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冰冷寒凉的空气随着淡淡薄雾轻缓飘散,不经意间便冻住了这处谷地的一切。
谷地中,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里,只余几点巡防残火,初时还有人高声喧闹作乐,渐渐地,营地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赫连濯静静隐在高处察看着谷地中的情形,黑眸沉静如深潭,不曾因这大半夜的等待而显露一星半点的焦躁;他的头上绑着一条束额,乌发利落地扎在脑后,一身黑色劲装简单齐整,浑身散发着冷凝冰肃。
脚上为着隐密静默潜行的轻软布靴早已被夜露打湿,他却似毫无所觉,只是继续安静地等着,像蛰伏猎食的猛兽,务求一击即中,不容半分差错。
在他身后,五百名同样一身黑衣黑裤的士兵亦是悄然无声,把自己的身形完美地融在夜色之中。
林道尽头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身影,只一眨眼间便悄然迅速来至赫连濯近前,附耳低语:“禀将军,诸事皆备。”
赫连濯闻言颔首,一双眼仍紧盯着谷地,跟着举掌对着身后一挥,事先安排好的一百名士兵立时各自悄然隐到了黝黑的山林之中;在此同时,其余的人皆跟着他,快速无声地下了谷地。
营地里,帐内的人们在一通狂欢过后早已陷入深眠,轮值守夜的几个大汉亦是频频点头困倦不已,先前多日的戒慎恐惧已令他们精神紧绷到最高点,如今乍然放松下来,这些人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警觉心。
潜入的黑衫军毫不手软,欺近敌人身边,一刀便割断其咽喉,那些人甚至来不及出声示警,便已瞪大眼睛没了气息。
不到一刻,几百人便已在一片静默之中模进了营内月复地。
赫连濯见行动顺利,打了个手势,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小队长马上心领神会,领了自己的人便各自转开去。
不一会儿,远方好几处帐子燃起了火光。
夜风中,血腥味愈发浓重,伴随着北地特有的冰冽气息拂过赫连濯的鼻端,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主导的这一切,心绪没有半丝起伏。
西狄马贼向来是北苏边境一大祸患,年年夏末,北苏粮食收获之际,那些西狄人便分作几股渡江而来,为祸边境,所过之处,无不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可谓凶残暴虐至极,北苏朝廷上下对此均是束手无策、咬牙切齿。
几回派出大军清剿,换来的却是西狄人更加狠烈的报复,赫连濯巡防边地三年,和西狄马贼交锋过无数回,听过、更看过不少例子。
是以就算接到这样一个命令——要他以数百之众,击溃这一支几千人的西狄马贼——明知是刁难,赫连濯仍是应了。
他也想试试自己的能耐,究竟能到哪里。
几条险计追堵袭截下来,只有数百人的黑衫军竟硬生生把几千人的西狄马贼灭了七成,逼着他们只能收整人马四处逃窜,想退回西狄,却在赫连濯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辗转入了深山密林,离横渡而来的望帝江越来越远。
等这支残军正欲横下心来拚个你死我活之时,赫连濯却刻意放松了对他们的追剿,故作不敌,佯败数场。
西狄马贼大喜之下,无暇细思这会不会是赫连濯的另一个陷阱,只是尽选深林荒岭之地躲藏,四五日过去,不见丝毫敌踪,便自以为终于甩开了在其身后穷追猛打的北苏军队。
殊不知,这一处他们以为绝对隐密的深山小比,正是赫连濯为他们精心安排的埋骨之地。
赫连濯面无表情地又结果了一人性命。而看着如今大势已去、方才醒觉的西狄人正试图作垂死挣扎,赫连濯抬手抽出一支箭矢,悠然挽弓对空而射,箭矢瞬即没入夜色,声响呜鸣,在这寂寂深林远远传了出去。
远处,一束火光直射天际,似在呼应响箭,跟着点点火把亮起,直向营地涌来,将整座山谷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四下里喧嚷渐起,刀剑交击声、喊杀辱骂声,人人情绪激昂,认真地投入这毫无悬念的战场。
赫连濯在发出信号之后,便不再理会这外围的一团混乱,匆匆掠身而过,迅疾地朝着主帐而去;夜色下,那修长身影,看着竟无端染了一层寥落之感。
在营地另一头的小树林内,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个个衣衫破败,面黄肌瘦,看上去都已熟睡。
姚令嫣静静靠着一棵树干抱膝坐着,她已疲极倦极,恨不能倒头便睡,却勉强撑起精神,不敢松懈。
那背上的鞭伤一阵阵发疼,和月复内怎么也无法忽视的饥饿感,一起扰得她心神不宁。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子装扮,又想起早些时候被那些粗汉强横拉走的那几个姑娘,她心里再一次很不厚道地庆幸起自己的运气。
若不是自出家门以来,她为着行事方便,刻意涂黑面目,且皆作男装打扮,加之冬衣厚重看不出端倪,只怕现下她就得一死以护清白。
如果这回真的要死,她也不愿那么不堪地死去。
早知道就不该一个冲动之下留书离家,更不该一个人跑到北苏这么远的地方来;最最不该的是,只不过听人说了几句北苏西南面的望帝江景色奇险,同嘉昌南国的婉约山水很是不同,便起了前来游赏的心思,跑到这荒僻的边地。
这下可好,望帝江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她就先被这一股马贼给抓了来。
后来姚令嫣才隐隐约约从旁人的对话中得知,原来这伙人便是恶名昭彰的西狄马贼,平日里是绝不会费事去俘虏人的,多半是取走财物,男杀女奸,最后当场灭口了事,只因现下正被北苏黑衫军追剿得紧,索性一路上抢了不少人质,充作一支绝佳的挡箭牌。
既是可有可无的卒子,西狄人自然不会多善待他们。自姚令嫣被抓进来后这一整天,不过就得了一小块冷馒头和一碗清水。
姚令嫣自小娇生惯养,对着这般粗食是怎么也入不了口,索性全让给了旁人;幸赖她自小苞着父亲练了些功夫,身体有些底子,饿个几顿尚撑得住,只是却也非长久之计,她不知道还要困在这儿多久,更不晓得下一刻被凌辱虐杀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姚令嫣暗暗叹了口气,同时不忘凝神注意周遭动静。纵然机会很小,她仍不愿放弃任何逃走的可能。
她能感觉到今夜特别地不同,这些西狄马贼似乎完全摆月兑了那支追在后头的北苏军队,一阵狂欢后,大部份人都松懈了戒备。
正是逃月兑良机。
又扫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其他人,姚令嫣心头浮起阵阵怪异之感。按说这般冷的天气,兼之月复内饥寒,他们不应该睡得那般深沉才是,可现下除了自己以外,竟没有一人醒着……莫非那些食物有什么古怪不成?
收回目光,姚令嫣不再分心去管旁人如何,看守他们的人早就和同伴躲懒喝酒去了,现下夜已深,四下里一片安静。
拚死一逃吧!她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悄悄地,强忍着粗绳磨着手腕的不适,姚令嫣慢慢地扭转双腕,试图将手从绳套中抽出来。
不知是自信于他们这些俘虏无能也无胆逃跑,这绳子绑得并不十分牢靠;察觉到绳圈似有松动迹象,姚令嫣心里暗暗一喜,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就在此时,一种细微的劈哩啪啦声响起,伴随着这古怪声音的,却是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焦味。
姚令嫣心下一凛,那味道,她太熟悉了!年年父亲属地里庄子上的佃户烧田堆肥,便是这种火烧干草枯木的味道,可此时此地出现这种味道,却只教人心生不祥之感。
难道……起火了?
且不管这火起是因为意外,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她只知道,自己动作必须快点了,否则难保要被烧死在此地。
彷佛为了印证姚令嫣的猜想,外头火势顺着风一下猛烈疯长起来,火光冲天,把这本来阴暗潮湿的林子映得通红一片,连空气都渐渐变成了炙人的干燥灼热。
冷静点,姚令嫣。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着话。一旦起火,势必混乱,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还来得及,只要挣开这绳子……
她就能逃出去,逃出去……
在额头又落下一滴汗之后,姚令嫣咬着牙,眼一闭,狠狠一个用力,把手从绳圈中硬是给拉了出来,顾不得检视腕上被粗绳绞开的皮肉,她急急地去解脚上的绳子,无奈忙乱之中虽有松月兑,可绳结却被她不小心给打死了,怎么也拆不开。
情急之下,姚令嫣索性几下用力拉扯,终于硬是将那绳圈连同脚上的靴子袜子一同月兑了下来。
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姚令嫣跳了起来,顾不上穿回鞋袜,一把拿出塞在口中的破布,赤着脚便想朝外奔去,火势却已越来越大,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听见火星落在帐子上的劈哩啪啦作响之声。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可才跨出两步,她却猛然收住步子,僵硬地回头看去。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惺忪睡眼望着她,那无辜的模样,让她顿时心生不忍。
她可以狠下心不去管其他人,毕竟现下她是自身难保,可对着这样一双清澈单纯的眼……
身侧两只手握拳又成掌,如此这般重复了三次,终于,她咬咬唇,一个跺脚,旋身回来,朝她走去,三两下便把小女孩身上的绳子给拆了。
外头此时隐隐约约已传来了喊杀之声,火势也已渐渐延烧至此,窜出阵阵浓烟,姚令嫣呛咳了几下,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却顾不上去遮挡。
这地方,绝不能再待了。
没时间去思考,姚令嫣咬咬牙,抱起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险险地避开几处喷张的火苗,途中更是让树根石头绊倒了好几回,未着袜履保护的足底满是伤痕,可此时此刻,姚令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林中难辨方向,她只能凭着直觉尽力冲出这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