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市区,灯火辉煌,看路段离她的公寓并不远了,两个街区,就在这附近下车吧,她还可以慢慢步行回家,顺道到超商买包冷冻水饺填饱肚子。
“纪先生,麻烦您路边停车一下。”她出声要求。
纪远志抬起头,瞥见她严正的表情,皱起眉,拍了拍刘得化,示意停车。
“怎么啦?”他问。
“我肚子——不太舒服,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她屏息快速说完。
“肚子不舒服?”他眯起眼探视,“怎么个不舒服法?”
“就是……”不敢承接他那双利眼,她低下脸,两颗眼珠移来移去,幸好车内昏暗,不易识破她拙劣的演技。“就是很急的那一种。”
“真的很急吗?”他探得更近一点,像要看清她脸部的每一寸神情,但又缺乏耐性,索性摁亮了车内照明,仔细盘问。
“真的——”她大胆挤出难受的表情。“这样没法好好吃饭。”
“……那好吧。”确认再三,他偏头看向车外,观望了一下此刻位址,露出喜色,“正好,那就在这下车吧。”
不敢置信他如此好说话,她松了口气,打开车门俐落地跃下车,回头举手正欲告别,纪远志却跟着钻出车厢,一掌握住她手臂,大步往前迈进。
“纪先生——您去哪?”她不解其意,他步伐异常快速,逼得她得以小跑步跟上才不会栽倒。
“你不是急么?回家怎么来得及?”
这是什么意思?脑袋一转,她整个人瞬间泄了气——这个男人正热血地在为她寻找洗手间啊!
父亲说得没错,人不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她这个谎不正是自找麻烦吗?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熟门熟路地寻至前方巷口第一栋大楼的侧门;侧门很隐密,不细心找很难发现。门口站了两名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见到纪远志,立即恭敬地欠身敬礼,“纪先生,需要停车吗?”
“不用。”他手一挥,拉着夏洛特走进那扇门。
门后是一条画廊般的走道,铺设了厚绒地毯,墙上以温和的反射灯照耀着一幅幅油画。纪远志快步穿越,没有留给夏洛特过眼的余地。越往内部走,陈设就越讲究,每一个转角的装潢都别有洞天的巧思,连天花板都缀有连绵不断的彩色水墨画,她目不暇给地仰望,几次险些绊倒。
迎面而来或交错而过的男女多半三两成群地谈笑风生,个个衣冠楚楚,妆扮入时,且都散发着酒酣耳热后的气息,其间上了年纪的男性脸上时不时挂着惯使权力的优越笑容,身分大概不离某些事业体的领导人或高层主管。
夏洛特有了领悟。这栋大楼分明是某招待所或商会俱乐部,纪远志是常客。
纪远志行色匆匆,姿态低调,仍回避不了遇上相熟或半生不熟的业界友人,停步言不及义地社交几句,也免不了被问上身后的夏洛特是何方闺秀。纪远志四两拨千斤虚答了几句,几度后烦不胜烦,他打消贯穿大厅的念头,拉着她遁进一扇半掩的门内,里面是一间设置完善的书报室兼会议室。
他指着转弯处的侧门道:“那里有洗手间,进去吧,我等你。”
盛情难却,总不能现在说肚子神奇地不痛了。
锁上厠门,对着华丽的宽面镜,夏洛特懊恼地搓脸扯发。
这下该怎么月兑身?如果继续对纪远志瞎扯:“不行,还是疼得不得了,这不是上厕所可以解决的,让我回家去躺躺吧。”依他不善罢甘休的作风,势必把她揪去医院急诊,那可真的没完没了,今晚差不多也泡汤了。
也罢,就舍命陪君子吧。他总不会天天邀她吃饭,或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令他感触良多,他只不过想找个和平日生活圈不太相干的人说个话,图个舒心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啊。
约莫消磨了五分钟,她慢吞吞走出洗手间,外头却空荡荡不见纪远志。她推开会议室门,在通道上左顾右盼,仍不见他高大身影。
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为免挡道,她拘谨地侧站在大厅入口角落,一面游目四顾,一面佯装赏析壁画。
“这不是小洛么?”有人靠近她,熟悉的声音让她寒毛直竖,她偏头望向来人,两腿像绑了铅块,难以移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似笑非笑的俊颜俯向她,轻微的酒气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瞬间袭面,她忍不住倒退,背抵墙面,万分懊悔刚才对纪远志撒了谎。
“姊夫,好久不见……”她想释出笑意,唇角却僵硬不已,勉强扯动了一下便放弃。
“于彰也在这吗?”蓝道林警戒地左右张望了一回,再逼近她,沉声道:“她能把你藏多久?她都对你说了什么?你姊姊的话不能尽信,事情绝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她这是在公报私仇,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姊夫对你不好么?”
“……好。”她往旁挪移,紧紧揣着背包。
蓝道林松了眉心,优雅一笑,“那就跟我回去,和从前一样,你可以住老家,我都没动它,就等着你回来,实验室还空着呢。你父亲走了,我也很遗憾,但你还是得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吗?你父亲不会想看到你放弃的。”他用手指把她微乱的发丝拨到耳后,亲腻地捏了捏她的腮,“你好像瘦多了,没吃好?”
“姊夫,我要走了,我朋友在等我。”他举止热络,眼瞳却冰凉,她无从透析里面埋藏的心思,只知敬而远之。她慌乱地再往旁挪一步,“很晚了——”
“怕什么?你不相信我?”
“不是。是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麻烦了,我有朋友——”
蓝道林听而不闻,执起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看似一派雍容,动作却十分悍然,大掌圈住她的手腕,使出了相当劲道,无法轻易挣月兑,夏洛特完全无法拒绝。蓝道林行走迅捷,与方才的从容判若两人,没多久两人便一前一后回到了画廊通道,朝出口移动。
夏洛特着急地频频回顾,一面扭动手腕,“姊夫,我得和朋友说一声,不能这样就不见——”
“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行了。”蓝道林头也不回。“这么久不见,我们该好好谈谈不是吗?”
“姊夫我不能走——”门口就在眼前,她心一横,身子往后急拉,脚跟钉住地毯,决定抵死不从。
这番不雅的拉锯引起了出入宾客的注目,蓝道林见不是办法,乾脆右臂一捞,紧箍住她的腰,半抱半拖着她走,同时在她耳边抱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乖了?”变换了施力方式,倒是顺利地把她夹带出大楼。
门口的泊车服务员见这对男女状似亲腻又不停拉扯,呆站着不知该不该介入。夏洛特失去奥援,大喊起来:“我不走!我不走——”
“小洛,乖一点……”蓝道林摀住她的嘴,轻言安抚,手一扬,对面久候的一辆私人座车启动引擎驶近。
“她不想走何必勉强她?”夏洛特左臂被另一股拉力攫住,她惊回头,纪远志不知何时追至,背光的一张脸极为不快,狠狠盯着蓝道林。
“这是我和她的私事,不劳这位先生费心。”侧门入口为求隐密,照明并不充足,蓝道林一时看不清对方五官,反射性加重了手劲。
“那我和她的私事怎么办呢?”
“……”没想到对方会来上这一问,蓝道林愣住。
“等我解决了我和她的事,你再忙也不迟,先放了她吧。”纪远志臂力一收,夏洛特向他倾靠了一步,她慌张质问:“你刚才去哪了?”
“你能上洗手间,我就不能上洗手间吗?”他没好气答。“谁让你乱跑了?”
“我没乱跑,是你不见了——”她气急败坏地跺脚。
“你好好待在原地不就没事?”
“够了两位。”蓝道林插嘴,“很抱歉,我找我小姨子很久了,有些事今天必须解决,否则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遇上。”
夏洛特叹气,“姊夫,我跟你没什么好谈,你找我没有用——”
“有没有用我自会判断。”
纪远志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她不想走你就不能带她走,这是很简单的做人道理;我不让你带她走她就不能走,这是我的道理。这位『前』姊夫有意见吗?”
此话既出,想像空间无穷,蓝道林脸一沉,耐性尽失,嗤哼道:“我和她有合约在先,你和她有什么?”不再多言,他甚至不打算弄清楚这名轻狂的男子是谁,掉转身拉着夏洛特便走。
两步?三步?夏洛特记不清蓝道林到底跨出了几步,纪远志带着雄浑气流的臂膀擦过她的耳廓,向虚空直击,一霎眼,她未能目睹拳头落点,只感到被箝制的右腕忽然松动了,另一端的蓝道林以侧姿受袭,一声不响倒在水泥地上,直挺挺连个抖动都没有。
夏洛特大惊,掩着嘴欲近身查看,左臂又是一扯,她无端狂奔起来,纪远志抓着她跨越巷弄,疾跑在人行道上,再一头钻进停靠在路边的车厢内,车门砰地一关,驾驶座上的刘得化瞥见苗头不对,不动声色,踩了油门直往前冲。
车内只听见后座两人的粗喘声,此起彼落良久,夏洛特瞠目结舌地瞪着身边的男人,脑袋一片混乱。两人对视半晌,她的喉头终于挤出了声音:“你打人?”
“我打人。”纪远志耸肩。
“他倒了。”
“是倒了。”
“你想他会不会死?”
“死不了。”
“我是共犯吗?”
“当然。”
她暗暗打了个哆嗦,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然后这个出拳似雷霆的男人,没有一丝愧怍,回想刚才那一幕,竟仰起下巴,痛快地畅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