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小田伤愈后,又调养了些时日。每天早上寇芙蓉仍会来陪伴她,她还卧床时就念小说给她听,后来可以起身后,她也和毛球七郎一起读书识字。
她今天认了“喜”、“欢”两个字,笔划有点多,正在努力学写字。
“小田,我问你。”寇芙蓉悄声道:“你有没有很喜欢的人?”
“有啊!”她抬头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阿溜、毛球和七郎了。”
“嘻嘻!”毛球和七郎也在桌上练字,一听姊姊如此说,开心极了。
荆小田见芙蓉似乎有话要说,便打发两个小的:“你们去陈大娘那边打午饭,她还在卖烧饼就先等一下。”
“好。”两小无猜手拉手跑掉了。
云儿在旁边掩着袖子笑,坐在门边的家仆阿忠和阿义拿起凳子,识趣地转到屋外去,不敢听他们早已知道的小姐心事。
“云儿,你别笑了。”寇芙蓉脸蛋微红,又问道:“小田,我是说,那种喜欢是心里总想着他、惦着他,就算没机会见面,到他屋子瞧瞧也好。”
所以她就天天来瞧荆大鹏的屋子了?荆小田心头涌上许多滋味,但她立刻抑下。早知道芙蓉喜欢荆大鹏,她又欣赏芙蓉,自然是乐见其成。
“我没有那种喜欢的人啦。是怎么了?一定是你喜欢他,他却没有一点心意表示?”
“唉,他可能不知道我喜欢他吧。”寇芙蓉又是幽叹又是脸红。“其实,我有点急了。昨儿我偷听到爹娘说话,说我明年就十八了,也该考虑婚事。如今都初秋了,一下子就到了明年。”
“我明白了。那你就跟大人夫人明讲,好让他们知道你想嫁谁呀。”
“问题是我爹不可能喜欢他。爹老是想帮我找个至少是举人以上的读书人,根本就不考虑他们这种没功名的武人。而且,好像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他……”寇芙蓉说着,神色也黯然了。
“不会的。他一定喜欢你,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连我都好喜欢,要教我是男儿身,立马跑去跟大人求亲了。”
“呵,小田,谢谢你。”寇芙蓉露出笑容。“其实跟你说这些,就是解解闷儿。感情这档事,总得你情我愿,强拉不来的。”
送了芙蓉回去后,荆小田在门边楞楞站了一会儿,这才转回屋子。
身体养好了,她开始做些“丫鬟”该做的家务。或许应该再出去找活儿,多赚点钱好能搬出去,不能再依赖荆大鹏了。
她正准备收拾桌上的纸笔,荆大鹏跑了进来。
“寇小姐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才走没多久。你快去追,还来得及。”
“我追她做什么。她每天来看你,大概都这时候走?”
“对啊。就中午吃饭前这时候。”
荆大鹏不明白,寇大人意有所指地说,芙蓉去看他妹子没关系,可毕竟伤都快好了,可别将教养良好的大小姐强留到快黄昏才回家去。
她跑哪儿去了?身边也跟着云儿和阿忠阿义,瞒得大人真紧啊。
这是寇家父女的家务事,他不再提,而是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嘿,你明天中午赶过来,正好护送小姐回去。”荆小田还在提。
“干嘛要我护送?她身边不是有阿忠阿义吗?不说她了。”荆大鹏将银子移到她那边。“五两银子。朝廷赐下的剿贼赏金,南坪衙门分得一百两,大人承诺给你五两。”
“嗳。”荆小田看着那锭银子,百感交集,以手指推了回去。“你拿给诸葛大夫。”
“存下来买田,这是你辛苦赚来的。”他又推回去。
“给大夫啦。人家开药铺也得买药材、付工钱给伙计,我这样慢慢还,万一害他赔本倒店,可就害了其他要看病的人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我拿给他。”他收起银子,又拿出两个信封。
“还有,我今天接到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大哥寄来的。”
“给我?我又看不懂。”她疑惑地接过信封。
“你不是跟着小姐读书?我保证你看得懂。”
荆小田打开信纸,除了一些她认得的字,满篇尽是“大鹏”、“小田”,还有“荆家村”,以及她今天认识的“喜欢”。
她好像能看出意思,不觉口干舌燥,赶紧将信还给了他。
“一定是说小田这个丫鬟不可靠,赶快将她辞了吧。”
“我大哥写说,听了阿壁回去报告,大家都很高兴,爹娘有交代,我公务繁忙,不必拘泥礼节,就在南坪跟小田成亲,等有空回荆家村再宴客。”
“乱讲!”
“不信你拿给阿溜念给你听。”
她才不敢。要给阿溜看了,保证又杠上荆大鹏,然后大小两个吃饭时就抢着要她夹菜给他们吃,然后吃完又抢着洗碗给她看。
“多笑些。”他看着她道:“你本来很会笑的。”
“嗯。”原来她笑了,这时她才感觉嘴角是上扬的。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没办法在荆大鹏面前尽情乱笑,更何况她现在该做的是撮合他和小姐的好事,而不是把“丫鬟小田”的谎话弄假成真。
“这个还你。”荆大鹏将一把小剑放到桌上。
“咦!这把剑?”她惊奇地拿起来端详。“不是丢在兔耳山上了吗?怎么找得到?”
“就插在蓝大王的肚子上,不过他命大没死,只流了一些油。徐捕头听了蓝大王的供词,又在山寨大堂找到符合的刀鞘,认定这支『凶器』应该是我的女探子的,所以寄来还我。”
“不要了。”她放下小剑,摇头道:“都说是凶器了,秽气。”
“我用艾草水洗过十遍,上了油,还拿去南神庙过火消除邪障,现在只有神明加持保佑,没有秽气。”
她低头笑了。
“就给你护身用,放在屋子里吓吓小偷也好。”
“谢谢。”
“还有,徐捕头这几个月忙着处理山贼案,这封信才回了我路倒尸的事。”
“怎么说?”她紧张地问。
“那年冬天只有一起,还是在城里冻死的,没有山里受伤流血的。后来两年也没有类似的案子。”
“这样啊。”她显得失望。
“阿溜他们的衣物有没有任何记号?”他又问。
“给你瞧。”现在她的东西全收进柜子里;她从最深处拿出一个小包袱,打了开来。“我留着,也是给他们当作纪念。”
一套是小孩童的红缎衣裤,一件则是白色的中衣,荆大鹏不解地拿出这件显然是大人的衣裳,抖开来查看。
“毛球没穿小孩的衣服,这是拿来裹毛球的。”荆小田解释道。
荆大鹏将几件衣裤翻来看去,连缝线都仔细检查过、模过。
他相信小田一定也都看过,不然早就找出蛛丝马迹了。
“的确看不出线索。不过,这都是很好的质料,毛球的中衣襁褓是柔软保暖的真丝,几年过去了,仍不见泛黄;阿溜的衣裤是绸缎,缝工精细,或许……他们真是被拐带的富家孩子。”
“你要不要先查南坪的走失孩童案子?还有附近几个县……”
“我已经查过了。”荆大鹏放下衣物,语气变缓:“南坪、东邑、西丘都没有符合阿溜、毛球的走失案子……你知道冀王爷的事吗?”
“北关的冀王爷?怎么突然说到他了?”
“那时你在魏王府听到秘密,我很好奇当年他们是怎么把冀王爷弄成了『半个废人』。我除了写信请剑扬警告王爷安危外,也问了一些事情。原来不是冀王爷身体有何伤病,而是在八年多前的冬天,冀王妃难产而死;再过一个月,他唯一的五岁儿子也病逝。冀王爷遭受打击,伤心欲绝,不再过问世事,形同『半个废人』。”
“你想说什么?”
“我再查下去,那个夭折的儿子叫做……”他拿起笔,就在他们练字的纸上写下来,同时念道:“朱佑杉,神明护佑的佑,杉木的杉。”
“三?!”荆小田心头猛地一跳。
“就是这个杉。”他拿笔在杉字圈了起来。
今天她又多认得一个字了。杉,可以造船、盖屋的杉木,也是一个早夭孩儿的名字。
荆大鹏打了火石,引燃那张写了名字的纸,一下子烧成灰烬。
“可是阿溜十一岁,那孩子算他十三岁……”荆小田又记起诸葛棋讲过的阿溜年龄,不觉一颤。
“都快年底了,以阿溜的声音、胡子和长大情况,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荆大鹏分析道:“诸葛也说过,阿溜可能遭受很大的撞击或惊吓,年纪又小,因此失去记忆;可是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说『三』,或是『杉』;而且他也记得念过的书。按理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会这么小就教他背这么多书。”
“可能吗?”荆小田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本来也只是猜测,可看了这些衣物后,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想。”
“王爷家死去的孩子……”荆小田还是无法将这一切连在一起。“那么,中毒的事?”
“谁能拿到这种诡异难解的毒药?又有谁会狠心到让小孩吃毒药?除了争权夺利的宫廷或富贵人家,我再也想不出来。”
“可再怎样,也只是王爷的儿子,又不是皇帝的儿子……”
“你别忘了,十几年来,皇上无子,每个王爷的儿子都有可能是立储的对象。那时最大的是魏王爷的七岁儿子朱佑机,再过来是冀王爷的五岁儿子朱佑杉。五岁的是聪明多了,听说当年在皇族中颇得称赞。”
“那个路倒尸到底是什么人?而且好好一个孩儿被劫走了,就该拚命找回去,王府怎会说他死了?王妃难产?那个孩子是胎死月复中,还是生下来了?会是毛球吗?他们又怎会流落到深山里?”她有太多疑问了。
“这都还不知道。我就是以办案的方式,往可能的方向寻找线索,继续抽丝剥茧下去。这样吧,我将他们的衣服寄给剑扬,请他转呈冀王府当年知情的人查看。”
“嗯。”她低下头折衣服。
“目前为止,全都只是我的推测,将所有的巧合兜拢在一起。”荆大鹏见她神情不安,自己也很不安;她的伤才刚好,他却丢出这件大事来烦她。
“南坪铁捕办案,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她倒是露出笑容。“早点让阿溜他们知道身世,我也安心。”
“或许冀王妃和小王爷真是如朝廷诏告所记载的情况过世,就怕请剑扬去翻冀王爷的伤心事,过意不去。”
“唱戏说书的也没这么离奇,你今天倒是编了一出。”
“先不让阿溜知道我们在查,如果事实不符,那是最好了,当做我们两个多心,白忙一场。”
“可是,如果阿溜毛球真是王爷的孩子,那就要回冀王府了?”
“你还有我。”
“什么还有你!”她笑出来,她都还来不及感伤,他就帮她想好出路。“我会跟他们去王府当丫鬟。”
“王府又不缺丫鬟,我很缺!”他声音大了。
“好,反正我这个丫鬟随便乱做,你不满意,就会赶我走。”
“满意!满意!你随便做,我都满意!”
瞧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缓和了忧虑阿溜身世的不安气氛。
“对了,他们身上有特征吗?我好写到信上去。”荆大鹏又问。
“毛球就头发很黑、很多,毛茸茸的,身上白净无斑;阿溜的右边有两点胎记,一青一红。很特别吧?以前我本想按这特征帮他寻亲,可我也不能逢人就问:你有没有丢了一个有两色胎记的小孩?”
“哼,你看过阿溜的?”荆大鹏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掉。
“怎没看过?阿溜小时候不会自己洗澡,我当然帮他洗了。”
“哼哼。”
“他是我弟弟呀。”
“哼哼哼,弟弟也想娶姊姊!你没教他人伦常规吗?”
“那八哥哥又可以娶九妹妹啦?”她指了那封荆大哥写来的信。
但她也骤然脸红了,这是讲什么鬼话呀。
“三百年前同一家、一表三千里的八哥哥就可以娶九妹妹。”荆大鹏倒是脸不红气不喘,仍是那正经严肃的神情。
“那也是我胡诌出来的。”
“若是胡诌,那就更好了,本来就不是真的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