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靖刚到买卖城的第一天,并没有先去绥远王为他安排的官邸休息,而是吩咐随行的属下先行去打点,自己则带了贴身侍从银珠儿来到最热闹的大街上。
赵靖负手站在这条东西横向的长街上,虽然未明确标示界限,但一眼便可看出北边商号的建筑风格属于俄国,被叫做恰克图,而南边则是汉人的地盘,正是赵靖被委托重任的买卖城。
前朝为了与俄国通商,强令内陆居民北迁,押重犯至中俄交界的边城进行商贸活动,这小城就是买卖城的前身。
后来,俄国驻扎军队,在国界以北建立起恰克图,形成各自的商圈。
两国商人可以在这条长街上自由往来购销货物。
由于两国关系的时好时坏,及改朝换代的内战影响,买卖城闭市了几次,如今满人入关,平定天下,此时正是商贸经济兴起的时候,朝廷为鼓励商人与外人通商,颁布了多项优惠政策,并减免徭税。
于是,买卖城这个小小的边埠就成为商家必争之地。
出身山西的晋商,占着近接蒙古、远接俄国的地利之便,再一次抢得先机,将买卖城的生意做得是有模有样,向俄国出口茶叶、药材、瓷器、丝绸等,替朝廷带来丰厚的关税收入。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混乱,虽然买卖城有驻扎的军队和文官,但毕竟隔行如隔山,朝廷预备在买卖城派驻官商代表,说是商人的身分,却并不是来行商的,而是管理商务的朝廷官员。
西北权势最大的就是手握军权的绥远王,他推荐了山西平遥巨贾赵家的赵靖上位。
赵靖自幼聪颖,不但行商有手段,书也念得很好,科考探花及第,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官商这个职位了。
但他的进驻,势必会引起旧势力的抵抗,所以一进入买卖城,他便褪去官服,只着便服先进城视察一番。
赵靖抬头看天,这里的天空比内陆低很多。
因为气候恶劣,黄土沙化,草木稀疏,在晨曦中,一排排栉次鳞比的房屋,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雾。
时辰尚早,但清脆的驼铃声,已经预告不久后这条街会有多热闹。
银珠儿跟在主子身后,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觉得没趣,视线又转回到主子身上。
此时,赵靖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占有最佳地理位置的商号上头。
那简直不能称之为商号,在满目望去皆是灰瓦砖房的大街上,那高挑的飞檐、金色的琉璃瓦顶,高约两层的城门,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黑色匾额上写着“十三庄”三个鎏金飞舞的大字。
赵靖模着下巴,低吟道:“十三庄啊……”
见主子似乎看得颇有趣,向来当主子是天的银珠儿忍不住讨好地卖弄自己的学识,“大人,这个十三庄奴才知道。”见主子没说什么,他便径自续道:“庄主据说是个极其美艳的年轻女人,号称做遍天下生意,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买卖她都做,在买卖城里她有十三间铺子。”说到这儿,他伸出了大拇指。“她在买卖城,就是这个!”
早在来这儿之前,赵靖便好好调查过一番,自是不必银珠儿多嘴,但他也没有多加阻止。
“那位女当家后台很硬,听说她跟乌里雅苏台驼王金劲苍的爱妻金宝儿交情深,好像还救过她的命,驼王感激她,对她很是照顾,他俩连手将管辖整个西北的库伦办事大臣斗下了台,新任的大臣也是他们自己人。”
她的后台是谁,赵靖一清二楚。
绥远王、金劲苍与这位女当家,三人互为犄角之势,从乌里雅苏台到买卖城,可说全在这三人掌控之下,若说乌城是金劲苍的天下,买卖城就是这位女当家的地盘。
她的十三庄中,生意做得最大的就是药庄,整个买卖城的药材商中她是独一无二的老大,没人敢跟她竞争,且她本人也是个使药能手,因此被称为“药圣”。
听完了银珠儿的絮叨,赵靖问道:“你知道她是山西陈家出身吗?”
“啊?”银珠儿愣了愣,“那个在山西做药材生意的陈家?他们家可是百年老字号!可他们家不是在买卖城另设了分号吗?”这是打擂台?
前些日子,主子即将出任官商的消息传出去后,陈家的族长便带了陈家在买卖城药铺子的大掌柜陈九分登门拜访,望主子日后多多照顾。
“这位女当家是陈家的反骨,早年被抛弃的私生女。绥远王嘱咐过我,她很骄傲,以为自己会是朝廷中意的官商代表,以后会让她来主持买卖城,可哪儿有做官的还自己做生意呢?很容易发生贪污的情况,且他都有点控制不了这位陈当家,让我到买卖城,就是为了要给她个下马威。”
银珠儿模模脑袋,傻傻地道:“可主子初来乍到,要怎么杀她的锐气?”
赵靖拍了他脑门一下,笑骂道:“你从小就跟着我,怎么脑子就一点也不长进呢?买卖城不是有陈家的另一间药材铺吗?据我所知,陈九分就是这位女当家的舅舅,我帮陈九分,不就是在打击她的势力?”
“还是主子的想法好!”银珠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牙,不敢再在主子面前卖弄了。
看着十三庄那巍峨的宅邸,赵靖挑了挑眉,随口问道:“银珠儿,什么时辰了?”
“主子,从刚才咱们下车到现在,不过才过了大半个时辰吧。”
正说话间,前面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只见几十个人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吵吵闹闹地往十三庄的方向走去。
“那不是陈家的九爷?”银珠儿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赵靖看他们一行人满脸怒气,约莫是专程上门找麻烦的,略想了想,一脸兴味地道:“既然这么巧碰上了,就去瞧瞧究竟。”
主子的个性向来清冷,就算是穿着轻薄的窑姊儿故意从他身前走过去想勾引他,他都能目不斜视,今儿个怎么会突然来了兴致?
银珠儿想不透,但主子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开外了,他也只得跟上。
“爷,等等奴才啊!”
“买卖城可是男人的天下,妳一个女人凭什么爬到我们这群爷们头上撒野?妳的十三庄也不过这十几年才闯出些名号,我们陈家却是百年药材世家,妳有什么资格跟我们斗?”
“叫你们当家出来说话!别没种缩在里头当乌龟。”
“陈蓁蓁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有能耐就出来比试一番!”
本来还七嘴八舌地乱叫大骂着,后来在领头的陈九分暗示下,大家齐齐高举着手前后摆动,同声大喊—
“出来!出来!出来!”
“爷,这群人都叫了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人出来啊?”
赵靖主仆两人夹在人群中看热闹。
那群人采取车轮战,一个叫阵完后,另一个紧接着上来骂,陈九分大概是铁了心要跟门里的人比试一番,索性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喝起茶来。
“她是在消磨这群人的耐力。”赵靖轻笑,往城楼上瞟去,看见一名家丁探头看了下方情况一眼,又迅速缩回头去。“别急,好戏马上开锣!”
果然,没过多久,吱呀一声,厚重的朱红色大门被打开来,两排身着仆服的家丁跑了出来,个个身壮体健,面貌威武,一看就是有点功底的,每人手上还拿着一根粗粗的红棒子。
叫骂的人见状,瞬间住了嘴,陈九分肃整脸色,视线紧紧盯住那洞开的大门。
刷!一匹厚厚的大红色织锦毯被抛到半空,像一团火红的繁花,舒展开花瓣,跌落到地上,一路翻滚,所到之处,带着劲力,让人群自动分开,直到滚到赵靖的脚尖前才停了下来。
“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难得各位掌柜赏光,莅临寒舍,真是让我们十三庄蓬荜生辉呀!”
对方人未到声先到,嗓音脆爽中透着几分慵懒的娇媚,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赵靖亦随声望去,眼眸瞬间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一个女人步履优雅缓慢地走出来,一身红绡长裙,柳腰束着宽缎腰带,描金绣花,色鲜灼眼,雪白的脸蛋上画着桃花妆,丹凤眼轻挑,青黛眉细长入鬓,一头乌黑浓发,堆栈似流云,样式儿繁复,最美丽的是她涂着口脂的小嘴,像一颗鲜女敕欲滴的红樱桃,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点娇红上。
她媚眼一瞪,娇媚中藏着几分英气的眼刀扫过众人。
大家已经被她夺人魂魄的美貌给震慑住了,半晌都没人反应过来,连赵靖也不例外。
原来,她就是绥远王口中那个很难搞定的女人?
他以为会是个粗俗野蛮之妇,却不想是如此千娇百媚,美貌无双。
对于两人未来必定有所交集的日子,他不禁开始有些期待了。
陈蓁蓁轻轻地探手,慵懒拨扶着鬓发,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缓缓滑过人群,眸光随即落在长身玉立、姿容清颀的赵靖身上。
她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俊的男人,可她才刚移开视线,又发觉不对,再次拉回眸光,定在他身上,毫不避讳地将他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
狭长细眸,眼神深邃沉稳,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一头墨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微的光泽,仅以石青色抽金丝缎带轻束,一身风流气骨,被她如此打量,依旧气定神闲。
这人不但俊,而且浑身上下透着股儒雅温文的气息,此时他正似笑非笑地回视她,瞧那肤白皮女敕、一脸红润好气色,怕是比个普通的女人都讲究几分,再加上他那身上好的古香缎长衫,身边还跟着个随从,应该不是平凡人家出身。
买卖城的人陈蓁蓁大多都是识得的,偏偏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不禁微蹙起眉,正打算好好思索一番,陈九分的身形却突然遮挡住她打探的视线。
“陈蓁蓁,妳的药铺子才经营多久,就敢称天下第一妳这么做,置我关内百年老字号于何处?妳在买卖城中一家独大,吞吃其他药材商的门路,垄断独占,根本不给别人活路,妳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了!”
“你应该知道,这是谁教给我的。”陈蓁蓁挑唇冷笑一声。“我身上可是流着你们陈家的血,陈家对我就有情有义了?九舅舅。”
“谁是妳九舅舅?不要到处乱认亲!”陈九分一脸嫌恶。
闻言,她缓缓垂眸,眸光黯淡几分,但很快便恢复自若,抬脸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