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夏洛特的心得只有这四个字。她微有预感,这四个字将会成为她和纪远志未来交锋的基调。
拖着疲乏的脚步下楼,耳边充盈机械叫号的声音和嗡嗡人语,嘈杂的氛围令她头脑发胀,她待了一会,决定步出银行。
“放心,就我一年多来的慧眼观察,纪先生不是变态。”
她古怪地瞟他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一他喜欢的事我做不来,比方说攀岩,飙车,喝烈酒,吃生牛肉……那不是只能干瞪眼?”
刘得化鼠眼一瞪,“哎呀,你这个女生有点脑子好不好!亏你还写得出那些厉害的学问,没事纪先生怎么会邀你干那些事呢?他忙得不可开交哪!他这个人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他说什么你点头就是了。不过可要有点技巧,没事拍马屁拍在马腿上死得更难看。总之啊,他喜欢人家了解他的想法,无条件支持他,就是共鸣啦!了吗?话是这样讲没错,但纪先生可不是大草包唷,你口是心非他马上感应得到,你硬拗下去他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经过刘得化一番口沫横飞的指教,她反复思量,得出了一点感想,“听完您的独家解析,我发现他和古代的皇帝一样难侍候,这种人应该没什么知交吧?”
“那也未必。他那些学生时代的铁杆好友到现在感情都不错,只是各分东西,一年难得见上一面。至于女朋友就难说了,我跟他才跟上一年,听说以前的都维持不了多久,现在就这个钟小姐,交往快一年了,不过最近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半个月没上人家那里去了。女人这方面我不是太清楚,照理他应该喜欢聪明又漂亮的女人,钟小姐就是;但纪先生有时候很跳tone,脑子转得快的人就是这样啦,习惯就好。”说着又取出一根烟,夏洛特递上一颗凉糖,委婉地说:“小刘哥,先别抽,这糖好吃,吃看看。”
刘得化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勉为其难抛进嘴中,灵光陡然一闪,八字眉一扬道:“对!就是这样,不希望他做的事别直截了当说穿,拐个弯就行了懂吗?”
“小刘哥,我并不是要去应征纪先生的贴身女佣。算了,我另外想办法。”没被激励到的夏洛特意志又更下沉了些,如何另辟蹊径又能让大姊认同,问题实在太棘手。
“照我说你人小志气何必这么高呢?在研发中心好好待着,有个工作混口饭吃,有空去交交男朋友,让自己好过一点,不是很好么?”
夏洛特点头,“小刘哥的建议很好,我也想这么生活,不过还不是时候,真的还不是时候。”
“什么事还不是时候?”
中气十足的男性嗓音穿插进两人的对谈,夏洛特闻声惊跳,呆望着冷不防出现的纪远志。
“不是让你在楼下等?还以为你又跑了。”纪远志出言责备,下巴朝刘得化一扬,示意刘将车开过来,夏洛特来不及向刘得化道别,对方已机伶地跑了。
“纪先生想和我谈什么?”夏洛特镇定下来,面对他就像面对一望无垠的汹涌海洋,既知一叶扁舟难以横渡,也就不必心浮气躁了。
“谈你是怎么得到助理研究员的工作的。”他毫不浪费唇舌。
“呃?”
“别紧张,我只是很好奇,你是在袁先生面前露了哪两手才打动他的?他这个人向来一板一眼,很少心血来潮,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前晚在一场部门餐叙里,袁钧无意间提及这项人事任命,纪远志暗讶之余询问了原因,袁钧只淡淡说了句:“相信我,这女孩有潜力。”
潜力是种虚无缥缈的认定,并非袁钧习惯的用人原则,合情合理的范围内纪远志不干涉部属的人事决定,然而他和夏洛特交手过,并未嗅闻出不寻常的迹象,不过是有着初生之犊的莽撞和勇气,这一点他见识得多了,不致另眼相看。
“我没有露一手,也没有说服他,我本来已经递出辞呈了,是袁先生希望我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帮刘博士完成实验。”她实话实说。
“递辞呈?”他倒是没料到这女孩如此心高气傲,得不到理想的职缺宁可求去,这算是自视甚高,还是宁缺勿滥?“这样就要辞职,你一年得换几个工作?”
“其实这是我向外找的第一份工作。”
“……”他哑口无言,忽又觉不对劲,“你大学毕业几年了?”
“三年。”
“这三年在做什么?”
“和亲人一起做研究,我担任助手。”
“哪方面的研究?”
“再生能源。”
“能说明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们和资方有保密协议,不能透露实验内容。”
他玩味地看着她。顶多是实验室助手罢了,那点经验,凭什么让她自信能扛得起一项研究计划?
“袁先生既然决定用你,我没意见,你踏实点做吧。”袁钧的着眼点和他不同,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助理研究员挑战彼此的观点,这点度量他还是有的。
刘得化动作迅速,座车已从停车场开到路边暂停,纪远志望见后提步走过去。
“纪先生,”夏洛特唤住他,脸上出现异样的急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还有事?”他粗眉一挑,让她更慌乱。
她讷讷地启齿:“……那个……您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的……”
表达虽不完整,纪远志一点就通,嘴角噙起了然于胸的哂笑,他走近她道: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吧?袁先生很够意思了,你不可得寸进尺,辜负人家好意。”
她两耳瞬间热辣辣。再度遭到回绝,脑袋里未过滤的念头如月兑缰野马直冲出口:“纪先生,我知道您不信任我,可是我不明白,其实您我没什么不同,您也算年轻,公司一定也有人不信任您,但是他们愿意给您机会证明自己,为什么您不能宽大为怀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您看我做得到?不过是点个头,对您来说,这件事有这么困难吗?”
话说完,她大感舒心,胸口的闷窒一扫而空,但猛一想,又顿感不妙,这些话和刘得化方才的指点似乎是背道而驰。
她慢慢抬移视线,停驻在他脸上。果然不妙,鄙夷的意味更浓厚,阴沉之色更显着了,不言可喻,她彻底地把这件事砸了锅;但真正令她如乌云罩顶的是长姊如母的夏于彰,夏于彰的冰寒容颜比起外人更具杀伤力。
无声对峙中,夏洛特朝后缓缓挪移脚跟,挪动了一小步后,遽然转身,打算向人群中窜逃。可惜她连这个意念也失策,纪远志长腿一个箭步向前,再以一臂之力助阵,轻而易举攫获她右腕,把她踉跄拖回原地,他嘿嘿冷笑,“你倒说说看我们哪里相同了?最起码我不曾对人撂下话就临阵月兑逃。你敢说敢当,跑什么?”
纪远志不明白,夏洛特真正畏惧的并非他火爆的脾性,而是拙于收拾尴尬的场面。
不知为何,无论是家庭或是求学时代,她的生命里环伺的总是盛气凌人的强者,除了妥协或选择走开,她很少能成功还击;与其在大庭广众下听训,不如结束这个场面。
“我不跑你又不会答应我。”她小声分辩。
他肌肉紧绷的铁臂箝制住了她的自由,她的细腕在他掌握里全然不能动弹。
“你是三岁小孩吗?要不要在地上滚一下?”他怒叱,“我是不会答应你,因为机会不是说来的,是用能力争取来的,以后别再我面前提这件事!”
他身上浑然的陌生气息向她撞击过来,兴起一阵昏眩,与非亲非故的异性靠得前所未有的近,她更加失去辩驳的能力,只能噤声。
情绪来得太快,纪远志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立即松手,夏洛特动也不动,缩着肩惊望着他,手腕上留有一圈泛红的握痕。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不自在地戳戳头发,指着她的手腕,“没事吧?”
“没事。”她后退一步,拉远距离,心里摆荡着一个事实——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夏于彰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
“你说的没错,”纪远志语气缓了许多,面目线条也舒展了些,但眉心依旧紧拢,“董事会是不信任我,但我一直想办法让他们相信我;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我的机会比你多些,但不表示我过得比你轻松。”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外套在空中甩了个半弧披挂在肩上,转身走向等候已久的座车。
人一走,夏洛特捧着胸口长长透了口气,想起了父亲过去叮咛她的话——人不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勉强去做顶多是及格,但多半惨不忍睹。这话分明就是她现在的鲜明写照。
这一刻,她对父亲的深深眷念再度被勾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