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馥兰躺在床上,模向旁边的褥子,那里早已失去温度。
因为她害喜,也为了确实安胎,夫妻俩谨遵张大夫嘱咐,停止行房。
而世斌布庄忙碌,早出晚归,回家后一如以往,总是温文有礼地问她今天好不好,此外再无闲话,即使同床,亦是保持距离,连个轻轻的拥抱或亲吻也无;而有时她等得困着了,夫妻一天下来竟是说不上一句话。
这样的疏离令她不安,难道没有身体的交欢,感情就淡了吗?
隔着床帐,她听到芽儿正在轻声整理房间,她索性继续躺着,当作自己仍在睡觉,其实她的害喜已经好很多,可她就是恹懒疲惫,不想起床。
“馥兰啊!馥兰哟!不得了了,出大事了!”窗外传来尖锐的嗓音。
“二女乃女乃!”芽儿赶紧跑出去。“嘘!嘘!小姐还在睡觉。”
“还在睡?这等大事怎睡得着呀!她可知外面将咱大爷讲得多难听,说他是本朝的陈世美,嫌贫爱富……”
“二女乃女乃,拜托你了,小声些,小姐身子不好。”
“你这贱蹄子!二女乃女乃我平常就是这副嗓门,做什么嘘我?”
馥兰早在二姨娘喊叫时就已起身,此时听到不堪入耳的谩骂,陡生不快。
“二姨娘,什么事?”她走到窗边问道。
“哟,馥兰,你醒了?”二姨娘陆银钗快步走进房间,忙不迭地道:“我们的好大爷去衙门告人了,告的是那位耿姑娘啊。”
“怎么可能?”馥兰一时无法相信。
“好像告耿悦眉捣毁他云家的染料,又偷了云家祖传的配色秘方,官府都去祝九爷那边抓人、投下狱了。”
“什么!”馥兰全身顿时发寒。
“哎呀,我说大爷怎狠得下心告她啊,听说他俩过去在绦州也是恩恩爱爱的,可如今咱的死对头文彩布庄找耿悦眉去染布,万一她真去了,那还得了,所以大爷不得不大义灭亲……”
“世斌不会做这种事!”馥兰听不下去了,震惊心急之余,立刻理出头绪,吩咐道:“芽儿,陪我去布庄,我要找世斌问个明白。”
“小姐,你身子才好些,还是我去打听打听?”芽儿担心她。
“都是事实,不用打听了啦。”陆银钗不屑地道。
“爹也在店里,我过去问。”馥兰很坚持。“芽儿,快帮我梳妆。”
待来到董记布庄,馥兰直接走进帐房,就听到父亲说话。
“文彩布庄最近动作很多,你们得盯紧……”
董江山乍见她进房,立即停下说话,她也不顾礼节,直接向丈夫问道:“世斌,你告上耿悦眉?”
“馥兰,你别管这事。”董江山率先主导情势,向房内的掌柜和管事们挥手道:“你们全部出去。”
大家收拾好手边物事,个个低着头,却是竖着耳朵离开帐房。
“爹,我怎能不管!”事情既已闹大,馥兰也不怕让人听到,又道:“耿悦眉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怎就投她下狱了?”
“她罪证确凿,毁损云家的染料,偷走从不外传的百年染方。”董江山望向女婿,语气严肃。“世斌,你家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云世斌只有简短两字。
馥兰还等着丈夫能给她一个更完整的解释,他却避开了视线。
“若有人偷走我们董记布庄的染料配方,我也绝不能原谅他。”仍是董江山在说话。“世斌不是没给耿悦眉机会,既然她不肯过来说个明白,也不愿交回染方,那只好请官府押解她回绦州去认罪。”
“她一定有原因才这么做……”馥兰的心一沉。
原因再明显不过了,耿悦眉所做所为就是为了报复世斌的负心绝情。
而她竟然还帮耿悦眉说话?
“我觉得……她没这么坏。”这是她女人的直觉,她说出来后更觉笃定,又看向格外沉默的丈夫。“世斌,你先去撤回状子,要官府放了她,我去见她,好好跟她说道理,说不定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馥兰你向来明白事理,怎地今天忒任性?!”董江山脸色不豫,说了重话。“如果她要你让出正妻名分,才肯归还染方,你愿意吗!”
“我……”馥兰呆住了。
不愿意!这是她唯一的答案。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没错,她打心底不愿意跟耿悦眉分享丈夫,过去她满口妹子长妹子短,只不过是为了表现出一个正室的雍容大度罢了。
但她更不愿意丈夫做出这等不留余地的告官举动,然后再让他人背后非议。
“她心怀妒恨,不惜毁了世斌他家,你难道还要袒护一个窃贼吗?”董江山严正地道:“事已至此,我绝不再允许世斌娶耿悦眉进门为妾。”
既然断了婚姻关系,她与耿悦眉再无瓜葛,她毋需再帮她说话。
“世斌,带馥兰回府。”董江山命令女婿后,又向女儿道:“馥兰,你当妻子的应当恪遵三从四德,让男人在外头无后顾之忧,待你生下孩子,养好身体后,有空想些新布花样,再去几家夫人那边走动,这才是世斌的贤内助。”
“可这事……”馥兰见到父亲紧绷的脸色,再也说不下去。
云世斌自始至终都没再说上一句话,只是扶了馥兰,带她出去。
从布庄到董家的路程很近,但街上人多嘴杂,夫妻俩保持沉默。馥兰压抑着种种不解的思绪,直到进了董府大宅,立刻就问道:
“世斌,这事为何不先跟我商量?我们是夫妻啊……”
“这是绦州云家布庄的官司,我不想让你操心。”
“真是你自己的意思要告上她?”
“岳父刚才都说分明了。”
“你的决定呢?”她急急地问道:“他们说具状人是你,你可以不写这张状子、不去衙门告她啊。再说,衙门查证了吗?云家遗失的染方真是她偷的吗?说不定是有人趁她离家出走时偷了,再将罪责推给她。”
“这事绦州衙门自会查证。”
馥兰记得古益回来那天,只说悦眉捣毁染料,损失不大,并没提及偷染方之事,怎么拖了这些时日,就突然严重到要告官呢……她恍然大悟,不寒而栗。
“她有一手染出江南春绿的好染艺,可二姨娘说,是因为她可能会去文彩布庄,所以你……你才采取这么狠心的手段?”
“二姨娘不懂布庄的事务,她大概是听她弟弟陆二掌柜加油添醋。”云世斌仍是那淡淡的语气。
“那你跟我说明白呀!这不是你的意思,是你爹命令你这么做……”
“不是我爹!”云世斌的语气有了一丝激动。
那明显的情绪波动吓到了馥兰,她心脏猛跳一下,望着丈夫变得复杂难测的神色,同时想到了方才爹从头到尾主宰场面,不让她和世斌多说一句话,这正是爹向来做了决定就不容任何人反对、辩解的强势作风。
“不是你爹,那就是我爹……”她颤声道。
爹会指使世斌做如此绝情的狠事吗?她冷汗涔涔,几欲晕眩倒地。
她从来不知爹是怎么做生意的,她总以为银货两讫,简单干脆;然为了赢得财富名利,又要如何费尽心机使出严酷的竞夺手段啊。
“你别胡思乱想。”云世斌稳稳地扶住了她。
“你们不是在一起很久了吗?”馥兰记起了二姨娘说的“恩恩爱爱”,喉头涌起一阵酸,但又不愿相信丈夫会不择手段,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又是说过亲事的,好歹有点情分,有必要一定要告官吗?”
“外头的事,你不要管,你只管安生养胎。”云世斌仍然只有这句话。
以前她听了这话,会觉得他体贴,现在听了,竟是虚应故事,而且还带着拒人于外的冷淡。
“我今天晚上有应酬,会比较晚回来,你自己先睡。”他又道。
云世斌送她回到房门口,吩咐芽儿照顾好小姐,随即离去。
馥兰呆立廊下,觉得丈夫变得好陌生,除了那张英俊的脸皮,她完全不认得他。
“小姐,快进来休息。”芽儿轻拉她。
“芽儿,你说,耿悦眉手上有独特的染方,所以世斌一定要娶她,哄得她交出染方,变成我们董记的,是不是这样?”
“小姐……我不知道。”
“如果她去文彩布庄的话,董记将失去那些美丽的颜色,也失去了白花花的银子,所以董记一不做二不休,斩断她的去路,哪儿都不让她去,这样就不会威胁到董记的生意了。”
“不会的……”芽儿急得快哭了,外头大爷们做的大事业她全不懂啊。“小姐,你留心身子,别吹风了。”
她不为所动,目光茫然,无意识地落在院子里的一片绿意里。
花匠又摆上了几盆新栽的兰草,修长的叶片迎风摇曳,等待着和风细雨的滋润,待过上几个月,就能开出美丽的花朵来。
她就像是一株被细心照顾的娇贵兰花,安稳地住在她的花园里,可如今保护她的围墙裂了缝隙,扑进了阵阵寒风,摇撼着她娇弱单薄的花瓣。
是春天了,不是该吹送温暖的东风吗?可她怎觉得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