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林御史也要开口讨嘴皮上便宜时,一道低哑的嗓音由三人后方传来,毫不客气的打断气氛令人不悦的对谈。
“百家姓里有姓『姑娘』二字的人吗?”李澈挺拔的身形穿着白底左肩绣有圆形翔鹰的便袍,双手交抱胸前,偏着头,挑高眉头,佯装一脸不解。
“参见王爷。”薛怀义与张、林两位御史赶紧转身,同李澈作揖行礼,面容却不见诚惶诚恐,反而还挂着笑,显得十分不得体。
“免礼。”李澈一点也不在意他们怎么对待自己。
只要皇帝在位,继续宠信薛怀义,被贬为庐陵王,流放到均州的前皇帝没能回洛阳宫,身为儿子的李澈知道自己的地位说穿了根本不如眼前这名假行僧。
“启禀王爷,微臣也只是跟姑娘宰相闲话家常罢了,王爷您『诸事繁忙』,应该没有心思过问才是。”薛怀义不得体的扯着嘴角,话中有话。
“本王的确是『诸事繁忙』,但还是有心学习。”李澈当然听出薛怀义是讽刺自己无所事事,勾了勾嘴角,“本王虽然未曾熟读百家姓,但对姓氏大概知晓九成,从未听过有人姓『姑娘』的,是本王孤陋寡闻吗?”
尽避向来不管政事,不过消息灵通的他早已在皇帝退朝后,从她身侧的宫人婉儿口中听见关于狄宁宁的事情。
“王爷,微臣只是……”薛怀义当然知晓李澈这些话的含意,他会伙同张、林两位御史喊狄宁宁为姑娘,纯粹只是不愿意礼遇年纪轻轻就爬到他们头顶的狄宁宁,因此才会拐个弯戏弄她。
没想到都还没将她的一张俏脸搞得一阵铁青,就遇上李澈这位在洛阳宫里人人背后说他闲话,摆明了瞧不起,却又不得不遵从礼数称他一声“王爷”的男人。
“别告诉本王你们不晓得今日初任宰相的人物姓啥名啥,虽然皇祖母有令,不得将此事外传出洛阳宫,但皇宫内苑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样的理由似乎太牵强。”李澈扬高一边眉头,没耐性的扯着嘴,接替支支吾吾的薛怀义说话。
“这……”要说的话都被李澈说了,薛怀义的脸色一阵铁青。
狄宁宁看见薛怀义与张、林两位御史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见李澈似乎没有打算放他们一马,便开口替窘困的他们说话。
“薛大人、林御史与张御史,微臣姓狄名宁宁,今日初任为官,若将来有任何不妥之处,请三位大人不吝指教。”她虽自称“微臣”,但口吻不卑不亢,十分有乃父之风。
若蓝也抬高下颚,说什么都不能长他人志气的神气模样。
“狄宰相客气了。”林御史知道狄宁宁给了他们台阶下,就算不甘愿,也赶紧拱手,笑着回话。
他们三人心知肚明,这时不走,更待何时?同李澈与狄宁宁告辞后,模着鼻子悻悻然离开。
等他们走远,狄宁宁才抬起头,看向李澈,“谢谢八王爷相助。”
李澈低垂着眼,望着她那张宛如陶瓷般精致的雪白小脸,灵动的双眸与他四目相接后,随即低了下来。
他心想,狄宁宁的确是懂礼数,就算他身为不受重视的王爷,她依然保持不与他平视,表示对他的敬重,这让他忍不住对她多在意几分。
“毋需客气。”他先是佩服她不需要自我介绍就知来者是谁,顿了下,思索该怎么说话才不会让她感觉自己对她是指手画脚后,再度开口,“年纪轻轻的十八岁姑娘站上朝堂实属不易。”
狄宁宁讶异的抬起头,看向李澈,没料到在早朝上彷佛当众被打了好几个耳刮子的挫败伤心,竟然会是他这个在皇宫里没人敢招惹却又惹人非议的王爷率先开口安慰自己。
对于李澈,她认识得不多,只有听过他的几项传闻,然而是真是假,她没有多去验证,也许是洛阳宫内有潜规则,绝对不能将八王爷的风流韵事传出宫门以外,所以宫外的人对八王爷的认识不多,不过她时常受到皇帝的召见而出入宫廷,因此对李澈的事情略有耳闻。
她还以为入宫为官后,应该会许久才得以见到这位“特别”的王爷,万万没想到第一天就见到了,而且还是他出手相助让她月兑离薛怀义与其党羽的讪笑窘境,因此她的讶异是理所当然。
“已故狄宰相是一位忠贞爱国又足智多谋的传奇人物,只是他还有很多抱负来不及施展就驾鹤西归,实在令人扼腕。”
狄宁宁可以从李澈的声音里听出满满的遗憾,轻轻点了下头,看着双手交抱胸前的他。
不羁的他将一头黑色及腰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只随随便便的抓了一束可能会阻碍视线的耳旁头发绑在后脑勺,完全没有王爷的样子与架式,反倒像极了江湖剑士。
“家父的确还有很多抱负,虽然微臣在去年年初得到皇上的允诺,协助家父处理军国大事,但从旁学习的是他正在推动的政事,至于他还有多少尚未施展的抱负,微臣无法完全掌握,且宰相一职事务如此庞杂,亦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虽然接受皇命,入朝为官,说是要替父亲完成遗愿,但是说实话,她根本不知该从何着手。
“找找吧!”
“咦?”狄宁宁不解。
“找找已故狄宰相的书房,看看他有没有列出待办事项,以及对朝廷、对国家的抱负与野望。”李澈的遣词用字虽然带着不确定,但口吻似乎十分肯定狄仁杰有写备忘录的习惯,因此才提议要她找找。
“是吗?那微臣回府后,会好好的找找有无王爷口里说的记事本。”狄宁宁仔细想想,点了点头,毕竟以父亲处事严谨的性子,留下这么一本记事册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能找到,逐条替妳父亲完成,本王想已故狄宰相一定会含笑九泉。”李澈是一贯的平稳嗓音,谈话内容却带给她未来仕途之路的方向。
“谢谢王爷的提点。”
朝她颔首一笑,他跨步越过她,往空桥的另一边行走,在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好闻得让他几乎想闭上眼,细细品尝。
突然想到什么,他转头,喊了背对着他往前直行的狄宁宁。
他瞧见的是穿着鹅黄色衣袍,将白皙肌肤衬得更加明亮的她缓缓的转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一丝不解与疑惑,令他蓦然想起民歌里的句子──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让他一时之间失神了。
“请问王爷还有何指教?”狄宁宁一脸不解。
“本王只是想告诉妳,已故狄宰相是本王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李澈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入狄宁宁与若蓝的耳里。
狄宁宁浅浅笑着,接着点了点头,“微臣也同王爷一般想法。”
“本王与已故狄宰相有些缘分,在很多闲聊的时候,他总是力赞妳的聪明才智。”
她偏着头,听不出李澈话中的意思。
他笑了笑,“聪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对自家女儿赞誉有加,而身为被赞赏的妳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纵使年纪比朝中老臣的年龄折半还要来得小上好几岁,但妳要相信妳父亲的眼光,以及皇上将重责大任交给妳的青睐。”
“是。”狄宁宁眼眶泛热,轻轻点了下头。
自从接下皇上的托付后,她夜里辗转难眠,心若高悬,昨日接到皇上赐给她的特别女式三品官朝服,她害怕得双手颤抖,跪在地上谢恩的双膝无力得差点站不起身,今日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却在朝臣你一言、我一句的攻击时,信心完全崩溃。
是他说的话让她燃起信心,在她心底最折磨的时候雪中送炭,这要她怎么能不感动?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李澈转身,双手负在身后,信步离开,逐渐消失在她的眼底。
夹杂冷冽的寒风吹过狄宁宁冰凉的脸颊,轻轻的卷起落在耳旁的两绺发丝,纵使身处天寒地冻,心底却因为他的话而感到暖烘烘。
春天,就快来了。
入夜的二月末,纵使白日阳光煦煦,太阳消失在天幕后,温度却瞬间下滑,让人一度以为寒冬又要降临。
议事厅的烛火熄了大半,室内五排长约五十米的木桌隔成三十个座位,每个位子旁摆了满满一堆参考书籍与文房四宝,以及各地送来的奏折,可以想见天黑之前坐满百官办公的惊人画面。
只是如今议事厅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老臣正准备回家休息,令偌大的空间宛如陷入死寂。
第一天上任的狄宁宁坐在议事厅与群臣面对面的高台上,桌上摆了一迭又一迭待她批示的奏折,脚边的矮桌上则迭了好几座有如小山一般高的参考数据,她敛目,十分认真的逐字阅读手上今日算起来第五十八本的奏折,纵使眼睛酸涩不已,却还是继续坚持。
“小姐,已经快过戌时,您该休息了。”一直在狄宁宁身侧服侍的若蓝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她从天未亮就跟着小姐入宫,看着下早朝后的小姐跟着领事公公在洛阳宫转了一圈,熟悉环境,便来到议事厅着手处理成堆的公文,就连午膳也是一边看奏折一边随便吃了一点,这要她怎么能放心?
狄宁宁随便应了一声,继续将手上的奏折看完,才抬起头,“已经这么晚了呀!”
放眼望去,议事厅里只剩下两名傍晚才来上工的老臣,其他人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空荡荡的室内一片静谧。
虽然狄宁宁一点也不在乎百官应遵守离去时是当告知她一声的礼节,但是他们彷佛说好了,不将她放在眼底,随意入席与离座,还是让她感觉有些挫败。
暗暗叹了一口气,她将手中的笔交给若蓝清洗,然后起身,动手整理桌上的文书数据,等待若蓝由屋外入内,将笔放在笔山上晾干,才轻声开口,“咱们回去吧!”
“是,小姐。”若蓝回应。
狄宁宁走下高台,来到其中一位低垂着头,振笔疾书的老臣面前,不点胭脂依然粉女敕的双唇浅浅勾起,恭敬中带着不卑不亢的语调轻声的说:“您辛苦了,夜里露重,石板路滑,您要小心为上。”
老臣没想到狄宁宁竟然会主动同他说话,吓得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朝他浅笑着,就像孙女般令人喜爱,使得他今早得知宰相之位竟然由一名小女乃娃坐上的不悦感受消失大半。
“晚辈先离开了。”看着面容带着尴尬的老臣,她并不奢望年纪长她三倍有余的老者对她释出善意,于是转身离开。
她接着来到另一位坐在大门附近的臣子面前,也同他说了些关怀的话语,才与若蓝离开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