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黄昏时分,荆大鹏心急如焚,跟着送酒的车队等在兔耳山下的山寨关卡。
他原是送密函给西丘庞知县谈三县对付山贼之事,顺便接回小田;一看到姜葱送来的帕子地图,便急欲只身抄小路上山寻她;岂料庞大人也看到后,原本不打算有所行动的他立即决定攻山,还非常有效率地找来当地的指挥使合作出兵,由衙门几十个捕快扩大为八百人大军。
兵分三路,两路由小路攻上,一路假扮酒商,由大路送酒上去,一堆准备抢功的军校、捕快全走在前头,即便他和西丘的徐捕头熟识,也被赶到后面去。
他没空去抢功劳。小田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一上山就得找到她,否则在乱兵之中,她又不知死活换了少年装扮,岂不被误为山贼而遭殃!
七彩烟火直冲天际,显示前头已掠倒小贼,杀上山去了。
他急奔上山,别人忙着打打杀杀,他左掠右窜,照着帕子地图,直接冲到她可能所在的屋子。
“小田!小田!”屋中一片漆黑,但能闻到布料特有的剌鼻气味,他确定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又大叫道:“荆小田!你在哪里?”
“八哥哥。嘻,八哥哥来了。”
他循声找去,撞倒了不少布匹,这才在角落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她!还没近身就闻到她满身酒气。他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果然见她已换了少年装束,只是一头秀发来不及束髻,随意扎起垂在脑后,两只手掌抓来抓去,也不知是否被蚊子或臭虫咬了在搔痒。
“小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蹲下来抬起她的脸,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她。“有没有受伤还是怎样?”
“八哥哥,八哥哥!”她撒娇似地唤他,小嘴就扁了。“呜!”
“没事了。”他轻抚她的脸颊。
“蓝大王说要娶我当押寨夫人,我不给他娶,想说先灌醉他,他就没办法对我乱来,可、可是……哈哈……”
“可是你先醉倒了。”他拉起她,发现她全身软绵绵的。
“我没醉!”她倒还有力气,一把推开了他,一直紧紧揣抱在左手臂弯里的包袱掉下地,她急得立刻蹲下去捡。“哎呀,包袱!”
“包袱别捡了,不是针线和衣服吗,别管了。”
“不,很重要,要带回去。”她摇摇晃晃地,还是能将包袱扎在背后,再在身前用力打个结。“嘿,八哥哥,我们去哪儿?”
“回南坪。”
“呵呵,要回去了。毛球,姊姊带很多东西回家去喽。”
他拉了她往前走,可她走一步跌一步,醉得东倒西歪,碰到墙壁就靠上去傻笑,压根儿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蹲直接扛她到肩头上。
走出屋外,迅速一瞄敌我情势,看样子是打得满顺利的,官兵见他衣着,知是自己人,西丘衙门以为他是便装的兵,兵以为他是西丘捕快,皆未挡他扛着一个人离去。
荆大鹏一路跑下山,一开始还听到她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话,后来就没了声音,应该是睡着了。
虽是下山省力,可扛着一个人跑了这么久的山路,又担心她的状况,他仍得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息。
为了这次的攻山行动,早已净空山下的村子,几间房子门户洞开,他随意找了一家推门进去,找到了床,便将她扔了上去。
他在桌上模到蜡烛,拿火石点亮,再去外头找水,幸好还有半缸子的水,他打了一脸盆,端到房里。
“唔唔……”荆小田像条虫似地,在床上蠕动,滚来滚去。
怎会喝成这样!他看了好笑又心疼,见那包袱堵在背后不能让她好好平躺下来,便伸手帮她解开。“包袱我帮你拿下来。”
这么沉!他拿起包袱,心头也跟着沉了一下。
隔着布巾稍微一捏,虽然里头还裹了几层衣物,但经验老到的他已然明白藏着的内容物,他那沉下去的心又往下沉进更黑暗的深渊里。
他信任她,担心她,巴巴地跑来救她,可瞧瞧,她回报了他什么!
他取走包袱,她也顺利地躺了下来。
他拿出巾子,放进水里打湿绞干,帮她拭去脸上的尘沙和汗水。
冰冷的巾子碰触到她发热的脸颊,她陡地睁大了眼睛。
“八哥哥?”
“嗯。”
“呵呵呵。”她又绽开傻笑,往身前一模,模不到熟悉的包袱巾,又往肩头后面模,然后在身边模来模去。“咦!包袱呢?我的包袱呢?”
“在这里。”他提起了包袱。
“啊,包袱还我……”她猛地坐起身,向前抓去。
他心寒不已。即使是醉酒,她也是神情紧张,知道那是贵重之物。
许许多多复杂难明的感觉在体内翻搅……焦急、担忧、害怕、怜惜、思念、欣喜、欺骗、失望、心痛……他再也按捺不住,瞬间爆发,用力将包袱掷到桌上,并未扎住的包袱巾散了下来,滚出里头的珠宝。
“这包袱里面都是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她迷迷糊糊的,扑到了桌前,坐下来抱住了包袱,嘻嘻笑道:“都是值钱的东西啊。”
他冷冷地看着她,酒后吐真言,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这珠錬可以买一块田。”她拿起一串珍珠项链,歪头瞧看着。“这玉镯子也可以买一块田,这块金牌可以盖一间好大好大的大屋子……”
他心酸,也心痛。难道她是穷怕了,看到好物就据为己有?
“我买四块田,自己住一块。”她还在说着:“一块分给阿溜,一块给毛球,一块给七郎。呵呵,毛球和七郎两小无猜分不开,他们的屋子和田地要连在一块儿才行。八哥哥,我也给你买一块田……”
“买田!买田!”他大声吼道:“你可知这是不能拿的赃物!”
“嗄?!”她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朝他瞠大眼眸,嚷道:“啥赃物呀,这都是我的!”
“就算是山贼送你的,也是赃物!是赃物就要上交官府,核对过去几年被抢劫的失物清单,说什么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为什么要给官府?!”她趴到桌上,将所有的东西收拢在臂弯里,撅起了小嘴。
原本指望她只是醉酒胡闹,但她这般无异于山大王的蛮横态度让他彻底地失望了。
“是你的?!”他痛心地道:“山贼抢了来,你又趁隙偷了去,你这般行径跟强盗有什么两样?!荆小田!”
吼叫有如打雷,她吓得震动了下,抬起头盯住了他。
看了半晌,她涣散的目光终于对上了那张冷脸。
“叫我做什么啦!”她双肘撑在桌上,紧闭双眼,按住自己的头颅,申吟道:“头好重、好痛、好晕……有没有水?”
“那里!”他指了水盆。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直接将整张脸浸入了水里,待抬起头来,又拿水猛泼脸,泼得半个头脸和胸前衣服都湿了。
她按着墙面,站稳身子,看到了桌上的珠宝,又看到了荆大鹏的冷漠神色,突然感到背后一阵疼痛,连带牵动心脏也跟着揪痛,强烈的痛楚令她终于清醒,也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醉酒胡涂了。”她喘了一口气,一闻到酒气,不觉皱起眉头,虽感晕眩,仍尽力把话说出来。“我把蓝大王给我的东西收在包袱里,本想今晚逃下山,没料到你们突然攻上来,他们跑出去迎战,我、我……”
“你怎么?你赶快去拿包袱好逃走?”
“是。我打算趁乱逃走,可我太醉了……”
“醉得胡涂还能紧紧护住你的包袱,还说是你的!”
“我真的醉了,我以为里头是我讨来的银子,还有要买给毛球他们的东西……”
“你不用拿毛球他们来当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证物,这才准备带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会上交衙门……”
“你不会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还打算连我一起瞒住!”
“不是这样的……”
“我早该知道,你会同情王府的内贼,你就是还存着贼性!”
重话如巨石狠狠砸落,荆大鹏一出口就后悔了。
“是哦?”她嘴角轻轻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这个千古不化的顽石荆大鹏解释有什么用?他向来认定就是认定了,她是贼就是贼,连疑犯都有公堂说明的机会,她却只能直接让他定罪。
曾是炽热亲吻的唇,一说出口却是刻薄无理的吼骂;自以为已得到他的信任,从此一家人快乐过日子,原来还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拧痛,初见他找到她的喜悦已消失无踪,天知道那时她是多么害怕,还以为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来,将所有的珠宝收拢好,仍旧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扎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给你。”
她挂着淡淡的笑,荆大鹏却觉得她笑得凄凉,笑得孤寂,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呼吸困难,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双手时,更是怵目惊心。
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她的双手从手掌到小臂,里里外外,全是又深又红的指甲掐痕,多数几已掐出血来,凝干成细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为她在抓痒,其实是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肠,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晕茫,若要让神智和体力维持清醒到能够随时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这回的探子任务危险艰巨,她能仔细绣出山寨情势图,足见用心;可他见了面却只有谩骂,他对她除了怀疑,还有什么?
此刻,他还有满腔的怒气,气山贼,更气满脑子馊水烂泥的自己。
“山贼灌你喝酒,你为什么要喝?”
“蓝大王一直缠着我,我要找机会逃走,只能先让他别缠着我。他想灌醉我,我也来灌醉他,我没喝过酒不代表不能喝,没想到我酒量还不错,没有醉死耶。”
“你没有醉死是因为你该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声地道:“把好好的两条手掐成了什么样!”
“哟,还真难看。”她随意瞄向手臂,轻轻一甩就甩开他的手,再将袖子抹下来遮挡住血痕。
他闻到血腥味,心头一绞,又道:“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显的拒绝意思。
“你为什么不辩解?”
“辩解什么呀?”
“包袱的事。”
“我已经说了,可你信吗?”她一笑。“不信嘛。你一开始就将我当成了贼,不管说什么都不信了。”
“你只要说清楚,我就信!”
“哪个醉鬼讲话清楚了?谁又会相信喝醉的女贼的话?”
“不准你再说你是女贼!”荆大鹏大吼。
他记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泪水,从那时起,他不就愿意相信她了吗?为何还是以最严厉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为?
他大可等她清醒后再来问包袱的事;办案都可以变通了,罪犯也能因为提供证据或供出同伙,因而获得相当程度的月兑罪条件。在初识尚且不是那么了解她的那时,他不也放她一马,拿当探子做为不追究案子的交换条件?
何以相处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认,她的过去犹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愿去碰触;另一方面却期待她能自发地“改邪归正”,从此不用他烦恼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些过去,大家可以若无其事地愉快相处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认定里走岔了,他轻易地就将她丢到线的那一边,同时表达自己的愤怒,俨然一副“你让我失望了”的正义嘴脸。
她没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却又不敢面对她过去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