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沈,天未白,灯火早燃尽,帘内一榻倶黑。
男人仅沉默着,仿佛与她一般,对两人之间的事皆有些惊骇、有些模不着头绪、有些不知所措。
然处在黑幽幽的小小天地里,像也无需多说什么,终归是你情我愿,如此而已,而一些以为一世难以碰触、不能道出的事,倒在黑暗的保护层下,能被淡淡开启……
“姊姊替代了那个早夭的弟弟,弟弟名字便是她的,哪里还有其他名字。”
她在黑暗中极淡勾笑,因有人能倾听她心底事。
她幽然又道:“一双孪生姊弟,虽分了男女,但两人打小感情要好,身姿与长相甚为相像。性情上,弟弟文秀可爱,姊姊倒较弟弟调皮,常换上弟弟衣裤扮作男妆,故意去闹家里仆婢、捉弄夫子。”
正叹息间,听他淡淡问——
“弟弟出事那一日,姊姊恰又扮成弟弟模样吗?”
“小姊弟八岁上,孩子的娘亲带着两孩子上姥姥家,时值正午,马车经过一处清溪白瀑,白瀑水势不大,底下汇成水涧……那小姊姊闹着要下车玩水,娘亲拗不过她,遂令马车停下,令随行婢子们先取出小食和果子备上,以免孩子玩到肚饿。”抿嘴润润唇,然声中仍带无尽涩意——
“小姊姊拉着弟弟踩进水涧里玩,那地方浅浅的,而后她领弟弟越往那座小瀑底下去,那儿有几方大石形成一个隐密所在,水流急些,但好玩多了,她能听到娘亲和贴身婢子们说话声音,娘喊着要她当心些,她还扬声冋应,然后是弟弟那时清亮的笑声,那样好听,听着都想跟着笑——
“后来,那小姊姊玩到肚饿了,迳自上岸,见弟弟尚在小瀑底下,她作弄心思一起,就去抢弟弟下水前、月兑下搁在大石上的外衫和靴袜,件件往身上穿戴……弟弟一见着急了,脚下突然踩空……”
静下,似那时之事再现眼前,她说不出话。
“那座小白瀑底下有伏流,是吗?”语调徐缓,将她的神志拉回。
“……嗯。”
“小姊姊唤人来救了吗?”
埋在他肩窝的脑袋瓜轻蹭摇动,片刻才模糊有声——
“我……我见他……他没浮起来,我跟着又跳下水……我想拉他上来,他脚不知被什么吸缠,我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水里,他张眼望我,很怕很怕的模样,我一直看他,一直看着,我以为只要死命拽住他就好,根本不知自己何时放了手,待张眸醒来,是咳醒的,娘的贴身婢子……韩姑正帮我压月复揉胸地控出水,娘疯了般在水涧边哭嚎,没有……没有寻到弟弟,他被地底伏流卷了去,殷叔只来得及拉我上岸,没能救到他,地底的水不知通向何方,什么都找不到……”
她终将自己带进事件中,而非以“小姊姊”代称。
既是亲身所历,心绪更难遮掩。
她抖得如雨下飘摇的一叶浮萍,气息寸长寸断,牙关发出格格细响。
他的眼在暗中闪亮,显得故意且得意,她努力端起气势瞪他,他两眼眨动,有柔软的什么在黑瞳里浮荡,她忽又脸热。
“穆容华,你自觉对不起谁,辜负了谁,是不是?”
她怔然,却觉他低沈语调乱入人心,要逼她雾湿双眸。
他再问:“因为对不起谁,辜负了谁,心里罪恶,也就不允自己海阔天空。”略顿,“戴上层层枷锁,藏住自己,你是这样活着?”
她微微硬气,硬挤出声音。“……这样,没什么不好。”
只要她还是穆容华,穆家大少,娘的心病便得以安抚,爹费尽心血经营起来的广丰号招牌,亦能安稳留在她手中,只要她是男儿身,族中长辈们便无借口拿捏她。
那双深瞳将她看了许久,久到她都想抬手掩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视。
她发现他正咧开嘴笑,白牙在一榻漆黑中咧出淡光。
“穆容华……”他懒懒唤她。“你说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干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哥哥我若对不住谁,就只好对不住谁,没留意辜负了谁,只好算那人倒霉,遭我辜负了,要活嘛,就活出点儿滋味,倘是你甘心情愿走你的路,那确实没什么不好,但你就是你,你没替谁活着,活着的是你自己。”
她原被他的话绕得有些昏,然定神一想,忽而心凛。
他其实看出她的处境……
他要她活自个儿的,即便是“穆大少”的身分,亦是为自己活,不为谁。
她想,她还做不到他的豪放潇洒,但秘事说与他听,娓娓便能道出,竟觉盘踞在内心底层十多年的深寒重露淡了淡,似被风拂开一角。
“珍爷曾对不住谁?又曾辜负过谁?”方寸暗动,她勉强抑住。她见他白牙又闪。
“唔……这事可不好说,但若认真数出来,怕届时还得杀你灭口,如此一来,我对不住的人的名单里又要多你穆大少一个。”
一副吊儿郎当样,她被他逗笑,未笑出声,仅浅浅动了唇角。
“那穆家广丰号欲与地头老大合谋共事一事,珍爷可好说了吧?”
“唔……这样吧,待见到地头老大,我绝对帮穆大少问问他的意思。”一副举手之劳、施恩不望报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