所亏欠的一直在努力寻求补偿,她对被自己伤害的人,做的依然太少了。
“生在东方家,倒是不必担心这些,小家伙肯定会有一堆堂兄弟姐妹。”见程紫荆总算开怀了,他也笑了,“多吃点,生孩子很辛苦,我很怕你熬不过,怕得都要冒白头发了,你不忍心我少年白吧?嗯?”
程紫荆忍不住失笑,眼眶却也有点热,总算心甘情愿地喝下了补汤。
据说某一日,皇帝派了几位财政官员到腾王府,想请腾王妃以民间商贾的身分建言。结果那几位学富五车的士大夫,一听说自己得向一位出身平民,竟然还是个商人的女流之辈讨教,竟摆起谱来了,有放话的,有搞小动作的,虽然官场上就是要赏白眼也不会太直接,可是今儿个皇帝才说三王妃有经商手腕,隔日就有个士大夫大书特书了一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废言,让人不做联想也难啊。
东方腾光在军中从来都是备受崇敬的将领,这种崇敬和官场上言不由衷的崇敬可不同,服不了军心的将领是无法打仗的。不过他最近才发现其实他很小心眼,尤其事关他的媳妇。
“要是写文章就能治国,大燕朝早就千秋万世海晏河清了。”东方腾光将那几位士大夫送来的请帖随手烧了。这些文人批判女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批判,对他这个王爷倒是十足的恭维奉承,显然以为男人都和他们一个样,他嘲讽的笑有几分野蛮,仿佛依然是那个坐镇帅营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风激电骇的常胜将军。
当然,他不当将军很久了,但是“欺我夫人者,虽远必诛”可是他如今的座右铭。
他的紫荆肯开金口提点一两句,就算那群穷酸书生前世积德了,还敢摆谱?“让他们都不用来了,自个儿想怎么跟皇兄交代去。谁让他们来打扰紫荆,我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看是他的命够硬,还是我会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