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志望着他的父亲纪信山。
纪信山手里紧扣着一颗白色棋子,棋盘呈一面倒之势,黑子得棋是白子的三倍,白子输掉先机,难有胜率。弈棋这类需长久耐心的嗜好撩不起纪远志一点兴致,对于棋局也仅是略懂;从进门开始,见他父亲于书桌前习惯性地与自己对弈,他便默站一侧,观棋不语。只见纪信山凝神半晌,苦思取敌良策。
纪远志不明白自己打败自己有何乐趣可言;但他父亲不打小白球,不饮酒作乐,只好此道。
沉寂良久,纪信山将指间白子慎重放入纪远志想像不到的棋位;这一着棋,纪远志猛然一惊,局势幡然改变,白子竟又夺下半片江山。他内心一喝采,笑容一绽,正好和父亲抬起的精利目光相接,他不由得收了笑意。
纪信山敛起眼神,柔声道:“有时候,输和赢,并非眼前所见到的非黑即白;有时候,退一步其实是向前三步。”
纪远志抱臂聆听,安静笑着,不反驳也不附和。
他已许久没有造访这处父亲的居所了,尤其是这间恒常不变的陈旧书房,他自幼便甚少涉入。记忆中,这是他负笈英国的弟弟年少时最喜流连之处,安静的空气中充盈着书籍与香樟木柜交织的气息,每当风一扬,总是携带随季节而变换的后园花香。
他性格外放,无法久坐,与安静的手足相较,弟弟肖似父亲。
书桌后方的书柜门上,玻璃镜面映照出他张扬的影像,与父亲的文质彬彬是如此不同;从前这部分差异他毫无所觉,亦不介意;此刻目击,忽然领悟了其中的必然性,他和父亲从来就缺乏某种相系的源头。
“最近这半年,你毛躁了很多,心不静容易坏事。”纪信山道。
纪远志不说话,随手捻了颗棋子检视。
“让一步吧,公司如果只有一个人说了算,不也是危险的事?”
“如果我说了不算话,何不回锅做业务?”
纪信山跟着儿子笑了,“证明自己的方法有很多种,有没有想过别种法子?”
“既然还不到一翻两瞪眼的时候,又何必现在退让?”纪远志粗鲁地抓了把棋子在手中搓捏,口气轻松,态度强硬,“他们想怎么样?”
“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不必在乎他们想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了,他们想怎么样就冲着我来,不必让爸转告。”
“那你可知我是不袒护自家人的?”
父子相视片刻,皆露出你知我知的笑意。
纪信山是个好父亲,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点;所谓的好,必然有相对的坏加以对称。我行我素的纪远志自然包办了所有的坏,若要细数他年少时的罪状,恐怕要费上几天工夫。
功课好坏从来就不是他的学生生涯重点,毕竟让成绩过关有太多种方法,只要不失手即可。重点在品性。他从小就立志把学校当游戏场,如月兑缰野马所经之处鸡犬难宁。
对纪远志而言,弄哭女同学太不入流,让出身军校的女老师崩溃才有挑战性;零用钱缺乏不要紧,勒索同学是自贬身价,他把家中各种不易引起注意的多余物品制作成目录标上天价,再偷渡到学校打折贩售,累积私人财富,购买被母亲严格禁止的各种枪械玩具和游戏软体;他勤于锻链体魄,梦想一拳可以将敌人打飞到几公尺外的围墙上,惹恼他的男同学便成了临时沙包;班上闹哄哄是常态,老师夺门而出屡见不鲜;为使众师授课顺利,他的特别座位常驻在走廊上,或睡或趴悉听尊便,以免他出言不逊又造成班上失序。
数不清的小祸使他成了训导处常客,也练就了他厚颜的本领;他游走在校规边缘怡然自得,让束手无策的母亲一度回娘家不愿再见到他。终于有一天他扭断了一个向他挑衅的同学的胳臂,让忙碌的纪信山不得不放下工作亲自出马面对愁容满面的校长和受害学生的家长。
纪信山二话不说开了张高额支票平息对方怒气,转头对校长无比谦和道:“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非常抱歉长久以来带给您这么多的困扰。”
纪远志被退学了,纪信山默然领着他走出校园,全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答应我,别跟同学把那笔钱要回来。”
几天后,他被安排进了另一所私人中学;从此,他的中学生涯在各校间摆荡。
转学后的他并未因此收敛,反倒变本加厉。他的私人贩卖部规模逐渐壮大,弟弟的脚踏车,母亲的睡衣,父亲的钢笔,水池的锦鲤赫然在列,新品和二手货分门别类,折数不一。他甚至在学校私设兄弟会,专事调查师长精采的私生活和误人子弟的秘密,以备不时之需,直到新成员之一被迫在鬼屋过夜,第二天必须仰赖道士收惊回魂,家人一状告到学校,他的劣行方一一曝光。
忍无可忍的母亲不顾父亲拦阻,执意将他送往遥远的北美寄宿高中,形同坚壁清野,结束了他波涛起伏的青春期。
面对儿子的低操控性,纪信山向来不动如山,自小如是。纪信山永远不对纪远志生气,永远温言相向,对于妻子因儿子的不良事迹感到绝望,总是软语宽解;旁人提及,亦一语带过,没有任何责难或怨怼。他的温厚衬托得纪远志像只不成气候的倔强公狮;而纪远志的自成一格从未让温文尔雅的父亲轻易跳脚。过去如此,现在亦然。
纪远志笑道﹕“谢谢您的忠告。爸不必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担得起结果。”
“好吧,如果你想清楚了,那就去吧,毕竟是你的选择。”
纪信山将棋子重新布局,笑问:“陪我下一局,怎样?”
纪远志摇头,“爸知道我下不来的。”他悉数放回棋子,闲淡问:“妈什么时候回来?”
“延期了。也许和你弟一起回来。”纪信山垂下眼,只手挪移棋子。
“这次度假去那么久,爸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盯着表情不多的父亲。
“有些事是担心不来的。”纪信山脸黯了一瞬,立即又恢复神色,“最近在不痛快什么?是钟婕的事吗?”
他并不惊讶,这事果然已人尽皆知。“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处理。”
“那就好。”纪信山会心微笑。“这才像你。”
“……我走了。”他向父亲扬手示意,走到门口,忽尔踟蹰不前,回首望向在偌大办公桌后,身影显得异常孤单的父亲。不过一转身,纪信山俯首盯着棋盘,捏着黑棋的右手僵滞在半空中,彷佛陷入无人能解的困局中。
纪远志掉开视线,轻轻带上门。
穿过客厅,入眼陈设熟悉寂静,老檀木沙发座椅多年未更新,连汰换多次的窗帘依旧采用无印花素白纱布,盆景位置如常,树种是父亲喜爱的老榕,墙上的彩墨花鸟画是母亲近年来的习作,角落悬吊的拼布柿子串也是她的手工作品,四周收拾得简洁素净,无一障物,这个空旷的家已经没有兄弟俩遗留的味道。
他缓慢地走,每迈一步就泛起清脆足音,每一声足音敲进耳膜就更坚定他原已萌芽的心;趋近大门口,走道将尽,这份决心终至盘根错节覆盖住他不为人知的密密心思。
他深吸了口气,重新振作精神,走出纪家大门。
☆☆☆
走出实验室那扇门,按上号码锁,蹑手蹑脚回到办公室,照例又是夏洛特一个人。
当然又是她一个人。将近九点半,谁会滞留在中心?只有袁钧下班前曾来探望过她;他连她的脸孔也没瞧清,只见两个戴着护目镜和防护口罩的助理研究员围拢在排烟柜前俯看实验结果。他站了好一会儿,夏洛特才瞥见他,隔着实验室的防爆玻璃窗对他挥手招呼;她对他笑了,但他没感应出是她。
她将私人实验进程照片存档,编号,记录,再插入随身碟,键盘上的指尖难掩紧张微微颤抖,她随即喝下一大杯水抚平过快的心跳。
输入完毕,取下随身碟,退出电脑各项程式,同时思考着回家路径。一只手悄悄搭上她的肩,同时一张脸从后头凑近她耳畔,注视着电脑萤幕,启口问:“这么晚了你到底在忙什么?”
她饱受惊吓,霍地跳起,肩头直接撞上那张脸的下巴,耳闻呼痛声,遽然转身,和一脸扭曲的男人照个正面,认清对方,她吃惊得说不出话。纪远志张嘴就要咒骂,“搞什么你这个——”见她花容失色,他吞回下半截话,指着下巴,半真半假道:“上个月刚装好的,一个十万,被你撞歪了吧?”
“不会吧?”她赶紧趋前查看,还认真用食指按捺了一下,“有这么脆弱么?看起来还好啊。”她不放心地左右端详,上方那双眼睛又露出嘲弄的神色,她缩回手,心虚地建议:“好像真有点歪,要不要找医生检查一下?”
“你一向都这么傻么?”纪远志呵口气,翻了个白眼,“说说也信?”
她两颊飞红,抓起背袋下意识藏在身后。纪远志没说什么,指着实验室方向道:“刚才我看那边还有灯,实验室还有人么?”
“不会吧?”她踮起脚尖往窗外眺望,“我记得我熄了灯,一路走来也没看见人——”身后的背袋倏地被一道外力攫走,她吃惊地回过头;纪远志打开袋口,好整以暇翻寻,边喃念:“看你神秘什么。”边搜出一包未拆封的即食碗面,扬扬手,“不是吧?你吃这个打发晚餐?”
夏洛特发现自己又着了他的道,羞窘万分,忙不迭向前夺回所有物,把背包背在肩上,拨弄耳际发丝,调整正确的表情,像个下属的姿态恭谨道:“纪先生是来中心巡察的么?”也不见袁钧陪同,不会是因为上个月有间实验室发生了钢瓶漏气事件,暗中来个突击检查吧?那纪远志也算得上宵肝勤劳了,怎么听说他上任后公司治绩不良呢?
“唔。”他含糊应道,“既然巡到你了,我们走吧。”他挽着她的肩,腾出手按熄她桌上的枱灯,轻扶着她往外走。
夏洛特习惯性安静着,长长的廊道响着两人交错的足音,她的轻巧,他的沉笃;他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肩头,朋友间熟稔的肢体语言,让她越发模不着头脑,揣测着这个人待会必然热诚地送她一程,或许还心血来潮想出个名目邀她小酌也不一定。这绝不是好主意。她头皮一阵发麻,脚步踉跄了一下,门口巡守警卫投来的奇异目光也不介意了,低着头暗暗寻找遁逃的妥当藉口。
走到露天停车场,停泊着零星几辆车,其中一辆车头倚站了个缩头缩脑在抽菸的男人,她辨认出对方,大声招呼:“小刘哥!”
刘得化看见她,嘴上菸蒂落地,大为讶异,显然对于顶头上司深夜赶赴研发中心的目的并不知情。他训练有素地哈腰,替两人开了后车门,夏洛特来不及推辞,纪远志已经一掌将她塞进后车座,朝刘得化说了个陌生的路名。
她暗惊,忙道:“纪先生,我家不在那条路上——”
“先去吃个饭吧,泡面吃多了不好。”他从外套口袋掏出发出铃声的手机,检视来电者身分,接着手指忙碌地发出简讯,不再作声。
她懊恼地捧着额角,不明白纪远志到底想做什么。她谈吐算不上有趣,离赏心悦目也有一段距离,为何他吃顿饭非得拉上她作陪不可?
她觑看他一眼。他今晚一身西装笔挺,短发似乎修剪过,不再似刺蝟般张狂,腮帮子刮除得十分洁净,整个人清俊明朗,神采飞扬,像是刚从某个筵席月兑身而来。照理说他日理万机,每天应付的难题多如牛毛,怎还能奢侈地切割出私人时间款待她呢?
灵光一闪迸出了答案——夏洛特工作单纯,寡言木讷,人际关系贫乏,人微言轻,没有碎嘴对象,实在是优良的谈心酒伴;所以说穿了其实是——
垃圾桶?是的垃圾桶!
她是一只优良的、专门收纳情绪垃圾的无盖垃圾桶!一目了然。
但万一她盛载过多垃圾,结果消化不良,影响工作效率呢?
内心一番挣扎,她自忖没有能力招架这个男人,保持适当距离方是上策,所以必须坚持,坚持决心才能免除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