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她到一间很多年没人住的老宅屋。
房子架构还好,没有倾圮现象,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几间,但到处蛛网尘封。
大厅的屋梁有点高,整间屋子空落落的,只有一组小小的木桌椅。
幸好雨尚未下大,加上一路跑来有树叶遮挡,他们身上并没有太湿。
“雨不大,也许我们赶一点,能够在雨下大之前回到家。”
关关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才一下子工夫,阳光就被隐蔽,好好的天气说变就变。
“最慢在一刻钟内,雨会下大。”云青站到她身后,看一眼天上沉沉的乌云,看天猜雨,他经验丰富。
“云丰和蕥儿怎么办?”
“云丰发觉不对劲,会把蕥儿带过来这边。”
“你们都知道这边有间空宅子?”
“我们对这附近很熟。”
对哦,他们以前在这片山林进进出出,掏鸟蛋、挖野菜、抓鱼长大的,自然知道哪里能避雨。
“别担心他们,我去找些柴火。”
“好。”
云青走出大厅后,她在隔壁几间屋子绕了绕,她找到一个破烂柜子,柜子里还有些女人和小孩的衣服,但太久没打开,衣服带着腐霉气味儿。
她转过一圈,寻到桶子和扫把,再拿出一件孩子的衣衫当抹布,回到厅里时,发现快手快脚的云青已经剥洗好鱼、串成串儿,开始生火。
关关把桶子放到外头接水,开始动手扫地、抹桌子,两人分工合作,没多久工夫,厅里虽称不上光可鉴人,却也干净几分。
而像云青说得那样,雨果真下大了。
柴火升起,将清冷阻在屋外带来一阵暖和感,关关把手伸到火堆前烘烤,听着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记忆里的诸多事情彼此勾串,她微微笑开,脸上带着温柔光晕。
“想到什么,这么开心?”云青问她。
关关回过神,看一眼无人空屋,笑道:“想到韦小宝,不知道会不会有神龙教徒众或庄三女乃女乃、双儿跳出来。”
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帼晟、帼容几个睡不着觉,她就说了韦小宝的故事,后来那几个小子,居然把故事写成话本,让说书人到处讲,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因此在泉州闯出了小小的名声。
她想向云青解释韦小宝、神龙教、庄三女乃女乃,但他根本不需要,这个故事,他在说书人口里听过无数次。曾经,他为这些故事深深迷恋,而在知道话本出自何处后,原本结了仇的人家,再度续缘。
原来这些故事不是宋家那些小伙子写的,而是出自她的口?
狂喜在心头,强抑着兴奋,他的眼睛烁亮烁亮的,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
她疑惑他的表现,疑惑他像是对《鹿鼎记》很熟似地,更疑惑他脸上为何一副挖到宝藏、想据为己有的表情。
“你干么这样看我?”关关问得小心。
“我在想,你应该把这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写下来,这书一定会大卖。”
“吭?”两颗眼珠子的在他身上,她不过讲两句,他就知道这个故事精彩绝伦?有问题……
收回目光,云青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补救。
“不是吗?我猜错了吗?刚刚你说的那个韦小宝不是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关关微微一哂,“它们是故事,但你为什么认定它们精彩绝伦?光靠我提的几个名字?”
“因为直觉,神龙教听起来就很不一般。何况,你说的每句话,于我……都是精彩绝伦。”
如果他们在谈恋爱,这就是最暖心的甜言蜜语,不必说我爱你、不必提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必把情诗挂在嘴上,简简单单、出自真心的几句话,让她对他,比喜欢更上一层……
都说经历得越多,真心就越少,她很清楚在真心缺货的年代里待太久的自己,早就没有真心,但他,总在不经意间,压榨出她为数不多的真心……垂下眉睫,万般滋味在心头冲撞。
“想听故事吗?”她轻声问。
“想。”即使他已经听过无数回,海大富、茅十八、康熙皇帝、天地会……这些已在他脑海里生根。
“故事很长。”
“我有耐心。”他不介意花一辈子倾听。
她扬扬眉,正打算让故事开场,可这时有人自外头闯进来。
两人起身相迎,进屋的不是云丰和蕥儿,而是杨寡妇和她的儿子们,这次她带着两个男娃儿,一个八、九岁,一个三、四岁,当天上公堂的是大的那个。
“杨大婶?”关关轻唤。
杨寡妇抬头,讶异地望向关关,她全身湿透了,两个孩子也是全身湿,他们身上都带着包袱,显然是要远行。
“姑、读,你、你怎……”
关关没等她问完,便接话道:“你和邻居打官司的时候,我在衙门外头全看见了,先不急着说这些,你快带着孩子到后面屋子,把一身湿衣服换下来,免得伤风了。”
杨寡妇点点头,关关便领着他们到邻间。
关关绕回大厅,看云青一眼,表情写着:如何?本姑娘神机妙算吧。
云青笑了,附和起她的骄傲,“你是对的,她果然住不下去了。”
他本想帮杨寡妇翻案,只不过这段日子太忙,事情一桩接一桩,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离开村子。
“待会儿好好问问,不在公堂上,也许她不紧张,能把事情讲得清楚些。”
云青点点头,把火堆拨得更旺盛些,他看看外头,雨越发大了,云丰和蕥儿怎么还没来?
不多久,母子三人换好衣服走回大厅,关关搬了长凳邀他们坐在火边取暖,她亲切地对孩子说道:“饿了吧,再等一会儿鱼就可以吃了。”
杨寡妇拍拍儿子的肩,八岁小儿连忙点头道:“大哥哥、大姊姊,娘要我谢谢你们。”
关关诧异,不错嘛,这孩子磊落大方,没有结巴现象,那么那天……唉,她苛求了,小小的孩子被惊堂木一吓,还说得出话才怪。
关关从荷包里掏出糖块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腼腆地接过手,小心翼翼地剥了块糖放进嘴里,脸上净是满足,咽了咽口水,他连忙剥了块糖给娘,杨寡妇笑着把糖递给大儿子,大儿子看一眼,忍痛把糖还给弟弟,模模他的头说:“弟弟还在长个儿,弟弟吃。”
几个小小的动作,看得出这家人感情拧成一股绳,谁也分割不去。
“弟弟,姊姊可不可以问你几句话?”关关对着八岁的孩子开口。
男孩朝母亲望去一眼,杨寡妇点头后,他才回答,“可以。”
“那天,你们的邻居大叔、大婶说谎,对不?”关关一问,杨寡妇立刻红了眼,低下头,用衣袖擦拭泪水。
男孩连忙点头,好不容易有人相信娘是无辜的,所有的话便一股脑儿全挤了出来。
他急忙说道:“我娘根本没让马大叔修门板,更不可能下药,他们想害我娘名声,想把我们从村子里赶走。”
云青和关关互视一眼,她果然没猜错。
“你可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我们听听吗?这位大哥哥是新任的县太爷,他可以为你们主持公道的。”关关把云青推到前头。
云青弯下腰,拍拍他的头,温声说道:“是,你们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想办法替你们平反冤屈。”
闻言,男孩眼底绽出光芒。“我们刚搬到村子里时,一开始马大叔、马大婶对我们不错,我们兄弟经常和马家的弟弟、妹妹们玩在一块儿,后来发现,马家弟弟妹妹手脚不干净,他们经常会顺手模走一点东西,瓜呀果呀鸡蛋的。
“起初娘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小孩子贪吃,直到有一回,我发现马家妹妹居然在翻娘的珠宝盒子,我便拉着马家妹妹去找马大婶说事儿。
“结果马大婶不但没责怪女儿,反赖我说谎,从此村子里便时不时传出我家的坏话,说我和弟弟上他家偷东西,说娘的手脚不干净……娘不肯理她,说是公道自在人心。
“有一天,一个道士到我们家,他前前后后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到家里来问我娘要不要卖屋?娘自然不肯卖,我们只剩下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过没几天,马大婶就上门来,也提了这件事,娘还是回答她、房子不卖,从那天过后,事情就多了。
“外面的谣言越来越厉害,一下子说我放狗咬他家儿子,一下子说我们家里闹鬼,一下子说娘勾引马大叔……直到那天,马大叔和马大婶又到家里来让我娘卖屋,我娘不肯,他们满口肮脏话,我气不过,拿了把菜刀要赶人,却没想菜刀被马大叔劈手夺下,他扬声要砍死我,娘为着护我,腿上反挨上一刀。”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红,眼泪倏地落下,好半晌,才抹干泪水,继续说:“告官不成,我们成了村子里的笑柄,村人见着我们总是讽刺嘲笑。弟弟小,不懂事,回了嘴,村里小孩便拿石头砸我们,娘见我们天天带伤回家,心里头不舍,前儿个马大叔、马大婶又来家里,让我们卖屋,娘便答应了。”
弟弟看着哥哥掉泪,只会拿糖往哥哥嘴里塞,一面塞一面说:“哥哥不哭,哥哥吃糖。”
见他们这样,云青心中百感交错,那年他们孤儿寡母的,也是这般教人欺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天底下,善良百姓为何总被恶人欺凌?
关关叹气。“杨大婶,不是说你从夫家带走不少财物吗?就算卖屋换个地方住也无所谓,为什么方才你儿子说,你们只剩下那间屋子?”
“钱、钱是先、先夫,留给我、我们母子,继、继母眼红,上门夺、夺子,我把钱、钱全给、给他们,把、把儿子留、留下。马家说、说那屋,只、只值三、三两。”
他们终于明白了,继母哪会想要继孙,什么骨血不过是说词,狠心继母是想利用此事为筹码,将继子留给杨寡妇的银钱搜罗一空,而马家更狠,三两银子就要买下一片屋,趁火打劫吗?
关关与云青对视,云青开口道:“那道士定然是看中了杨大婶家那块地,既然是道士,便与风水相关。我猜想,或许是有富户雇道士寻风水宝地,不知怎地,便看上杨大婶家的地,但杨大婶坚持不卖,此事被马家知道,他们便竭尽全力,毁人名誉、泼脏水、一心把杨大婶一家赶走。
“他们用三两银买下那块地,说不定转身就用几十两、几百两卖给那个富户。杨大婶,你可以把卖屋的契书给我看看吗?”
杨寡妇点头,从怀里拿出契书。
关关接过手,云青凑过头,两人一起看,那上面的字应该是里正写的,没什么差错,条文手印也都齐全,他们来来回回看上好几遍,寻不出可挑剔之处,但是……云青微微一哂,笑道:“我有办法了。”
关关诧异,转头望向云青。“什么办法?”难不成是伪造文书?
他朝她微微一笑,让她稍安毋躁。“杨大婶,你先告诉我,经历过这些事,你还想搬回村子里吗?”
杨寡妇用眼神示意大儿子,于是他说道:“不回去了,弟弟已经被打得经常半夜作恶梦,况且娘做了一手好豆腐,我们打算到城里,赁个屋子,然后到街上卖豆腐。”
“可你们手边就卖屋的三两银子,做不了太多事。”云青道。
男孩看看娘,再看看云青后说道:“爹成亲时,给了娘一支金簪,娘说要把它给卖掉应急。”
云青点点头,“弟弟,这上面的手印是你盖的吗?”契书上头的指印太小,不是成年人的指印。
“是。”
“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
“怎么没让你娘盖手印?”
“娘舍不得那屋子,也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签契约的时候,跑到外头去……”娘是去哭了。
“你盖契约时,里正在吧。”
“是,马大叔、马大婶都在。”
“那就行了,大燕律法,十二岁以下孩童签的土地买卖契书不作数,那屋子还是杨大婶的。”云青尧尔笑道。
关关恍然大悟,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她明知道有这条律法啊,唉,做事还是不够周密严谨,她得再好好学学。
“关关,昨天衙门里有人来登记买卖契书吗?”云青问。
“没有。”契书上头的日期押的是昨天,今儿个休沐,换言之,最快的话,要变更土地所有人,是明天的事了,而马家得先把土地变更成自己家的,才能顺利卖给富户。
“关关,明天……”
“我知道,只要有人拿这纸契书过来登记,我便以『十二岁以下孩童签的土地买卖契书不作数』为由,把人打发回去。”
“待雨停,杨大婶先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假使估算无误,马家登记不成定会带着契书找上富户,诓对方一笔银子。到时,我派人尾随,抢在马家前头,把杨大婶愿意卖房的消息传给对方,过后,咱们再上门找对方谈价钱。”
眉头一抬,关关笑道:“那屋子杨大婶打算卖多少价钱?”
“当、当初,买十、十两。”
“十两?那好,咱们就卖一百一十两,要是杨大婶舍得,给我十两银子,我就能买通那个道士,修一座富丽堂皇、举世无双的大坟墓,并且让那座坟墓盖在马家正门口,以后马大叔、马大婶要出门,就得先向死者致敬。”关关咬牙说。
“你这招真阴损。”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是最好的法子。有些人就是得被教训过,才能学乖。”
关关一面说,心里一面想,若真能买下印刷厂,她就要从大燕律法中找出百姓们经常会无心触犯的法律,做成图文漫画,向百姓推广,免得两眼一抹黑,善良人总被黑心人欺负。
听着云青和关关的对话,杨寡妇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可……真的能够吗?
过去几个月,他们受的委屈无处可诉,只能夜里蒙着被子偷偷哭,没想到决心放弃一切后,竟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云青见关关握紧小拳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丫头还真愤世嫉俗。
“吃鱼吧,鱼熟了,不要客气,鱼还很多吃不完的。”
把鱼递给杨大婶后,关关才想起云丰和蕥儿,这里离方母的墓地并不远,他们怎么还没到?她忧心问:“除了这里,还有更近的地方可以躲雨吗?”
这时,外头适时扬起一阵马蹄声。
他们停下对话,双双走到大厅门口朝外望,外头停了辆青顶四轮马车,在雨幕中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隐约可见到车子里下来几个人,撑了两把大伞往这儿走来。
又有客人?今天还真热闹。
待他们走近,云青才发现走在前头的是蕥儿和云丰。
看见云青站在门口,又发现关关与他齐肩并立,蕥儿满肚子的委屈再也憋不住,她不管不顾地跑出伞下冲到屋子前,一口气扑进云青怀里,泪水滴滴答答掉不停。
这阵仗太大,云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拍拍蕥儿的背,向云丰投去疑问视线,问他:蕥儿怎么了?
云丰摇头叹气,这要怎么回答?他只能耸耸肩,满脸无奈。
“快进来烤火吧,别站在门口吹风。”关关好意说道,没想到蕥儿听见她的声音,像吃了炸雷似地,轰一声爆炸!
她松开云青,冲到关关身前怒指着她,大声吼道:“我们家的事,你这个外人少开口!”
关关被吓一跳,正在吃鱼的母子三人也被惊得停下动作,齐齐抬眼看着门口突兀的一幕。
“我……只是……”她试着想解释,但蕥儿咄咄逼人,伸手狠狠推开她,关关差点儿没站稳,幸好云丰抢过来,扶她一把。
蕥儿的手很冰,她气得全身发抖,但看见关关那张脸,恨得想咬她一口。
“蕥儿,你在胡闹什么?”
被云青斥责,蕥儿捂住脸,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关关看看眉头紧皱的云青,再看看满脸无奈的云丰,搞不清楚谁惹火了女暴君,她叹口气,打算退开几步,乖乖当路人甲,却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扬起。
“关关,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的视线顺着声音望去,看见许久不见的贺翔,他脸上有关也关不住的笑意,他身边站了个年轻姑娘,十三、四岁左右,亭亭玉立、纤腰紧致、胸脯浑圆,一张宜喜宜嗔的瓜子脸儿,带着几分稚女敕清纯,挽着柔丽的秀发,更衬得颈间纤细柔美。
美女、非常美的美女,并且和贺翔一样,身上都带着贵不可攀的气势。
她和初次见到云青的关关一样,视线一落到云青身上,就拔不开了。
如果可以用苹果、柳枝、清雪……等等名词来形容人的样貌,那么云青的样貌可以用三个字来形容——快干胶。
没错,他有非同凡响的魅力,任何人看见他,总会忍不住一盯再盯,盯到眼睛月兑窗还是不舍得分离。明明就没有帅到淋漓尽致,可人家就是有这等本事,是因为气质吗?
没人说得上来。
但关关绝对可以理解小美女眼里对云青的迷恋,要对他免疫,必须有坚定的意志力,以及不当花痴女的强烈信念。
蕥儿也发现小美女的目光,原本的危机加乘为双重危机,怒气在她胸口泛滥,她在心里骂了一千次不要脸,但她没勇气对贵人出言不逊,只好把满肚子恨全算在关关头上。
被贺翔一插口,关关以为蕥儿应该即时收敛的,真有什么不爽,至少留到回家再说,却没想到,蕥儿盯住必关不放,好像老鹰盯住老鼠,没把她撕吞入月复不痛快似地。
蕥儿冷言冷语对上关关,“果然是个不安分的,看到男人都勾引,也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附身。”
关关额间三道黑线,她可以回说:本人不是狐狸附身,是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附身吗?
“蕥儿!”云青怒斥一声,他又急又气,为关关担心。
蕥儿再度失声痛哭,但这回没掩面,反是抢进云青怀里寻求安慰,她圈住他的腰,急急忙忙说道:“大哥,你别娶关关,我们说好,等我长大就要和你成亲的,你不能三心二意。”
对,她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让不要脸的女人通通看清楚、听明白,大哥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犹如惊雷,听见蕥儿的话,关关两颗眼珠子发直了!这年代容许**吗?还是蕥儿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对自家大哥有无可言喻的迷恋?
受到打击的不只是关关,跟着贺翔同来的小美女似乎也深受打击,一双妙目紧紧盯在云青身上,想在他身上盯出个洞似的。
许久,小美女的眼光缓缓移动,挪到关关身上,那是很有气势的目光,可以用来点火、燃煤、炼钢一般,关关被她看得头顶发麻、四肢僵硬,考虑着要不要摇摇手,表明自己对方云青虽然比喜欢再多好几点,但还没有强烈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如果对手够强劲,她不介意当一次俗辣,把养眼男人让出去。
“你闹够了没?”
云青表情凝重,硬将蕥儿从怀里推出去,云丰连忙接手,把蕥儿拉开。
蕥儿还想开口,却让云青一个凌厉表情给吓住,她紧咬下唇,可怜兮兮地望向她的大哥。
拱拱手,云青对贺翔道歉,“对不住,让贺贤弟看笑话了,都怪我们太宠妹妹,才把蕥儿给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云青笑着把**大戏讲得云淡风轻。
但这哪里说得过去?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生,也该明白哥哥和丈夫的分野,只是这时候并不是讨论这种事情的好时机。
关关闭上嘴巴,退两步,躺着都会中枪的人还是别太多话,免得下一轮扫射,搞到自己中弹身亡。
贺翔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他上前两步,笑道:“云青兄,好久不见。”
“贺贤弟怎么会到泉州来?又是路过?”
“这回是特地来找你们的,上回的事多亏云青兄和关关帮忙。”
上回的事……所以他真的顺藤模瓜,找到大头了?
换句话说,他这个五皇子是真不是假,那么跟在他身边的女子又是谁?皇子妃?公主郡主还是什么大咖角色?
关关头皮上被蕥儿惹起的那阵麻痒才褪下,现在又冒了出来,才刚洗的头啊,怎么会有虱子在上头作怪?
关关低头,咬牙切齿,她真不想走穿越定律的呀,上辈子不是无风无波、平安到老吗?怎么跳一堵墙,就绕回定律里?不会不会不会,她不是洛晴川,她没有那么衰。
云青的想法和关关一样,但他文风不动,脸上依然保持着温柔和煦的笑容,说道:“贺贤弟客气。”
“我不能待太久,可是我有重要的事必须与云青兄讨论,邻居说云青兄一家不在府里,全到山上来踏青了,便一路寻来,却不料遇上这场雨,幸好碰见云丰贤弟,否则真要错过了。”
“有什么事情是愚兄可以帮忙的?”既然对方装死,他也一路装到底,愚兄、贤弟,一口一句叫得挺顺溜。
贺翔看看云丰、蕥儿,再看看杨寡妇一家三口,说道:“不如咱们上车再谈?”
“行。”云青点点头。
关关在心里OS,既然模准对方身分,不行都得行。
贺翔又道:“云丰贤弟,委屈你和蕥儿妹妹先在这里等一下,等马车送我们回城里后,再绕回来接你们返家,行不?”
“贺大哥客气了,你和大哥有要事要忙,就先回去吧,待雨小一些、我便带妹妹回去,不劳车夫大哥再跑一趟。”
“不麻烦。”
众人客气一阵后,留下蕥儿和云丰待在老屋里,云青交代云丰要把杨氏和她的儿子一起带回家后,便跟着贺翔一起上了马车,蕥儿不乐意,想跟着上马车,却被云丰强行拉住,才没再闹腾起来。
关关以为没自己的事,缩手缩脚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串烤得金黄流油的肥鱼,正准备送进嘴里。
却没料到贺翔一句,“关关,你也来。”便将她也捎带上。
外头在下雨,但马车里头还算干燥,有银丝炭烘着,并不觉得凉。
四人坐定,贺翔态度郑重,他先表明自己的身分,并为自己的隐瞒说几句道歉话,然后介绍那位小美女,她正是六公主燕明月。
幕帘掀开,谁都躲不了,他果然是五皇子——静亲王燕静。
自此云青和关关再不能装楞充傻,假装不知道皇家贵人很伟大。
燕静奉皇命到南方查官员贪墨一案,他本想暗地查访,却没想被关关拉出一个线头,让他顺势把贪污大罪给扯出水面,事情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作威作福惯了的礼亲王一口气被拉下马,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
没错,重点在“恰恰”二字上头,此次贪墨之事牵连甚广,要是把每个人全给拢上,朝堂必定不稳,说不定还会来个帝逼官反,碰上几个大胆的结盟、兵从险着的,说不定还得改朝换代。
但燕静能干,他去芜存菁,把皇帝想砍的目标给铲除,剩下的小虾米,一个个施恩授惠,助他们渡过此劫,从此,他们只能效忠五皇子。
至于几个皇子,查不着的就算了,反正有人天生无能,可雷厉风行的就惨了,该下马、不该下马的全中招,朝堂快要闹翻天。
此事一过,朝廷风向确定,无意外的话,五皇子会被封为东宫太子。
不过那些事离云青、关关太远,平时拿来聊几声可以,他们可没打算在未来太子跟前献媚,所以不管燕静说什么,他们只有客气、客气、再客气。
“这次的事,本王第一个要感激关关,本王没想到可以从一个小主簿身上牵丝攀藤,拉出原凶,那些日子我寻了不少擅长算帐的好手,一个个查、一个个算,终于被本王查出那些金银流向。”
关关微微一笑,不敢居功,她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燕静保密功夫做到家、不是他手段雷厉风行,说不定到最后不但拉不出大头,还会被倒打一耙、一无所获,成了真正的冤大头。
所以这种事,人家口头上说谢,懂事的谦虚两声就过了,千万别居功,更别傻得要求酬谢。
“王爷客气。”
“此次的事,本王衷心感激,但关关是女子,本王无法助你升官,只能令你发财,我从京里带了些礼物来,明儿个让下人给你送去。”
他的目光在关关身上流连不去,这是个聪慧而美丽的小泵娘,若能将她收纳身旁,日子定会过得有滋有味。
听见有礼物可以收,关关顿时眉开眼笑,忘记对皇子得保持安全距离,她喜道:“多谢王爷。”
她的笑让燕静晃神,那不是女子矜持的笑、不是客气有礼的笑,是张扬的、自在的惬意笑颜。当他是贺翔时,她这样笑,他是燕静的时候,她亦是同样的笑靥,似乎自己的身分在她眼底并未不同?
从未有过的全新感受在心底攀升,他对关关的喜欢再进一层。
转头,他对云青道:“这次之事,本王已禀报父皇,父皇想见见你,或许年底,或许明年开春,父王会召你回京,这段时间,云青兄好好治理地方事,要是能做出一些成绩的话,知府龚大人那里,本王已经打过招呼……”
言下之意是:你放手去做吧,就算知府帮不了你也不会阻挠你,最重要的是,绝对没胆子抢走你的功劳。
云青面上笑着、耳里听着,心底却有几分忐忑。
因为燕静看关关的目光很不同,更因为燕静特地走这一趟,绝对不会只是过来叮咛他好好做事。
这是想招拢人马呐,恐怕一路行来,愿意归附在他旗下之人已经不少,要是自己点了这个头,日后燕静登基,自己的仕途必定飞黄腾达,倘若不是呢,被看成五皇子党的自己,能有好果子吃?
偏偏重生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日后登基的人是谁……
燕静的举动让他担心,燕静待关关的态度更让他兴起一阵莫名焦躁,但他脸上不显半分,微晒回道:“身为父母官本该好好治理地方、为民喉舌,此乃职责所在。”
意思是:不劳静亲王特意叮嘱。
但静亲王却误以为他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就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同云青兄说说,上回你交给我的那三本书册已呈御览,父皇想见见编撰此书之人,不知云青兄可否弓荐?”
听见此话,云青暗自庆幸,幸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没在贺翔面前说出编撰参考书的是关关,但现在……
他转头与关关对视,如果他回答编撰者是自己,关关会不会以为他想抢功劳?但如果实话说出,燕静对关关……
他尚在考虑如何开口,关关已经抢快一步说道:“皇上喜欢方大人编的书吗?”
一句话,云青明白她的意思。
他顺着她的话接下,“不瞒王爷,那书是在下编写的,本只是为着明年春天要参加科考的弟弟所编,但弟弟不愿藏私,他愿有更多人能阅读这些文章,增广见识、开阔胸襟,替朝廷培养更多得用人才,因此下官才会把书拿出去,希望能将它付梓。”
“你们这对兄弟果然见识不凡,本王知道了,回京后必会将此事转呈父皇。”
然后,燕静和云青又聊了许多朝堂上的事,两人说话间,为了暖场,偶尔关关会插上两句话,但她一开口就惹得众人会心微笑,她的见解独到、视野不同,在在令人惊艳。
把云青看得全身快冒火的明月公主也试着加入话题,但明明她是身在那个皇宫里的人,可她说出来的话,似乎总是让人轻易略过。
比方在讨论最近查贿贪污之事。
云青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日勿数挠,为刻削者,日致其咸酸而已。”
关关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挠也,躁而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得众心。”
明月公主道:“御花园里的鱼又肥又大,煮出来的汤又甜又鲜。”
众人:“……”
比方在讨论御人之术时。
燕静道:“知人善任、恩威并施,御下是上位者必学功夫。”
关关说:“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难,予以磨练机会,一手培训出来的人,必会尽忠。”
云青道:“把棋子放在最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用途。”
明月公主说:“父皇赐下一副墨玉棋子,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练棋。”
众人:“……”
唉,天真的人有天真的好处,肤浅的人有肤浅的可爱,但既天真又肤浅的人谨记,千万别在别人讨论有深度的事情时开口发言,否则好处没有、可爱没有,只会让人想寻把钉书机,往你嘴唇上敲几针!
然明月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却认为是众人在排挤自己,她早已习惯所有人以自己为中心,可是在这个车厢内,她尝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不能说话,就只能看了,她的一双眼珠子全挂在云青身上,她看得专注而仔细,如果眼光可以吃人,云青早已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照理说,他们两人是不可能的,云青不过是个七品小辟,就算有才有识有外貌,也轮不到他当驸马。
因此云青根本没把明月公主的打量放在心上,关关更没放在心上,比起只能纯欣赏的公主,那个想搞**的蕥儿才是头痛人物!
只不过他们这时候都没想到,不可能的事可能了,就叫作意外,而意外处处有,即使云青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也逃不过意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