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也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南湘送到楼下的。走过公司狭窄的格子间走道,走过冰凉大理石铺就的奢华走廊,走进电梯,走出电梯,走进大堂,走出大堂。一路上,我和南湘都手牵着手,仿佛一对共患难的姐妹。其实我没有资格这么说,患难的是她,而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但这让我更伤心。
那个时候,我感觉像是一次最后的送别,不是生和死的隔阂,却同样是一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隔阂,我心里翻涌着那种恐惧而又酸涩的预感:此刻,我正亲手将她送去另外一个我们再也无法到达的世界,和死亡无关,和生存有关的世界。
南湘站在路边,她娇小纤细的身影,笼罩在黑色的伞下,也许是大雨或者是我眼里的泪水吞没了她清晰的轮廓,视线里只剩下她毛茸茸的边缘,公交车突突响着,靠边停了下来,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车厢里,满是表情麻木的人。南湘回过头冲我笑了笑,大雨里她湿漉漉的轮廓,像极了她最爱的印象派油画家笔下的光影油墨,虽然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她的那双眸子,却那么清晰而明亮地,闪着光。
当公交车的门关上的时候,她的背影消失在车门背后。我突然张开了口,泪水和雨水一起流进我的嘴里,食道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拼命地扼紧我的咽喉。我脑海里不断回忆起我们大学时候的日子,一帧一帧的,仿佛断片儿似的,往我脑浆里插,每一个画面都仿佛一枚锋利的玻璃切片,里面承载着我们青春的样本,承载着我们美好无敌的岁月。无数的玻璃标本载进我的视线里,就像透过放大镜一样,我的瞳孔里看见的,只有三个被雨水晕开的字迹:
再见啦。
我独自走回电梯,望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我光秃秃的脑门儿上,双眼像是夏天被游泳池的消毒水泡过一样,红彤彤的一大圈,睫毛被泪水打湿了,像粘在一起的羽毛。我知道,刚刚顾里眼里看到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她永远不会有的样子。
她从不难过,也不狼狈,她的睫毛永远根根分明纤长卷翘,她的头发永远柔顺蓬松,她的皮肤永远吹弹得破毫无瑕疵。
所以她才会用那种语气,配合上这样的脸孔,对我说:“不就是一个临时助理么,多大的事儿啊。林萧你不是挺能耐的么,你不是挺爱帮忙的么,那你帮啊!”
——那你帮啊!然后那扇门再一次地在我面前,被用力地摔了起来。那一声砰然巨响里,有一些东西也跟着碎了。
我把自己关在茶水间里,冲泡着等下开会时用的咖啡。咖啡机咕噜咕噜地运转着,浓郁的蓝山香味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我坐在单人沙发里,手肘放在膝盖上,把脸埋进掌心。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我刚想抬头,一只温暖的手掌就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仿佛突然放开的闸门一样,我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含混地喊出了声:“简溪?”
头顶的手掌瞬间冰冷了下去。
我抬起头,崇光站在我的面前。他深邃的眉宇里滚动着沙砾般涩涩的沉默。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动作非常缓慢,异常温柔,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窗户外的阳光打在他白色衬衣的后背上,腾起一阵发亮的灰尘。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仿佛在看一幕伤感的默剧。
“你怎么在这儿?”我动了动喉咙,不自然地说道。我确定他听到了刚才我下意识喊出简溪的名字,但是我不愿意面对。
“今天有拍照,”他金褐色的眉毛化过妆,金褐色的眉粉把他的眉毛轮廓修饰得又锋利又清晰,就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感觉像在看电影一样,“刚拍完了,想上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擦了擦眼睛,用力地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们说的,说你在这里煮咖啡。”崇光拉过墙角的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他习惯性地伸出手穿过我的头发,从脖子后面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朝他拉近一点儿,我闻到他敞开的衬衣领口处弥散过来的味道,年轻男孩儿皮肤上独有的气息,像带着点儿咸味的碧蓝大海。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我的心跳和思绪,都在他的气息里平复缓慢下来。仿佛整间屋子里都是他的味道,连咖啡的香味都没了。
“你下班后有安排么?”他歪过头看我,表情仿佛在说一件特别严肃的事儿。
“暂时没有,怎么了?”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变得更狭长了,比起以前那种典型帅哥的浓眉大眼,他现在的五官让他显得更复杂,也更神秘。带着一种隐蔽性很高的侵略感,从以前的温润柔和,变得更加凛冽邪性。但他眸子里的光芒依然是温驯的。
“我带你看电影去吧,下了班之后。”他看着我,表情依然正经八百的,仿佛在宣誓似的,“我们好久没一起出去了。”
“好啊,看什么?《暮光之城》吗?”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应该没上映吧。而且吸血鬼什么的,有什么好看的?”他撇了撇嘴角。
“你当然觉得不好看,因为你现在就差不多跟吸血鬼似的,金发碧眼的,而且皮肤比我还白。”
“是啊,而且我也死过一回,不是么?”他转过头,不再看我。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抑郁,有点儿心疼,胸腔仿佛被拔掉塞子的池水,越来越空。
“也许你应该出去多晒晒太阳,就不会这么白了。”我带着歉意说,想要开个玩笑。
他冲我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我现在……不太方便出门。”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拿起已经煮沸了的咖啡,伸手拿过旁边架子上的白色陶瓷杯,倒出一杯黑咖啡喝了下去,没加女乃,也没加糖。这一点上,他和宫洺实在是差太多了。
“我没有生气。”他看着我,高耸的眉毛在眼窝处投下狭长的阴影,显得很迷人,他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脸,“我只是在……手术之后,表情一直都不太自然,五官做出表情的时候,都会显得过于沉重,不够放松。不过这样的表情在照片上看起来,比较沉郁。他们喜欢。”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心里像被人揉起来的纸张一样,哗啦啦地轻响着。
“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改变自己的五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么?”我望着他,忍不住提起了那个我们之间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轻轻地回答道,然后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我知道,他把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终止了。
“下班后我在楼下等你,我开车。”他看着我,半晌,终于笑了笑,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很用力,是一种很认真的笑容,也是一种让人看了心疼的笑容。
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他对我用力地笑着,甚至看起来太用力了,以至于像在掩饰着什么。我悄悄伸过手去,模到他的手,用力地握紧。
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去一半,突然降临的黑暗里,崇光炽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来不及闭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崇光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就轻轻咬住了我的下嘴唇,仿佛一阵电流从他的嘴唇上传来,瞬间蔓延摧毁了我身体的所有触觉。思绪瞬间被打散成粉末,扩散在他微微带咸味的蓝色大海里。唯剩嘴唇上的清晰触觉,他温柔而又侵略性地、轻轻地撕咬。他的手掌迟疑但又坚定地放在我的脑后。
“不要躲……”他低沉而磁性的声音,随着他浓郁的呼吸,以耳语般细小的音量,带着命令式的霸道,传递到我的嘴里。
就像所有蹩脚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关键时刻,电话响了——我突然发现其实那些电视剧并没有那么蹩脚,它们真实地再现了我们荒谬的人生。
我对着咖啡机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仿佛被雷轰炸过的头发,然后用力深呼吸,让自己脸上仿佛草原英雄小姐妹一样的潮红尽快退去,与此同时,崇光坐在我身后,我从镜子里也能看见他一脸忍俊不禁的坏笑。
我赶紧丢下他,跑去开会,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仿佛咖啡般醇香的磁性声音在我身后黏着我:“下班后我在楼下等你,别忘了。”
我端着满满一壶咖啡,走进会议室。
大部分的人都坐下来,只是宫洺还没有来,顾里和顾源两个人沉默地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两个相对的位置。他们俩都低头拿着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起来格外默契。他们两个都没有理我,当然,我也不会理他们。我脸上还扛着两扇他们摔紧的大门。
我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咖啡,然后坐在我自己的位子上,等待着会议的开始。
我看了看会议桌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会议材料,这多少有点儿不同寻常。我抬起头,冲Kitty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她耸了耸肩膀,看样子也一无所知。
我抬起头看着顾里,她的妆容依然精致无比,眼线睫毛没有任何的晕染,仿佛和早上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一模一样,我看着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和我们的不同而已。我脑海里不断翻涌着这样的想法,如同遇到水的干冰一样,翻腾起无数冷飕飕的白汽,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放在会议桌边上的冷冻柜。
这时,会议室的大门推开了,宫洺走了进来。
和每一次的会议一样,他依然是皱着眉头,敛着目光的表情,依然穿着仿佛刚刚从干洗店取回来的毫无褶皱的衬衣,袖子轻轻地挽在小臂上,露出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漂亮肌肉,领带紧紧地系在脖子上,一枚发亮的领针将它固定得纹丝不动。
然而,当宫洺缓慢而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停顿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宫洺,瞳孔微微颤抖着。
他轻轻地坐下来,什么都没干,什么也没说,但却仿佛在会议桌上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一枚看不出什么时间会爆炸的炸弹。
我的胃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只穿山甲,此刻它正拼命地想要挠破我的胸腔。
宫洺坐会议桌尽头的侧位——没有坐在主席位上,他看了看空着的主席位,又看了看屋子里一群仿佛蜡像般纹丝不动的人,开始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开会的内容,主要是接下来的工作交接,在这里也正式向大家宣布,我不再是《M.E》的主编,从这个月开始,我将作为《M.E》的艺术总监处理工作,而主编的位置,将由新的人选接任。”
这个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双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仿佛一串发送电报的声音:新主编来了。
我看见顾里面如死灰的表情,她瞳孔里闪烁着惊恐的光芒,而当她看向顾源的时候,这种光芒瞬间变成了愤怒,很显然,顾源的表情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意,哦不,不够,南湘孤零零地消失在公交车车门背后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闪现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她被大雨淋湿的头发,她微不足道的被践踏被羞辱的愿望全部千军万马地冲进我的脑海。
顾里,我知道怎么能让你体会到这一切了,这不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机会么?
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