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看到前方一片空旷,姚令嫣心下微松,急急冲了出去,便觉双膝一软,整个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还来不及松口气、感受一下冰凉的夜风,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不能动弹。
喊杀嘶吼、兵器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两方人马正交战在一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看不出是死是活。
姚令嫣很快便看出西狄一方显然居于劣势,那平日里凶残暴虐的马贼此刻丢盔弃甲慌忙窜逃,根本无心抵抗,穿着黑衣的军士却毫不留情,步步紧逼。
一个马贼发现了姚令嫣,表情狰狞地举起刀冲了过来,却在她面前几步嘎然停下,瞪着双眼倒了下去。
那马贼身后的黑衣男人从容收回刀,朝她走了过来。
姚令嫣还在愣神间,男人已来到她面前,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火光映着他斧凿般的刚毅侧脸,恍如神祇。
男人看着她和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神情严峻,语调低沉地开口问道:“你是被抓来的吧?里头还有人没有?”
姚令嫣猛然回神,赶紧放下怀中的小女孩站了起来,急道:“快!快去救人!还有好多个人在里头!”
说着的同时,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说到底,她仍为着自己救不了里头的人而心生一股负罪感。
那男人一听见里面还有人在,面容一肃,立即喊了好几个黑衣士兵过来,跟着领头当先往林中走去,道:“这林子里头还有百姓,快跟我进去找!”
那几名士兵看着男子不由分说就要进去,一人连忙上前拦住他,道:“将军,火势已起,这林子又不小,也不知那些人质被丢在哪儿,爷千万别拿自个儿的安危冒险……”
“胡闹!我的安危,又岂有几条人命来得重要。”男子正是赫连濯,听见下属劝阻,当即微沉了脸,回身斥责,目光却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姚令嫣,脑中立时有个想法一掠而过。
她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知不觉退了一步。
“你……”他开口,却见到她的退缩,那话才起了头便又打住,摇摇头,转过身去,大步而走。
一步,两步,三步…
“等等!我知道人都在哪儿,我……我带你去找!”
他闻言,讶然回头望去,便见到一双坚决灿亮、毫不服输的眸子。
此时林中火势已大,几人皆被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直咳,赫连濯心知此时此刻速战速决才是上策,眼见姚令嫣脚步有些踉跄,索性将她一把打横抱起。“你走得太慢了,指路!”
姚令嫣心中虽怪他此举太过孟浪,却也清楚现下人命关天,不是耽搁计较的时候,只得压下欲出口的抗议,僵着身子揪着男人的衣服,强迫自己别去在意,在一片烟雾迷漫中仔细辨认着路途。
赫连濯目不斜视,一脸的严肃,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倒是那几名士兵脸色微微讶异,相互看了一眼,却无人言语。
几人很快便找着了仍旧昏睡不醒的那些人,赶在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将他们给救了出来。
姚令嫣虽被抱着进去,却是自己走出来的。才出林子,她便想起自己方才竟然不顾后果,让人一激之下,再次进了火场,心中这才开始感到害怕,只觉浑身软软的,再也提不动步子。
她就这么站在林子边,看上去摇摇欲坠,只是仍旧凭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罢了。
赫连濯放下肩上扛着的人,一回头见到她还站在那儿,神色微变,掠身过来一把将她向前拉开。几乎是同一瞬,姚令嫣身后一棵树木轰然倒塌,火焰高张四窜,若是她继续站在那儿,免不了会给溅出的火舌波及。
姚令嫣先是呆呆的,显是吓着了,等她平复了慌乱的情绪,抬头正想开口,才发现那男子早已走开了去,正低声向一群黑衣人交代着什么,看起来全然未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在心底犹豫一阵,姚令嫣终是咬着唇,不欲欠了这声谢,才走出两步,却忽然感到一个软软的小身子抱住了她的腿,低头一看,是那个小女孩。
“姐姐,要抱!”小女孩笑得眼睛弯弯,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崇拜神情。
从来没靠近过这么小的孩子,姚令嫣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急急弯下腰胡乱将她的手给拨开,又站开了两步。小女孩眨眨眼,锲而不舍地又跟了上去,再次抱住了她的腿。
姚令嫣板起一张脸,想要说些什么,可对着这小小人儿实是说不出一句重话,最后只得撇开了头,僵硬说道:“妳、妳离我远些……我也不是什么姐姐!”
“姐姐是姐姐,姐姐和娘一样,软软的。”小丫头抬头,认真说着。
姚令嫣顿时无语。她左右看看,见似乎并无人注意到她,便赶紧弯腰抱起了小女娃,轻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妳,但是有别人在,妳不可以叫我姐姐,得唤我哥哥,懂不懂?”
“为什么?”小丫头也学着她,小声地问着。
“因为……因为这是个游戏,要是妳叫我姐姐,妳就输了。”姚令嫣灵机一动,随便寻了个借口。
小女孩一听这话,立刻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姚令嫣暗暗松了口气。
一抬眼,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交代完事情,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正敏锐地看着她,像是想要看穿什么似。
从来没人敢这般直视自己,又想起方才这人虽救了自己,却也不由分说唐突了自己,姚令嫣皱起眉头,放肆二字差点月兑口而出,很清楚知道自己现下所处的境地,只得生生忍下,转开了头,不予理会。
赫连濯打量着她,微微扬眉。
有些人,即便是处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仍掩不去天生的一份雍容气度,很显然,“她”便是这一类的人。
混杂在这些难民之中,虽是乱发粗服,却怎么也遮掩不了她特殊出众的气质,让他不由得对她留了心。
她的伪装,在他看来并不成功。那少了喉结的颈子并无遮掩,更别说没有哪一个男人抱起来会像她一样,轻得简直像是根羽毛似的;还有那一双在外伤痕累累的女敕白双足……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姑娘让他有种熟悉感。
看见那蜷缩着的圆润脚趾,赫连濯不觉微微蹙了眉。
方才情况紧张,仓促之间并没有注意到她竟是赤着一双脚和他又进了火场。
随口叫过一个人来,淡声嘱咐道:“将这些人都带去好好安置,顺便寻个军医过去给他们疗伤,特别是那位……小兄弟。方才帮着救人有功,务必以礼待之。”
暂时,他不打算戳破她的伪装,也无暇分神去探寻她的来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那人领了命,连忙急急去安排了。
姚令嫣虽不看他,却对那里的动静十分留神,听见他的话,此时才确知自己暂时算是安全了。眼前这些人,约莫就是北苏百姓交口盛赞的黑衫军吧,看那男子指挥若定,不由得暗呼自己运气好,一出来便遇上了个能主事的。
精神一松懈下来,她才察觉自己的双脚疼得厉害,除了伤口之外,还有一丝丝的冰冷寒意从脚底钻上,直入心肺;而背后的几道鞭伤似乎在方才逃命间也裂了开来,一阵阵刺骨的痛,让姚令嫣不自觉咬紧了下唇,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让她此时再也顾不上去计较什么,只想好好休息一番。
她强撑着,正想跟着被唤来领路的士兵离去,却见那男子走了过来,解下了自己的颈巾给她围上,又左右张望一回,跟着从不远处一个躺在地上的尸体脚上剥下了鞋子,回到她面前。
“穿上。”简单的两个字,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你要我穿这死人的东西?”姚令嫣看着那鞋子,露出不敢置信又掺杂着厌恶的神色,想也不想便倨傲地别过头。“不穿!”
那死人脚上的东西,既不干净又不吉利,他竟然拿得这般理所当然。
赫连濯似乎并未想到她会断然拒绝,见她一脸的嫌弃和鄙夷,那奇异的熟悉之感再度浮现。
想了想,便不再坚持,只是淡漠道:“随妳。”
语毕,那双鞋便被他扔到了姚令嫣面前,跟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令嫣看着地上那双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从来只有她扔东西给别人的份儿,几时见过别人摆脸色把东西甩在她面前?
可他就是扔了,还扔得这么干脆利落。
“你……”怒色染上她眼眸,可她才开口,远处一名热心的士兵已凑了过来,好声好气劝道:“小兄弟快别由着性子,穿上吧,到营里还有一大段路,这战地粗乱,没得走坏了你这细女敕的脚……”说着便热情地欲搭上她的肩,十分地自来熟。
姚令嫣心里正带着气,当即沉了脸,在那士兵的动作还未曾作实之前,身子一沉,右手已大力推向他的左肩,左手同时反握住他的左手腕,向前一扭一带,便把人半压在她身前,动弹不得。
周围见了这漂亮的一手,纷纷一片惊呼,引起了赫连濯的回顾。
“放肆!无礼!本姑……本少爷的身子岂是你随意沾得的!”
那士兵倒是好脾气,连忙一迭声赔罪,姚令嫣这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鞋子……还是穿上吧,这天冷的,可别跟自己过不去。”虽然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那士兵倒未生气,只是暗自佩服他那一手巧妙功夫,想想,又劝了一句,却被姚令嫣一眼瞪了回来。
“闭嘴,带路!”
那士兵模模鼻子,不敢再说什么,赶上前领路去了。
“爷,亏您发觉得早,这才救下那些无辜百姓,没有铸成大错。如今剿了这支马贼,威名大震,看西狄贼子日后还敢嚣张不……咦!爷在看什么?”姜洛走过来,一开口便是一连串的话,说到一半才发觉主子的心思似乎不在原地,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赫连濯收回目光,面色平静,心中却不自觉地想起火光之中那一双流光逸彩、熠熠生辉,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干净眸子。
从她方才显露的那一手来看,竟也有些小巧腾挪的功夫底子,让赫连濯对她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脾气似乎大了些,性子也太过要强,看着便是自小众星拱月高高在上惯了的。
“爷,那木塔律可是西狄漠狼王麾下大将,现下活捉了,看西狄这回还有什么借口!”姜洛没想太多,只是在一旁兴奋地自顾自又起了话头。
西狄从不承认马贼之事,这下却在马贼营中活擒了一员西狄大将。
此事若善加利用,等于是活生生打了那漠狼王一个耳光。
思及此,赫连濯也难得流露出一点笑意,很快便将刚刚的小插曲抛至脑后。“走吧,别让西狄贼子走月兑了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