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汪子瑜纤弱的身子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她身旁围绕着六、七位医护人员,靠窗而站的三名医生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讨论,似乎没有人能看得见那抹飘浮在病人上方两公尺处的透明灵体。
她猜测她在作梦,但这个梦实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她正盯着自己呢!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她看起来脸色死白又消瘦,静止不动的模样像具冰冷的尸体,但她知道不是,她可以强烈的感受到有另一股熟悉的意识受困在床上那个躯壳里。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晓得冷眼旁观的自己、床上那个身体,还有被囚禁在里头的意识各自代表着什么?
是在作梦吧?梦会醒来吧?不然这么可怕的景象教她如何接受?
那抹飘浮在半空中的透明灵体,用细瘦的手臂环抱着不停发冷的自己,然后开始散去,不管是出现或消失,都没有任何人发觉。
汪子瑜是对的,她的确陷在梦境里,甚至是受困在自己的深层意识中,还陷得好深、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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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子瑜是个孤儿,听说还是弃婴呢!
汪子瑜在山上的育幼院长大的,她跟着院长姓汪,你们不知道吗?
汪子瑜会这么认真念书也是迫不得已的,她穷得要死,拿不到奖学金就没书可念了。
汪子瑜晚上都在做资源回收耶,住的地方脏死了,你们没发现她看起来干净归干净,但身上老是有股味道吗?
这些耳语是她国中时期挥之不去的恶梦,但她没想到引发这些不堪攻击的原因,竟然是同性间的妒意。
她长得还不错……呃,其实是比还不错更好,重点是胸部还超有料。中上之姿,上围丰满又气质绝佳,而且那股气质又带着清冷的漠然,这对气血方刚的国中男生而言可是种极大的诱惑跟挑战。
孤儿、弃婴,跟着育幼院院长姓汪?确实如此。
不认真念书就拿不到奖学金?她是认真念书想争取好成绩没错,但她就算功课不好,也不会因此没书念,因为社会局会主动协助的。
做资源回收?当然,她复习完功课还有时间,利用空闲赚点小钱兼做环保有什么不对?
不过住的地方很脏,身上老是有股味道这两点,她可就不能苟同了。
截至目前为止,她觉得老天爷对她开的最大玩笑不是身世,而是她穷得要死,却有着严重的洁癖,这对周遭充斥着二手货的她来说可是个极大的打击,更别说她还有个嗅觉超灵敏的好鼻子。
是以她资源回收的工作做得超辛苦,因为除了干净的报纸、纸箱以外,她还得将宝特瓶、铁铝罐清洗压扁后,再进行整理,何况她从国中起就借住在某个育幼院赞助者的公司员工宿舍,怎么好意思把人家的地方给弄脏?
她渐渐长大了,品学兼优的她如愿考上了第一志愿,那是所女校,她感谢校内没有男生可以让女生们争风吃醋,更庆幸高中生已经不再如此幼稚,她不需要再面对那些难堪的窃窃私语。
承蒙上天垂怜,她高一的生活果然过得充实又愉快,虽然总是处在念书跟打工的忙碌状态,然而她已经感到十分满足,直到她高一升高二那年的暑假之初──
晚间十点过后,客人渐少,汪子瑜瞄了仍旧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眼,小手迅速收拾碗盘,拭净桌子,还体贴的注意到第二桌客人的孩子翻倒红茶,立刻主动过去善后。
冰店的老板汪雅芳看着乖巧又漂亮的汪子瑜,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她跟子瑜同是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是以当她一年前得知子瑜考上第一志愿时,立刻主动表示愿意提供免费住宿跟打工机会,而且她的冰店就临近学校不到两百公尺,还可替子瑜省下一笔交通费。
最后一桌客人站起身,也就是刚才翻倒饮料的那一家人,汪子瑜对他们点头微笑道别,直到顾客走出听力范围后,才出声提醒。
“雅芳姊,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妳要不要先过去呢?我担心雨会越下越大。”
天空开始飘起一道道银线,雨势极小,雨丝绵密,甚至还带着微寒的凉意,这在酷夏期间可是极为罕见的。
“对喔,再不出发,可能会迟到。妳自己小心,打烊后早点休息。”汪雅芳月兑下工作围裙,收起桌上的笔记,准备动身。
因为看好台湾的咖啡市场,她打算顶下一间店,但原店主坚持她得学会所有咖啡相关知识,才有可能顶让,所以她这阵子晚上都忙着当学生,还得拨空把相关知识传授给汪子瑜。
她是孤儿,也一直保持单身,因此几乎把所有冀望都放在这个跟她极为投缘的年轻女孩身上,况且汪子瑜有个好鼻子,这在判断咖啡豆品种上可是大有用处。
“路上小心,别骑太快。”抬头对穿上雨衣的汪雅芳嘱咐后,汪子瑜准备开始刷洗锅具。
不到五分钟,该洗的锅碗瓢盆全处理好了,小手拎起干净的抹布,仔细认真地擦拭桌椅,可是擦着擦着,她隐约感到有丝不对劲。
身后多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还伴随混着药水的极淡血腥味,那绝不是刚才用力刷锅子残留的金属气息,她很清楚自己的嗅觉有多灵敏。
深知过了十点就不该打扰邻居的安宁,所以她都会尽量降低清洗时所发出的声音,但听觉显然仍是被这些声音影响了,否则她怎么会没发现有人靠近?虽然雅芳姊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有特地请邻近的警局到店里设置巡逻箱,不过她总不能指望人民的保母会闲来没事就过来关心她吧?
她神色自若地放下抹布,双手抓住一张椅子,准备随时发动攻势──前提是得确定那个家伙到底是不是坏人,她不能滥伤无辜。
就在她打算出其不意地转身时,身后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年轻男性嗓音。
“看得出来店休息了,但能不能赏我一碗冰吃?”
原本处在备战状态的身体骤然僵住。不会又只是一个想借机示好的家伙吧?她确实曾遇过几个男生会在打烊时送来消夜并攀谈几句,不过他们总是直接站到她的面前,哪有人像他这样鬼鬼祟祟站在身后吓人的?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手中的椅子依旧紧抓着。还是小心为上。
算好时机,汪子瑜蓦地转身,打算火速退后远离那个冒失鬼,岂料一个回转,她立刻惊叫出声,还反射性地往后跌去。
“喝……”这……这个人……
下一秒,她连忙“手口并用”地制止他。
“不用!”抬高手上的椅子挡住他作势伸长的手,他可能是想扶她,不过她现在不需要,她需要的是好好压压惊,把被他这副尊容吓跑的三魂七魄给召回来。
纵然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很可怕,但她倒也不陌生。记得小学时,育幼院里那几个国中生就老是用打架来发泄过多的精力,而打输的那几个,隔天大概就是这副鬼样子。
“你打输架就算了,干嘛大半夜跑出来吓人?”她斥责着,被他吓得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忘了。
打……打输架?!一脸糟糕的冒失鬼翻了个不赞同的大白眼,接着疾声抗议。
“拜托,我们是两败俱伤好不好?”要不是一个不小心又被揍到鼻子,他看起来也不会这么惨。
秀眉一挑,对这句辩驳不予置评,她早习惯男生打输架都是这副死德行。
“店里只剩八宝冰,还要吗?”光看他顶着那张乱七八糟的脸还出来觅食,她就不忍心拒卖。
“麻烦帮我加乌梅酱,谢谢。”他在一张她还没擦过的桌椅坐了下来。
汪子瑜拍拍衣服爬起身,走回吧台,帮那个又高又壮的家伙处理冰品。她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因为他的身形非常高壮,极易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老实说,他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纪,只能用声音判断他应该很年轻才是。
“没想到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还能让妳看到目不转睛啊。”
奚落的话语传来,还轻佻地眨了眨眼睛。
闻言,她心一惊,手一滑,这时才发现盘内的冰已成了一座超高小山。
她在干嘛?她向来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被一个活像钟楼怪人的怪咖弄得心神不宁?一定是刚刚吓到了,铁定是。
带着僵硬的笑容送上那碗冰后,她转身故作忙碌地擦拭桌椅,可是擦啊擦的,她的眼光又瞄到人家身上了。
这个家伙吃东西的时候很专心,脸上的伤似乎也没影响到他的食欲。他留着简单清爽的小平头,人高,腿又长,身高绝对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他的肩膀很宽,背脊挺直,胸膛很厚实,没被衣服遮盖住的上臂肌肉贲张,十足十一副猛男样。她真是搞不懂,有这种体格,怎么还会被痛殴?是对手太强?还是他中看不中用?
心不在焉地做着打扫的工作,但汪子瑜丝毫不知那令她感到好奇的奇怪客人,同样也用饱含兴味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啧啧,这女孩还真是得天独厚啊!中上之姿,大约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绝对不超过四十五公斤的体重,骨架纤细,却有着极为丰满的上围,再配上清冷典雅的气质,还有举手投足跟眉目间那股坚毅……真是超对他的胃口。
“妳店里的汤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又Q又甜。”他真心赞美着,完全不在乎扯动嘴角的伤口会带来的疼痛,“煮熟后马上冰镇在糖水里吧?”
汪子瑜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赶紧收回黏在他背部的视线,点头应和。
“跟妳说件事好不好?”虽是问句,但他不等她回复就开始说:“我在对面摆摊画素描摆了三天。”
“对面?”视线望向街道另一端,她突然领悟了过来,“就在那把超大的阳伞下吗?”
“妳这么一讲,我才知道为什么围观的人很多,可是生意却奇差无比,原来他们是来躲太阳的,根本不是因为我的画。”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他随即投射过来的落寞眼神让她立即敛起笑意。
“你是画家啊?只是……呃……”憋着笑,她不晓得该怎么委婉的告诉他,如果他顶着这副伤脸在作画,那么有人肯靠近,就已经算奇迹了。
他率性地耸耸肩,轻易就猜出她的想法,“别误会,这个伤是四个小时前的,就在今天收摊后不久。”
这种明显被拳脚伺候的伤害她不懂,不过他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惨,“老实说,你目前的状况不太适合外出。”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主要是我妈爱子心切,上了过多的药。”他露出一抹苦笑,“而且我就是待不住才会出来嘛,我弟的脾气不好,禁不起激,偏偏情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想要全身而退,实在不可能。”
“所以他比你更壮?”她的语调不由得拉高。
“我们的体格差不多。”他公允地说。“我是输在身为兄长的责任感,可是他抓狂起来,却是真心想打死我。”
“那你为什么要激到他抓狂?”她怎么听都觉得这个被打到满脸是伤的家伙才是始作俑者。
“妳这么有慧根啊,才两句话,就识破我的诡计?”他咧嘴一笑,“我是用心良苦,那个家伙成天不是皱着眉,就是臭着一张脸,不适时给他一点刺激是不行的。”
撇撇嘴,汪子瑜不打算出言评论这种自讨苦吃的无聊行径,她向来不是多事的人,要不是被这个奇怪的客人挑起那少之又少的好奇心,根本就不会有刚才那段对话,她很清楚自己的回话已经超过服务业的基本礼貌了。
用脚板松开封口机的固定轮座,汪子瑜准备把机器从骑楼推入店里,没料到的是这个做过上百次的动作居然会在今晚出了差错,她漏了其中一个轮子。
将封口机转向木制坡道时,并没有发现异状,不过当一个猛然用力时,她就知道不妙了,封口机像定住的圆规般原地转了一圈,而惯于用全身力量顶住机器的她一个收势不及,狠狠向前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