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不明白,一个微不足道的行政助理请辞,为何还得亲自向研发长请辞?她暗自模拟了几套对应说辞,免得等会儿辞穷。
她注意过,这间气派的办公室进出的人士不是公司相关高层就是中心里的高级研究员,唯一走动的行政职员就是秘书,连清洁员都比她更频繁造访这里。
“是夏洛特英国玫瑰的意思吗?”
她抿嘴笑了,摇头,“我父亲没那么浪漫。”她腼腆地垂落视线,主动提及:“袁先生,我就做到这个月底了,如果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你不喜欢做资讯工程,就担任助理研究员吧,做这位刘博士的助手,可以吗?”
夏洛特万分惊讶。袁钧竟思破格录用她?
她呆怔地看着他,踌躇了一分钟。她在这位温文儒雅的男人眼里看见了真诚和善意。太可惜了,如果单纯只为了获得一份工作,袁钧绝对是一位好长官。
但是时间啊,永远是时间的问题;助理研究员合约一签三年,那是一条漫长而空等的路,而她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真是谢谢您了,袁先生,”她再度起身鞠躬,“我对化妆品基材的研发路线不在行,帮不了什么忙。而且,我资格和经历也不符合。我想过了,中心的规定有它的用意,我不应该破坏它。谢谢您的好意,我会记在心里的。”
所有的谦逊,掩盖的不过是她的去意甚坚。她还有更好的去处吗?袁钧着实不解。他注视着一脸淡然的她,倾着头思索,下了最后的决定:“暂不签约,试用期半年,也许你会在里面找到乐趣也不一定,到时候若真不适应,我绝不留你。”
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她找到更好的栖所前,留下来或许不是行不通的事。实验室近在眼前,搁置的私人研究也许有机会趁隙做实验,让结果更早呈现。
她快速琢磨着,眼一抬,不期然和袁钧眼神相接,那温柔又期盼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父亲,她笑着点头。
银行玻璃自动门一开启,夏洛特踏了进去,一边回应着手机:“我到了,你在哪里?”
“二楼走道右转第二间贵宾室。”
她依循指示,穿过人潮拥挤的大厅,拾级登上二楼,以客为尊的行员再度给予指点方向,她顺利寻至第二间贵宾室,敲了两下门便迳自推开。理财专员笑盈盈起身迎接她,她点个头回应,步向另一个以贵妇之姿端坐沙发、笑意甚浅的女人身旁,有礼地叫唤:“大姊。”
“坐吧。”夏于彰轻抬下巴,指着桌面上的文件,“签了吧,这部分是爸爸的意思,以后自己的钱自己保管,虽然不算多,我还是替你买了几种债券,保留一部分现金让你自由取用,以后生活用度不必再经过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颇有分道扬镳的意味。事实上夏于彰说话一向简明扼要,从不拖泥带水,无论是表现在她的职场,或面对她的婚姻,她一以贯之。
夏于彰比夏于聪更美,但美得冷冰犀利,不易亲近;夏洛特与她相差八岁,自小敬畏之心多过孺慕之情。
对于身外之物,夏洛特很少有主见,家人的安排绝对比她的看法周密。
她拿起笔,依序在各空白栏签了名,交给理财专员。
“我把爸爸的东西从保管箱取出来了。”夏于彰递了一份厚实的资料匣给她,“应该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好好保管。”
夏洛特欣喜万分,紧紧将资料揣在怀里,似如获至宝;夏于彰见了,表情不自觉柔软了些,转了话锋问道:“在绿光还好吧?有试着说服纪远志吗?”一面见外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理财专员,对方识趣地带着文件退出贵宾室。
“见了——”她口气略有退缩,但立即挺直背脊,鼓起勇气说下去,“大姊,他那个人挺守原则的,脾气也不小,那个……我现在暂时担任助理研究员,有空就找别的对象试看看。我最近联系了两家外商公司,他们都答应和我谈一谈,不过我可能得透露一部分研究结果,让他们先产生兴趣——”
“不可以。”夏于彰粉面一凛,美丽的眼睛怒张,“你不该自作主张。我说过了,绿光的条件最适合我们,合约最容易谈下来。纪远志有原则,那就让他失去原则。我见多了有原则的男人,他们的原则跟全球气候变迁一样,随时在变化调整,没有你想象的坚定。你是做研究的人,难道不明白成功是失败的累积?一次不行,那就下一次;这个方法不行,就换另一个。总有打动他的机会,这么容易打退堂鼓,爸爸平时是这样教化你的么?”
夏洛特目瞪口呆,第一次见识到夏于彰的疾言厉色,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她全然不解,寻找合作对象应是极其单纯之事,为何会陷入“非如此不可”的谬境?
“从前凡事都有爸爸为你张罗一切,现在轮到你独当一面了,你就不能全力以赴吗?”
她不安地移动坐姿,试着面对质疑,“我只是想,也许还有其它办法,不一定得他……”
“非他不可!”夏于彰断然宣示,“这是爸爸的意思。”她瞟了眼手上的钻表,挽起手袋,不再逗留,蹬着清脆的足音迈步离开。
夏洛特孤单地坐着,楞怔了许久,依旧想不通其中道理。她缺乏处理人事的丰富经验,鼓动他人改变意志比起在烧杯里摆弄那些元素溶液要困难好几倍,起码那些金属或非金属物能乖乖地任她摆放在实验器血上;而且只要条件控制得宜,产生的反应多半能被预期;而人哪,往往是最不可预期的有机物。
她抱着文件匣慢慢走出贵宾室,兀自盯着女乃白色的地毯直线行走,行经转角,神思不属的她走过了头,一发现走道布置陌生,立刻返身回头,匆促间和迎面来人发生碰撞,对方体魄魁梧坚实,这一撞力道并不轻,她纤躯大幅偏斜,身姿狼狈。她不敢抬头,匆匆说声对不起,一手捂着撞痛的肩膊继续前行;走不到几步,肩头被一股力道强力地扳转,她不得不仰起面庞,和对方正面相逢,那张挂着鄙夷神情的脸就这么无预警地出现了。
“要你不出一点岔好像有点困难,是吧?夏小姐。”纪远志从鼻孔哼出的气息直接哼在她脸上;他两手插在裤袋,领带松松垂挂,下巴一层青髭,模样比以前颓废几分。
不知何故,他分明西装笔挺,却有那么点走错场景的味道;他若再手持生啤酒杯,可以毫不冲突地现身在酒吧里和好友把酒言欢,而不是出现在正经八百的银行里。
夏洛特看了眼他身后跟着的两名男士。根据名牌显示,较恭敬的那位是银行襄理,无名牌亦无表情的应是纪远志的部属。她举手示意:“嗨——”大姊夏于彰的告诫方才新鲜入耳,她却短瞬间脑海一片空白,失去对话能力。
无言以对,她下意识旋身就逃,纪远志讶然,长臂一伸又把她给拽回来,瞋怒道:“喂!好歹我也算是你老板,不说句话就走像话吗?”
“不是……我看您正忙……”纪远志大手还搭在她肩上,姿态委实不雅,她困窘不已,苍白的脸逼出红晕。
纪远志眯眼打量了她一回,豁然道:“好,你先在楼下等,等我忙完了,我们谈一谈。”
“谈什么?”她傻住。
他掉头不答,一行三人快速走向尽头的襄理办公室,独留她在走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