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整日,斐然处处抢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个新手,一点也不习惯做那些杂务,时不时帮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弃了一整日,他还是硬着头皮意志坚定地继续帮忙。待到吃过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奋战时,没有缝衣天分的他已经累瘫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远,在他一动也不想动的这个时刻,又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现在他的身边。
斐然疲惫地掀开眼皮,侧过脸看向那位一点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灵结拜过的老道士。
“我错了……”仅只一日,陪她一块儿过着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无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那他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她。
“知错就好。”清远觉得,其实他这个魂主也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往后能不能别让她做那么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并没有与这座极山道观抗衡的力量,所以现下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该怎么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
“会让她做那些,是因为她需要。她需要锻身与锻心,如此一来,她的魂印才会不那么频繁的显现出来。”清远边说边在他身上拍了张符,转眼间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现有什么不妥吗?”
“自然不妥。”清远摇摇头,“魂印如此频繁的出现,只会伤了她的寿数。”
“伤寿数?”斐然紧张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说,她当与我同寿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没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摇了摇,“她与其它的魂役不同处,就在于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两肩,“怎么会……”
“她不是个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许出来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对,她不全,自然你的寿数也没法完整给她。”
“她的魂魄可有法子补齐?”
清远以高深莫测的目光看了他许久,在满心焦急的他都快等不下去时,这才温吞吞的启口。
“有。”只是,他会愿意帮她?
“您尽避开口。”一直都紧屏着呼吸的斐然总算松了口气。
清远随即如他所愿,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把你的一魂一魄给她。”
“什……什么?”他愣在原地,没想到要付出的竟是这样的代价。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清远还在为他雪上加霜,“一日不补全她的魂魄,她就一日无法忘怀前世之仇,更不可能把它放下,她永远都会活在死亡时的惊吓阴影里,唯有补齐魂魄了,她才能新生。”
斐然沉默地垂下了眼帘,而清远则是起身拍着他的肩头。
“你仔细想想吧。”
夜色在斐然陷入两难之时渐浓渐深了,当清冷的月光将大地洒满银辉时,斐然像抹飘荡游魂似的离开了客房,再次来到工务院。本该在烛下缝补衣裳的尚善,不知在何时已累得睡着了,她两手抱着一件衣裳,整个人窝在衣堆里又再蜷缩成一团地睡着,正作着梦的她,还边睡边咽着嘴巴。
“师父,我想吃肉……”
“……”就连作梦都不忘吃肉,怪不得她会躲着清罡跑到那座山谷里去大开荤戒。
“娘亲……”
在斐然想帮她盖上衣裳免得她着凉时,她的语调蓦地一变,睡容也不再那么安稳。
他伸手想要帮她抚平她又蹙在一块儿的眉心,可下一刻自她嘴里所吐出的言语,却让他忘了该如何动作。
“娘亲,您别杀我……”
斐然震惊地看着睡梦中的她,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没过多久,睡得一脸委屈的她,眼角滚出一颗令他觉得万分刺目的晶泪……这更是令他心房的每一个跳动,满溢着的都是心疼。
直到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也不再呓语些什么时,之前还满脑子纷乱,不知该如何做的斐然,看着她的睡颜反倒是因此沉静了下来。
他坐子躺在衣服堆上,再伸手轻巧巧地将睡熟的她拥至怀里,下颔就搁在她的额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烛火,心头出乎意外地一派宁静安详。
以往他一直都想不通的,在今晚的此时此刻,就像被解了锁似的,在他的心头这般拥着浑身温烘烘,让他整个人都打心底暖和起来的她,他想,他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把她许出来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尚善瞄着身旁与她一块儿蹲在井边洗衣裳的某人。
“没事。”斐然伸长两手,熟练地在大木桶中搓搓又洗洗。
“你好像变了……”应该说,外表虽是没变,但内里却与原来的截然不同。
“应该的。”他两手拧吧又洗好的一件湿衣,“这阵子你不也很少对我发脾气?”打从回到这道观后,她就没敢再像以往那般一日按三顿揍他了,在她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小母老虎直接变成了只无胆家猫。
连手洗完几大桶的衣裳后,尚善在晾着衣服时,脸上还是带着浓浓的不解,时不时地就偷瞧斐然一眼。
不知怎地,这阵子来,斐然待她的态度变了很多,以往还在谷底时,他虽是有着自责,可只要一牵扯到魂役这一问题时,他就变得冷面也冷心,言辞中丝毫不掩饰强烈的偏见。
但在来到这儿后,他不但偶尔会主动对她提起魂役的事,每日陪着她做杂务时,他也会同她东拉西扯,不是问问她小时候的旧事,就是故意与她谈起各色她爱吃的美食。且在与她相处时的举止上,他也亲近了许多,三不五时就揉揉她的包子发髻,不然就是在她变成女圭女圭样时特爱抱着她不放。
他……这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又被老看他不顺眼的师父大人给揍歪了脑袋?
晾好衣服的斐然,走至发呆的她面前,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牵着近来总是时常犯呆犯得很可爱的她,回到暖和的厨房里,他剥了颗橘子,将香甜的橘瓣,塞进她发呆时总会忘了合上的小嘴里。
“昨儿个我听清远真人说,你是下一任道家的继承人?”
“嗯……”口中清冽的甜味和酸味,总算把她漫游的心思拉了回来。
“你真要继承这座道观?”他实在很怀疑,满心只想吃肉的她,真能接下大业成为当世唯一的道家掌门吗?
想到这事尚善就脑瓜子疼,“你以为我想?”
瞧着她那副像是倒了八辈子霉的模样,斐然意外之余有些好笑。
“难道你不想要那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世上分为三大势力,分别为神道、武道与道家,身为其中一方最大势力的唯一继承人,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又不能吃肉,这道观谁爱谁就拿去吧。”吃素十二年就已经够可悲了,要她再吃上一辈子?光是想想她就有股撞墙的冲动。
“那……”他边剥橘子边帮她想办法,“你师父能不能重新再挑一名弟子,日后让他取代你的位置?”她若真不想当的话,首先就得打破极山道观历来代代只有一个传人的旧习。
“不行,弟子哪是那么好找的?”尚善苦着张脸,“我说过,当年我师父他就是逮不到人当徒弟,所以才拿我来充数,再加上他们都已经把法力硬灌给我了,我哪还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灌?”斐然想了一会儿才忆起道家特有的仪式,“灌顶?”就是传说中把毕生的法力分给弟子的认师仪式。
“就是这个。”一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就苦闷地把牙槽磨了又磨,“他们一个灌,两个灌,接着统统都来灌……连灌了九十九人份的法力,我差点就被灌爆了身子。”
“为何要灌那么多?”那堆老道士是想把她灌成神仙还是怎么样?
“还不是他们故意的?”尚善愈说愈激动,不小心又变成女圭女圭样,小小的拳头直捶着厨房的小饭桌,“就因为他们怕我不肯当道姑会偷偷跑了,所以他们就先下手为强,然后说什么他们都把一身的修为给了我,我要是不对他们负起责任来,我就是不孝不义天地不容欺师灭祖的浑帐!”
还……还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斐然听得好不傻眼,没想到这座道观里那些德高望重、仙气飘飘的老道士,竟全是些欺负小孩的黑心货。
“你说,他们欺负一个年幼无知的七岁小孩无不无耻?且事后他们还有脸皮哭着说我欠了他们,还说什么他们都给了我那么多的修为,我不能不要他们……亏他们还是修道人,坑人居然坑得这么理直气壮。”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当年她什么地方不好掉,偏偏就掉到了她家师父的地盘上,先是被迫拜了个黑心师父不说,还被那票奸诈的老头给连手坑得半死。
听完了她的苦难,斐然满月复的同情与自责,最终只化为一句话。
“……你打我吧。”
尚善拿过他手中的橘子一口塞进嘴里,然后跳下椅子拍拍**道。
“工作还有一大堆,谁有那个闲工夫揍你?”再说,揍他就能改变事实了吗?
“你打吧,你不打我内疚。”于心不安的他跟着她一路走出厨房。
“你有毛病啊?”她回头瞪她一眼,脚下的步子愈走愈快。
他还追在她的后头不放,“打吧,求求你就揍我一顿吧。”再不让她揍一揍,他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的。
“你是被揍上瘾了不成?”她气恼地跺跺脚,被他那股子死缠烂打的追劲,给逼得不得不跑了起来。
“善善……”
“不要再追着我跑了!”
神出鬼没的清远真人,此时正半个身子倚在厨房门边,手中还拿着颗已剥好的橘子,一边优闲地吃着橘子,一边看被斐然给追得没处躲的尚善,待他心情甚好地吃完整颗橘子,他便转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半个时辰过后,如愿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斐然,果然被尚善赶回了客房上药,坐在客房中等人的清远,将早就准备好的符纸往他的脸上一贴,再拉着他坐下来一块儿喝起早茶。
斐然已经很习惯这位老人家的每日一闲聊了,他取饼小炉上烹着水的茶壶,将热水注入他俩的茶盏里,然后恭恭敬敬地等待他开讲。
“知道魂役是什么东西吗?”今儿个清远挑了个新话题。
他想也不想就应道:“以魂纸许愿许出来之物。”
“不对。是生命,是你所赋予的新生命。”清远就知道世人全都被许愿这一事给误导了,“其实阅魂录这本书,打一开始时,它不是那般邪恶的……它不过就是个讲求公平的玩意儿而已,你给魂役多少,魂役就会回报你多少,同理,你愈爱他,他也愈会以同等的方式响应你。”
斐然静静的听着老人所吐露的秘密,在他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眸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慨和苍凉。
“真人?”他在茶水都快凉了时,轻声提醒一径陷入回忆里的老人。
“记着老道的话。”清远真人心情有些低落地嘱咐他,“天道,一直都是公平的。”
搁在花桌上的水,在愈来愈寒冷的天候下已经变凉了,斐然看着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又再次化为一道清烟走人的清远,心情复杂地想着他所留下的那些话。
这一日,他没再去找尚善赏他一顿揍,他只是关起门来想了半天外加一夜,次日清早在帮尚善做完早上的工作后,他便去了极悟堂,找上一直都很不待见他的清罡真人,很凑巧的,老是神出鬼没的清远真人也刚好在场。
斐然在殿上站定,先是礼貌地朝两人行礼,再道出这阵子他考虑过后的决定。
“我愿把我的一魂一魄给她。”
清罡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徐徐朝他扬起剑眉。
“不后悔?”他似乎是小瞧了自家徒弟在这小子心中的重要性。
斐然从容地开口,“这些年来那般对待她,已经够让我后悔了。”
“所以?”
“我是她的魂主,我会负起责任给她一个不一样的新人生。”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座上的清远欣慰地点点头,他这老头子这阵子持之以恒的絮絮叨叨,总算是起了几分作用……只是他才这般在心里想着,尚善带着怒意的吼声,就让他的好心情马上减了几分。
“谁要你鸡婆!”
找人找到这儿,却不小心听完了全程的尚善,站在大殿一角涨红了整张小脸,斐然转头一见着她那副气跳跳的模样,赶紧上前去把她抱起。
“我的小祖宗、我的姑女乃女乃,你快别闹了……”斐然任由叮叮咚咚的小拳头如雨落在他的身上,边哄边抱着她往殿门的方向走。
她像只小兽般地在他怀中挣扎,“放我下来!”
“好好好,你先去外面玩……”
她用力扯着他的耳朵,“你别老把我当孩子哄!”
“善儿,去外边玩。”清罡充满威严的话语一出口,让深怕师父大人的她马上就掩旗息鼓。
“是……”
将凶恶暴躁的小母老虎放至殿外后,斐然揉揉被小拳头打中的下巴,转身走回清罡他们的面前,直截了当地问。
“一魂一魄要怎么给她?”
“等会我就把补魂魄的方式交给你。”对此清远早已做好了准备,“对了,当年你是在哪儿许愿唤出魂役的?”
斐然登时敛去了期待的神色,一时之间,往日皇宫刑堂里所发生的一幕幕过往,彷佛就近在眼前……
自从那年被大哥斐思年抱着离开皇宫的刑堂后,他就再也没踏进皇宫一步,没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还得再次重回……那个对他而言可说是噩梦源头的地方。
清远不是没有看到他眼中的犹豫,“她打哪儿来,就得在哪儿补。”
“我会尽快带善善回原国一趟。”斐然只迟疑了一会儿,很快就咬牙决定。
一直蹲在殿外花园里数蚂蚁的尚善,在斐然总算从极悟堂出来时,来得快也去得快的火气已经消减了大半。
“善善?”抱女圭女圭抱上瘾的斐然拎起她,动作娴熟地让她半倚在怀里。
她怏怏不乐地扁着嘴,“我都十九岁了……”七岁的时候他不来,隔了十二年后才来对她掏心挖肺想补偿,以往他上哪去了?
“我知道。”
“我不需要你帮忙。”她又没求他,且从前他不是都不管她的死活吗?
“我没帮你,我只是在弥补我往日的过错,你总不能阻止我改过向善是不?”
斐然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着怀中的小顽固。
“我……”她倔强地撇着嘴,“我不会感激你的。”
“那也是应该的。”他忍住笑意,刻意一脸正经地对她点点头。
“你不必勉强你自己。”她偷偷看他一眼,然后又飞快地把头转过去。
“我乐意。”斐然的大掌按在她的小脑袋上把她转过来,“千金难买我乐意,因此哪怕你再怎么揍我,该给你的,我就是要给你。”
“你……”她气息一窒,心慌意乱之余,有些结巴地道谁、谁要你这时才来幡然醒悟?”
“放心吧,往后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他愉悦地亲亲她白女敕的小脸蛋,感觉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就像是解月兑了般,心情天高海阔的,再舒服自在不过。
被偷吃了女敕豆腐的尚善,可能是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就一径张着小嘴呆呆看他。
斐然见她难得有这副可爱的模样,满月复因她而生的欢喜,令他想也不想地,趁她犹呆呆憨憨时,又在她的两颊印下两记响吻。
被亲回神的尚善蓦地面红如霞,生平头一回遭人调戏的她慌慌张张地自他身上跳下,然后像是身后有恶狼追似的,两手掩着面颊,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老远。
斐然慢慢踱着步子朝她逃遁的方向走,一边回味着她脸红的娇俏模样,一边想着她会躲在什么地方。
不愿承认与不愿面对,向来就是两回事。
而他斐然,从来就不是个提不起也放不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