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大年初五,董记布庄放鞭炮,拜神明,热闹开市。
访客盈门,恭贺新喜,董江山带着爱婿送往迎来,男人们高谈阔论,展望新年新希望,女眷们则由馥兰接待,在后头的小厅聊天。
董江山在一旁喝茶,留心着女儿女婿的互动,见馥兰始终展露笑靥,也就松了神色,转向跟李大掌柜谈事情。
“张大夫来拜年了。”迎客的伙计高声喊道。
张大夫才刚进门,尚未说上一句话,云世斌便上前道:“张大夫你来得正好,馥兰她不舒服,麻烦你给她瞧瞧。”
“世斌!”馥兰娇嗔喊了一声。“大夫是过来拜年的,怎叫人家看病了?”
“你的身子想必夫婿最清楚。”张大夫笑道:“馥兰,坐,我给你把个脉。不舒服多久了?”
“好几天了,可能是除夕守岁,熬了夜,着了些微风寒。”馥兰唯恐大家将她当成病人,忙解释道:“我每餐喝热汤,随时喝热茶,倒也无事,再多休息就好了。”
张大夫听完,搭上她的手腕,静心为她把脉。
馥兰不好意思说的是,可能是夜夜luo睡着凉了。虽然世斌会搂抱她,也会为她盖实两条被子,但难免半夜翻身或掀被时感染了寒气。
哎,以后得勤劳些,不能云雨结束就睡着,得记得起身穿衣呀。
“你癸水迟了几日?”张大夫问道。
“啊?”馥兰一时答不出。
“小姐,少说迟了一个半月有了。”芽儿帮她回答。
“这么久?”馥兰很讶异,她以为新婚燕尔,难免日子错乱,又贪恋闺房乐趣,遂忘了日子,却没想到已经迟了如此之久。
“恭喜云大爷!贺喜董老爷!”张大夫起身,拱手笑道:“馥兰不是生病,她有喜了。”
“有喜?”馥兰呆了。
“她这是喜脉。”张大夫再度正式宣布道:“馥兰怀上孩子了。”
“小姐,太好了!你是过门喜啊!”芽儿开心地大叫。
满屋子的人全部叫好,恭喜声不绝于耳,董江山亦是喜形于色。
馥兰惊喜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有了一个小生命,抬头望向守在身边的丈夫,唇瓣微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心中的悸动化做了眼底欣喜的薄泪。
“谢谢,多谢各位!”云世斌先抱拳向恭贺的众人回礼,再望定了她,拿手掌轻轻按上她的肩头。
别人看似轻柔的抚拍,馥兰感受到的却是他指掌间出了力的颤动。
她以含泪的笑容回应他温柔的眸光,一时千头万绪,竟是发愁了。
“怎么办?大夫,我下午还能出门逛街吗?我跟人约好了。”
“馥兰你别急。”张大夫笑道:“你自幼身子骨就好,此刻脉象稳定,下午出去走走没关系,散步可以活络气血,别走太快、别提重物就行,我回去就帮你抓个养身安胎的药方。”
“多谢张大夫,我会派人随你回去拿药。”云世斌道。
馥兰犹是满心欢喜,又来了几位夫人小姐,听说馥兰怀孕了,便到后头小厅聊上怀胎的话题,夫人们传递经验,小姐们脸红不好意思听;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厅里,女人们谈论着切身的闺房情事,惊奇,羞涩,喜悦,欢笑,彷佛人人都有了最幸福的姻缘。
谈话告一段落,有位夫人想看新布,馥兰陪同她回到前头店面,却见伙计和客人全跑到门外,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馥兰也很好奇。
董江山板着脸孔,望向门外的街道,她随父亲目光看去,只见街上行人聚拢过来,越围越多,而在众多人头里,她一眼就看到她最出众的夫君站在对面商家的门墙边。
“爹?”她不解地问父亲。
董江山不发一言,就盯住对街的动静。
“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看向李不二。“大掌柜?”
李不二看了老爷一眼,向来了解老爷脾气的他如实说明。
“小姐,是耿姑娘,她来找大爷了。”
耿悦眉来了?!馥兰顺着李不二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在交错的人群缝隙里,看到世斌身边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姑娘。
这些日子来,她知道世斌在找耿悦眉。但她没问他,因为没找着,自然不会有消息传出,她问他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徒然添惹他烦心。
她不问,好似也在哄着自己,当做没有耿悦眉这姑娘的存在。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耿悦眉认识世斌在先,也有婚约在先,她算是后来居上,不仅先拥有了世斌,更有谁也撼动不了的正妻身分。
耿悦眉恨她吗?
馥兰忽感寒颤。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总以为可以像二姨娘和三姨娘姐妹和乐共同服侍父亲,却忘了人人各有个性;一个能从几百里之遥的绦州找到京城的姑娘,她不能忽视她那过人的决心和毅力。
眼看世斌苦口婆心劝说,似乎说服不了耿悦眉过来这边的董记布庄;而街上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想也知道是在说世斌的闲话。
她护夫心切,不假思索便踏出脚步。
“小姐!”芽儿赶紧拉住她。“那姑娘像是来寻仇,挺吓人的。”
“馥兰,你别过去,给世斌处理。”冷眼旁观的董江山也出声阻止。
“爹,悦眉妹子远道而来,我当姐姐的应该出面迎接才是。”她看向那个瘦弱的身子。“而且她好像很冷、很累,我去带她进屋歇息。”
芽儿拉不住她,只得在老爷的目光示意下,紧紧跟住小姐。
人群随着她的移动而自动让开,她一步步谨慎地走着,耳边也听到了丈夫正在说话:“……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别人光听那温醇和缓的声音,一定是以为云世斌正在劝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她听着却是忧心,因为她知道,世斌不高兴了,他正在责怪耿悦眉。
“世斌,不要生气。”她月兑口而出,直接走到丈夫身边。
云世斌不料她的出现,一时愣住。她欲让他宽心,便轻模了下他的袖子,再朝他一笑,这才转向耿悦眉。
“悦眉妹子,你总算来了。”她勇敢踏出一步,拉起耿悦眉的手,那冰块般的粗糙手掌差点让她打个寒颤,但她仍保持笑容,努力握住。“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耿悦眉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锐利,但她就这样看着馥兰,像是要将馥兰看个透彻,好能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抢走了她的未婚夫。
那冷漠的神情令馥兰有点害怕,相较于那被冻得苍白的疲惫小脸,还有一身风尘仆仆为了御寒而勉强套上的男人旧灰袍,她竟觉得自己今日穿得太美,脸上洋溢着太幸福的光采,而这些目前她所拥有的好处,全是她硬生生向耿悦眉夺来的。
指掌间的寒意逼人,她快握不住了,蓦地耿悦眉猛然甩掉她的手。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这一摔的力道不大,却带着决绝的狠劲,馥兰的身子不觉晃了下。
“悦眉,你做什么?!”云世斌怒声喊向耿悦眉,扶住自己的妻子。“她才刚发现有身孕,你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馥兰原想说自己没事,却在让丈夫扶持的同时,看到了耿悦眉悲愤的神色,她心口猛地一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董江山走了过来,一开口就是他平日教训下人的口吻。
“耿姑娘,你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你以为他娶你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耿悦眉不理会董江山,神情冷淡;馥兰瞧着不忍心,暂且不管耿悦眉的意图,再怎么说,眼前也只是一个冻坏了、也累坏了的姑娘罢了。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
她还是走上前,想再去拉耿悦眉的手。
“我不去!”耿悦眉转身就走。
“悦眉!”云世斌情急出声,立刻放开馥兰,跑上前拉住了她,左手往衣袋掏出碎银,急急嘱咐道:“你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间尚宾客栈,你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耿悦眉打掉他的银子,再用力抽开手跑掉。
银子掉落地上,围观群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看云世斌如何反应。
馥兰只看到丈夫孤独的背影,忙吩咐古益去捡拾银子。
“大少爷,这些银子?”古益很快捡起了银子。
“古益,银子你拿着。”云世斌浓眉紧锁,望向一下子就被人群遮住不见踪影的悦眉离去方向。“快去找她,带她去住尚宾客栈。”
“好,大少爷,我会劝悦眉。”古益说了就跑。
“世斌,”馥兰走到他身边。“还是你亲自去找悦眉妹子?”
“你的身子要紧,快进屋去。”云世斌伸手扶她。“等古益安顿好她了,我再去找她。”
“世斌,外面人太多了,你先带馥兰回家去。”董江山始终板紧脸孔,讲完便迳自走回布庄。
馥兰瞧向仍然逗留不去的围观人群,挽住了丈夫的手臂。
“我们等人潮散去了再回家,先进去布庄。”
“也好。”云世斌带着她走回布庄。“你走慢些,小心身子。”
“嗯。”她是有孕了,一切都得当心。
她更将身子倚向了丈夫,管他大街人多嘴杂笑他们夫妻恩爱;就是因为行人来来去去,怕冲撞了她,她更要牢牢地挽住他才是。
短短的对街距离,有话可以进门再说,但她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突然无来由地慌张,开口就问道:“世斌,我怀了孩子,你高兴吗?”
“问这傻问题。”他轻牵嘴角,笑意温和。“当然高兴了。”
“我看下午就不出去了,悦眉妹子远道而来,我得来帮她准备房间和衣物,你还是去带她回来吧。”
“麻烦你了,我先陪你回府,等古益回来再说。”
走进布庄大门前,馥兰不自觉地回头望向街道,那边只有熙攘的人群,没有让古益带回来的耿悦眉。
她真心期待耿悦眉的到来吗?她说不上心底难以厘清的复杂思绪,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挽住了身边的丈夫,回到她所熟悉的布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