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宫中赐宴,朝中大臣携儿带女入宫,数千盆的各式菊花任由众人品赏。
难得的热闹,嫔妃、宫女们无不悉心打扮,好参与盛宴。
几盏美酒下肚,李侍郎嫡子李俊良居然迷了路,他循着小径走往安禧宫,一颗心雀跃不已。
单手探入怀中,轻轻抚着木匣子,他脸上止不住笑意。
虽然见过的人不多,可传言怀玉公主美艳绝伦、才情冠群芳,若今日之事能成,他就是堂堂的驸马爷了。
李俊良加快脚步,可是尚未进入安禧宫的宫门,就让暗卫给拦下来,李俊良见状便在宫门前大声嚷嚷,说是怀玉公主邀他过来的。
几个下人脸色一青,这话传出去还能听?公主的名誉扫地哪!大宫女文玲二话不说,领着一群小太监怒气冲冲跑出去,人手一根棒子帚子,见到李俊良,不由分说提起棒子就一阵猛打,暗卫趁乱悄悄补上两脚,把好好的一个风流公子打成猪头。
安禧宫前的混乱引起注意,宴会中,德妃本就提着一颗心,悄悄注意着安禧宫的动静。
听到宫人来报,德妃立即请皇后一道回安禧宫,淑妃见状,知道事情已成,难掩得意神色——杀不了李萱,毁她名誉总不难吧。
惠妃、贤妃发现皇后和德妃、淑妃神色有异,悄悄地找个藉口离开宴会,尾随她们来到安禧宫前。
皇后驾到后,她冷冷地命人将李俊良绑进大厅里。
一进大厅,他悄悄地瞄了淑妃一眼,强自镇定,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几次叩首,把额头叩得发响。
“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进安禧宫!”皇后口气有着隐忍的怒气,她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众妃们,好啊,又搞鬼,她们真当她是软弱好欺的!李俊良连忙说道:“还望皇后娘娘见谅,今日皇上赐宴,在下多喝了两杯,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没想到却来了一名宫女,她说怀玉公主让她递信给在下,邀我到安禧宫里玩儿……”此话一出,满堂譁然,鄙夷、轻蔑的神色瞬间浮上众嫔妃脸上。
皇后目光中刻上三分寒冽,她脸色铁青,气息不匀,胸膛起起伏伏,只觉得一股怒火冲上脑门。
这话岂不是在说他和萱儿有私情?!她气恨得想让人把李俊良拉下去打上几十大板,但德妃握了握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皇后吞下怒气,是啊,如果这时候把人拖出去打,岂不是落实了萱儿的罪名?他能够走到安禧宫定是有宫里人引路,若非德妃之前整治过一圈,扫走几个眼线、内贼,现在就不会只是在宫外抓到李俊良,而是里应外合让他进了宫里,甚至是……萱儿的房里。
皇后眼底浮上一丝阴冷,萱儿到底是碍了谁?竟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她除去。
“满口胡说,公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认识你这号人物,你胆敢这般诬蔑!”皇后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望去一眼,只见她端茶喝水,满脸的看好戏。
“皇后娘娘恕罪,若非公主口口声声说欣赏我的人品,对我十分倾慕,在下怎敢大着胆子在宫里胡闯?”
李俊良大声疾呼为自己喊冤。
德妃这才明白对方演的是哪一出。
有二皇子那番提醒,她早知道今日要出事,已处处提防,只是没想到李萱才十二岁,竟然有人欲对她下此毒手,毁去她一生!她着实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欣赏你的人品?公主几时见过你,怎就欣赏起你这号人物?”
德妃上下打量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却教李俊良忍不住一阵阵心惊胆颤。
“是、是在方才的赏花宴中,公主见到在下,对在下一见倾心……”“够了!”德妃阻下他的满口胡言乱语,说道:“文玲,去把公主给请出来。”
“是。”
文玲领旨下去。
没多久工夫,雪雁、翡翠和几名小丫头与李萱一同走进屋里。
李俊良目光飞快地向众女子扫去,想也不想就朝穿着上窄下宽银月色曳地长裙,裙上绣满百花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作公主装扮的雪雁跪爬过去,他一揖到地,冲着她说:“公主!你给各位娘娘说说,是你写了信又带着信物让宫女来找在下的。”
他话一出口,满屋子瞬地出现低低的几声闷笑。
淑妃见状,立即晓得是有人挖了坑让他跳,偏生这个傻子还乖乖跳进去。
德妃冷声问:“看清楚,你真的见过公主?”
“是,没错,我与公主还在花前聊了几章诗篇。”
雪雁屈身行礼,对李俊良说道:“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奴婢认不了几个大字,怎能与公子论诗说词?”
淑妃脸上僵硬片刻,再忍不住脾气,站起身子怒斥雪雁道:“该死,你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婢,竟敢穿公主的衣服,来人,拉下去杖毙!”这是恼羞成怒?事情发展至此,皇后岂会看不出德妃和李萱的胸有成竹,于是她面含微笑端坐在椅子上,静观着这出戏要怎么个演法。
听见淑妃的话,德妃本欲出头,却见李萱动作更快,直直跪到淑妃跟前,惊讶万分道:“还望淑妃娘娘恕罪,昨儿个萱儿没睡好,晨起头疼,德妃娘娘给了恩典让萱儿不必参加菊花宴,萱儿好好睡一场后觉得精神不错,便想到厨房做菊花饼给各宫的娘娘们尝尝。
“谁知雪雁、翡翠正巧把衣服做好想让萱儿试穿,可萱儿满身都是面粉,怕弄脏衣服,想着雪雁身量与萱儿差不多,才让她帮着试了,没想到文玲过来喊人,萱儿怕让娘娘们久等,连衣服也没换便急急忙忙赶来。
说到底都是萱儿的错,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插话。
“何罪之有,本宫就不信你这个小丫头胆敢让满屋子的长辈等,都起来吧,没你们的事儿。”
皇后说完,德妃接道:“李公子说在赏花宴时见到萱儿?可萱儿半步都没离开过安禧宫,会不会是公子记错人了?”
“我有证物!就在我怀里。”
李俊良不到黄河心不死。
“来人,搜身!”安禧宫太监近前,自他怀里搜出一个木匣子,递上去。
宫女接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再送到皇后面前,皇后从里头拿出信笺细细读过,半晌,方才缓道:“当年是本宫手把手教萱儿写字的,这歪歪扭扭的字体分明不是萱儿写的,不过……”她拿起木匣子里面的金钗,沉吟道:“这金钗确实是有几分眼熟啊。”
乍然见到金钗,淑妃脸色铁青,冷汗涔涔湿透背脊。
怎么会?!里面的东西她是查验过方才送出门的,什么时候遭人偷天换日,换成女儿的贴身物?德妃笑着接过匣子,说道:“皇后忘记了,这是月屏公主的贴身物哪。
当初是萱儿画了图稿给内务府师傅打造的,上面的蝴蝶活灵活现,戴在头上走起路来,翅膀还会微微震动,可月屏公主见着,发了脾气,当场就把东西硬抢走。
“萱儿没同她计较,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让给月屏,而这字迹……还真像出自月屏的手,想来是我们弄错了,李公子口口声声说的公主,指的是月屏不是萱儿,真不知是哪个宫女引错路,把安禧宫当成宜禧宫。”
德妃的一篇话顿时让淑妃心头一凝,气得当场吐血,自己挖的陷阱竟让女儿给跳了,她恨哪,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助?否则,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李萱她们怎可能翻盘!还以为今日是瓮中捉鳖之局,没想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那只求救无门的鳖。
淑妃猛然抽气,怒道:“好你个李俊良,竟然动这等贼心,偷东西就罢,还要污辱公主名誉,来人啊,堵上嘴巴拖下去狠狠的打,打完后再送回李家,让李侍郎好好管教。”
皇后与德妃对眼相望,心知这个李俊良恐怕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了,真不知道淑妃当初许了人家什么,能说动对方铤而走险。
德妃向李萱望去一眼,是二皇子偷天换日让脏水泼向别人的吧,他肯为萱儿做这等事,是不是代表他心里其实不如表面上那般冷漠?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在指缝间悄悄流过。
三年过去,新皇施政,企图革除朝堂弊病,只是新政窒碍难行,幸而大周风调雨顺、雨水丰足,举国上下百姓安居。
当今皇帝已有七子五女,大皇子周敬镛封为恭亲王、二皇子周旭镛封为靖亲王,两人皆为皇后所出,现已离宫立府而居。
除他们之外,还有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镛、惠妃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镛,卢美人所出的五皇子周煜镛,而六、七皇子只有几个月大,都是皇上两年前选秀中受封的妃嫔所出,亲母身分不高、皇子年龄尚幼,能不能平安长大还待时间验证。
如今后宫有十几个妃嫔,莺声燕语好不热闹,甚至连多年没有消息的淑妃都怀上了,这让皇帝感到春风得意,一扫在朝堂上的抑郁。
但这种“好事”看在皇后眼底,心中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她素来不是善于争斗的女子,如今新人旧人一处,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出头。
分位不够的,自然要选边站寻求庇护,而分位够的,又不满足于眼前地位,拚命想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见皇后是个心慈手软的,便有些野心勃勃的人觊觎起那张凤椅。
三年来,淑妃、惠妃、贤妃连成一气,明里暗里让皇后吃了不少苦头,但性格天成,要皇后寻衅起波,孤傲清高的她偏是办不到。
幸好有周敬镛、周旭镛暗地里相帮,皇后才不至于处处落败,而李萱和德妃的柔声安慰则稍稍平了皇后的苦闷。
李萱渐渐长开,原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更见其形。
在后宫,李萱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是皇亲国戚却拥有公主头衔,仗势的不过是皇后娘娘和皇帝的宠爱,这让那些正牌的公主以及官家千金益发看她不顺眼。
幸而德妃贤良,在她的悉心教导下,李萱早已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性情。
她读书习字、练女红,虽不善琴艺,却也练就出几分模样,她不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相反地,还颇为稳重沉潜,即便样貌才情样样出众,却也没显山露水,惹得太多人注目。
这些年,周旭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鲜少回到宫里,便是见了面,他待李萱亦是冷淡,她想不出原由,只能猜测他是极不乐意这桩婚事的吧。
周旭镛对她的态度,要说刻意冷落也好,要说视而不见也行,总之他不待见她,早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以前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年龄渐长,她也渐渐琢磨透了。
周旭镛是怎样的性情,旁人不懂,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李萱哪能不了解,他最痛恨被支使安排,何况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
可皇后和德妃却对她说:“不管外头怎样议论,你的婚事已定,若皇上仍然决定立旭镛为东宫太子,日后,你就算不为皇后也定为妃嫔,与其浪费时间去想那些男女情爱,不如多充实自己,日后好对旭镛有所帮助。”
她天天听、日日被洗脑,渐渐地,她也开始说服自己,她无法抗旨,只能顺着圣意而行。
而人心易变,说不定周旭镛会回心转意,只要她变得更好、更美、更聪慧、更雍容大度……终有一天,他会接纳自己。
到时他身边女子众多,要如何让自己月兑颖而出、助他一臂之力,进而受到重视,就得看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李萱承认,把爱情当成计划来算计,是件挺可悲的事,可当人站到某个高度,光会儿女情长只会让自己成为可悲人物,皇后便是一例,若非周敬镛、周旭镛处处表现杰出,她的地位恐怕早已不保。
因此她只能在两件事情上头做选择,一是做可悲之事,二是让自己成为可悲之人。
李萱选择前面那个,并且说服自己情况会改观,等周旭镛能够理解事实是每个人都无从改变的决定,然后他们会走在一起,然后他将明白,迎娶她、喜欢她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至于自己的心……掩着埋着吧,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地想念过去、想念他们曾经拥有的亲密便够了。
她偷偷地在心底替自己存下一点点希冀,希望在他的心里,两人的过去不至于全数抹灭,希望日后那颗情感种子能够再度发芽、再度郁郁菁菁。
后宫里,有人非常憎恨李萱,当中以淑妃所出的公主周月屏为首,淑妃处处想越过皇后,是人人都知晓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事,因此即使周月屏心底有不满有痛恨,也不敢批评皇后,只能拿李萱来说嘴,当然,三年前李俊良的事,也是让李萱和周月屏结下深仇大恨的主因。
偏偏李萱磨就出打断牙齿和血吞的毅力,越是被逼入绝境她越是表现得波澜不兴,这让周月屏经常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因此更不服气也更不甘心。
于是她到处放话毁谤李萱,并且因为淑妃气势日渐高涨,附和者自然不少。
她们说:“李萱之所以好运,不过是仗势着父母为皇帝舍命。”
她们批评,“李萱凭什么以公主自居,说透了,骨子里流的血不过是贱婢。”
她们冷眼笑看说:“下人为主子舍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萱当真以为能够挟恩得帝后厚待,真是可笑。”
李萱不回嘴,不反击,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漠地笑看众人嘴脸,彷佛受辱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天生的尊贵,让那些女孩感受到危机似的闭上嘴。
然而,在李萱面前被堵上嘴,心底自是更多的不甘愿,她们便在背后结群成党地嚼舌根,编造与她相关的谣言,一日两日,说的人越来越多,形容的言词越来越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慢慢地,骄纵任性、孤僻冷傲成为李萱的标签。
李萱画了幅皇后的画像,师傅说她神韵掌握得极好,带着画像,李萱想要去慈禧宫讨皇后娘娘欢心。
近日,皇后的处境益发困难了,随着王宰相在朝上受重用,加上淑妃有孕在身,气势水涨船高,时时给皇后摆脸色、下绊子,皇后气不过,病了好些日子。
皇后欲同淑妃对峙,却让李萱和德妃给劝阻了,因这时候惹上淑妃,真正畅怀的是惠妃和贤妃。
平日里对付皇后,她们是一路人马,可她们之间又何尝不是竞争对手?与其让她们借刀杀人,不如息事宁人,在皇帝跟前讨好。
李萱高高兴兴地出门,原指望哄得皇后一个笑脸,谁知道会在半路碰上周月屏以及贤妃的侄女江婉清。
远远看见她们,雪雁悄悄地拉扯李萱的衣袖,低声道:“公主,咱们避避吧,别又惹下事端。”
她犹豫了一下,打算转身避开,没想到周月屏看见她们的身影,反而加快脚步迎上前。
“瞧,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怀玉公主,怎么今日这么闲?是不是没有男人可以追,心闷?要不,我屋里的小顺子皮相长得不错,倒可以让他陪怀玉公主颠鸾倒凤一番。”
周月屏拉高音调地口出恶言,性情肖母的她全然没有半分公主气度,满脸笑意地挡在她们前方,不让李萱和雪雁过去。
李萱看看左右,考虑要退避还是迎战敌军。
眼下周遭无人,不管她示软示硬都没差,反正周月屏的目的是毁谤羞辱她,不管她的态度是好是坏,周月屏都不会轻易放过,李萱的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如此……何不教自己畅快一回?她静静地看向周月屏,一语不发。
被李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盯着,周月屏竟然觉得头皮发麻,有那么一瞬,她想转身逃跑,可是江婉清在一旁看着,为不教她轻瞧了,周月屏挺直背脊朝李萱望去。
李萱微微一笑,柔声道:“还请公主自重,粗鄙的言词少说为妙,免得低贱身分,污辱了您尊贵血统。”
血统一直是周月屏用来批判李萱的重点,她笑着把话给还回去。
周月屏有片刻的怔愣,她不敢置信李萱居然敢反抗?过去,她顶多用那种让人恨得咬牙的高高在上目光看自己,没想到今日她竟敢顶嘴,早就憋屈在胸口的怒气像被针扎破似的,周月屏上前两步、两手叉腰,怒道:“本公主不过说几句玩笑话,还引出人家一串教训,果然是乡野村姑!泼妇骂街、伶牙俐齿,让人连话都应不出。”
“有理行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公主无话可应,若非无理便是月复笥甚窘、胸无点墨,不知公主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她语调中不带半分怒气,慢条斯理,彷佛眼前的女子是粗鄙贱民,不屑与之计较。
李萱骂她没读书?!倏地,周月屏一把火气往脑门上烧。
对,她就是不爱念书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妃说过,就算李萱把满箩筐的书全塞进肚子里,也掩盖不了她是贱婢的事实。
她周月屏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个不要脸的贱婢?周月屏黑着脸推开江婉清,上前一大步,指着李萱鼻子怒道:“李萱,你别仗着皇后娘娘宠你,便目中无人,看清楚,这里是后宫,我是主子、你是丫头,没让你跪地回话已经是厚待,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来月屏姊姊是忘记了,萱儿是皇帝亲口封的怀玉公主,真可怜呵,年纪轻轻便如此健忘,难怪连一阙词都凑不齐头尾。”
闻言,周月屏再收敛不起满腔怒气,她扬掌往李萱脸上甩去,啪地重重一声,李萱受惊,猛然抬首,目光中带着吓人的凌厉,骇得周月屏连忙把肇祸的手缩回背后。
她……这是哪里来的气势,彷佛她才是真正的公主?“我、我……没打人……”她把“打”字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就算不爱念书,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理儿她还是懂的,何况在后宫无事挑起争端教人知晓是要挨罚的,她越说越是气弱,不自觉心怯地倒退几步。
李萱怒极反笑,顺着她的话,口气阴恻恻地,看向雪雁问:“是啊,又没人,怎会挨了那么一下,难不成是恶……”她敢说她是恶鬼!李萱没说完的话,周月屏听懂了,心头一怒,又抢上前想打人,这回雪雁早有准备,急急挡在李萱面前。
“你敢说我不是人?你敢藐视皇家公主?我要同父皇说去!”李萱笑得甜蜜,却透出教人心惊胆颤的寒冽,一阵不祥预感慢慢爬上周月屏的脊梁,她头皮发麻,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李萱柔声道:“月屏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何况月屏姊姊怎么会是尔等凡人?月屏姊姊是仙女啊,忘记了吗,前日春宴中,惠妃娘娘不是夸你琴棋书画样样精,宛如天仙下凡尘,萱儿不过是顺了惠妃娘娘贵言,这也错了?”
几句似笑非笑的话,狠狠地煽了她的脸,周月屏更加怒上心头门。
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她的琴音是五音少四音,下棋对她而言,唯一的规则是耍赖便能赢,而书与画,大概勉强能与白云寺大和尚画的符一较上下。
知根底的人自然晓得周月屏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偏偏美貌又让李萱给狠狠压在下面,这已经足够让她气恨难平,如今李萱又提及周月屏上回出的丑,更是往她痛处踩。
话说那日春宴,惠妃那番话根本不是夸,而是在掀周月屏的底,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掩嘴偷笑,可皇帝却误信为真,要周月屏当众挥毫、下笔成诗。
周月屏硬着头皮上场,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皇帝不耐烦,要她随便背一阙词,她肚子里没半滴墨水,别说词,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好不容易写出个“春”字,却写得歪歪斜斜,比蝌蚪还难辨认,惹得皇帝震怒,质问淑妃如何教导女儿,淑妃被指责得下不了台,皇后只好让李萱出来圆场。
她七步成诗,落笔成韵,得到满堂喝采,落实才女名号,从此更加深她与周月屏之间的嫌隙。
周月屏原被李萱的目光吓得退缩,可她几句话却狠狠地拂了她的面子,周月屏再也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对着李萱劈头就是一阵好打。
雪雁不敢对主子动手,只能企图把人分开,但江婉清不让雪雁插手,硬是横在雪雁前头阻挡。
李萱样样都好,独独打架是软脚虾,她只会左躲右闪,可周月屏豁出去似的打得凶狠,李萱避无可避,身上、脸上接连挨了好几下,脖子亦被抓出两道红痕,根本是一面倒的挨打。
雪雁急得跳脚。
怎么办?主子今天是哪根筋出错,讨得口头便宜,却要落下满身伤,不划算啊。
“你们在做什么?”
周旭镛带着怒气的声音横插进来,喝止住两人。
李萱闻言退开两步,而周月屏见到周旭镛也吓一大跳,任由江婉清将自己拉开。
见势,江婉清拉起周月屏向周旭镛行礼。
周旭镛不理会江婉清,清冷的目光在周月屏和李萱两人身上掠过,周月屏尚好,只是衣服头发略乱,李萱就狼狈了,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右颊肿胀通红,左脸也没好到哪里,脖子上头还有两道让人怵目惊心的血渍,他拧紧眉头,一语不发。
周月屏紧咬下唇,决定先发制人,她抢上前拉拉周旭镛的衣袖哭道:“二皇兄,李萱欺负人。”
“欺负?”
目光刻意地又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衔起嘲讽。
顺着周旭镛的目光,周月屏看见李萱狼狈的模样,再反观自己,这话是怎么都说不通的,可她哪肯低声下气认错,怎么说她都是正牌的公主,哪像那个挂名的,何况赏花宴时,她不过对李萱流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父皇看在眼底非但不心疼,反而怒责她有力气去嫉妒别人,不如把力气拿来反省,为什么同是女子,人家才华满月复,自己却是个草包。
倘若今日之事传进父皇耳里,定要认定她嫉妒、无事挑衅,届时她哪还能有好果子吃?所以,她绝不认错!不论如何,那盆脏水都只能往李萱身上泼,她扯扯江婉清的衣袖,让她替自己说话。
江婉清见有机会在二皇子面前说话,面露喜色,急急道:“李萱牙尖嘴利、字字刻薄,公主性子耿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刁钻,一时忍不住便……”
江婉清楚楚可怜地低下头,眼角向二皇子勾了勾,人人都说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愿这一眼能让她在二皇子心头烙下印。
“是吗?”
他无可无不可地瞟了江婉清一眼,却见她羞红双颊,呐呐回应,“公主是二皇子的亲妹妹,是什么性子二皇子定也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主儿,今日若非李萱咄咄逼人,哪有此事发生。”
宫里传言二皇子不待见李萱,如今李萱满面狼狈也不见他维护几声,可见得两人童年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因此,她想也不想便落井下石。
语毕,江婉清抬眼,这才发现二皇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多了几分狠戾……怎么会?哪里出了错?难道宫中传言不实?周月屏也发现状况不对,匆匆低头,委屈地对周旭镛一福身,道:“二皇兄,月屏有事先告退了。”
随即拉着江婉清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李萱自该屈膝告退,只是……这些年,两人只是远远一见便错身而过,没有交谈、没有联系,连最基本的兄妹情谊都没有,他于她多了几分陌生。
今日他靠得这样近,她才发觉过去三年,她忙着成长、忙着蜕变,而他,亦不遑多让。
李萱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周旭镛身形更显高大,她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他的面容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玉润,带兵操演让他的皮肤略显黝黑,深邃的瞳仁反射出淡淡光泽,眼前的他已月兑去稚气,变得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深刻的五官像是精致雕刻般,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让人在为他沉醉的同时,浮现自惭形秽的念头。
他成熟了,像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发一语便能打发两个泼辣女人,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任何人走过他身边皆会不自主矮上一截。
他依然讨厌她吗?他还介意未来她将成为他身边妻妾中的一员?如果不介意,是否代表她有机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在他心底占住一席之地?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同时,周旭镛也在观察她。
大哥说过,李萱已经与过去不同,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份活泼爽朗,虽然她美得教人惊艳,却总觉得缺少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后宫养不出纯真的女子,还是因为家祸让她骤变。
他幽深的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李萱十分狼狈,但周身仍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清冷气质。
在后宫里她并不显摆出月兑,虽然时时传出于她不利的谣言,也不见她辟谣,还以为她是受气了,长年在皇亲围绕下变得自卑,变得怯懦无助,没想到,她会是这番模样。
“无话可说?”
他淡淡丢下四个字。
要说什么?能说的话不是都让周月屏说完了?她不习惯辩解的,她比较习惯用不屑却冷漠的态度回应攻击,但是……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自己说话,她应该回几句什么。
深吸气,她未经太多的思索,直觉回答,“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所以理直气壮?所以不能理直气和?”
难怪于她不利的谣言不曾间断,光是这副态度,就足够让那些心存不平的公主、嫔妃用口水将她淹死。
笨蛋,她不晓得宫里有多少冷箭准备朝她发射吗?他在心底悄悄骂她。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够讲理。”
李萱微蹙眉心,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错,她只是太自信不会被人窥见,她以为赏花宴后,周月屏的表现已经在旁人心底烙下印象,就算今日之事传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周月屏心量狭窄,为赏花宴之事找碴,谁知道她会气得动手,是自己太低估周月屏的愚蠢刁蛮。
“所以索性不必讲理?”
“我只是认为该给适合的人最合适的东西。
比如园丁傍花草施肥浇水,却不会给蝴蝶施肥浇水;会给树木修剪枝叶,却不会给鸿鸟修剪羽翼。
对月屏公主而言,与其苦口婆心不如当头棒喝。”
不知不觉间,李萱卸下防备、除去面具,说得句句真心,在旁人面前她才不允许自己这般恣情率性,可她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对着周旭镛侃侃而谈。
“因此,今日事是你一手挑起?”
“若敌军无战意,我军便是擂鼓布阵也打不起一场战争,要说我一手挑起,不如说月屏公主早已蓄势待发,等待这场雷霆万钧。”
只不过她以为手上的伞具足够为自己遮风避雨,却没料到,闪电惊雷会劈得她措手不及。
李萱的回答让周旭镛一哂。
谁说她不一样了?她不过是掩饰得好,骨子里还是那个爱讲大道理、不服输的李萱。
“所以你擂鼓布阵了?”
她咬牙,是,她是擂鼓布阵了,可,她依然没错。
像小时候一样,不服输的李萱总在周旭镛的逼问下不得不低头,却心高气傲地在心底为自己辩驳一声——她没错。
“又如何,打人这件事,我永远当不了赢家。”
她一句似自叹又自怨的话,让周旭镛再也忍俊不住地失笑。
目光微闪,周旭镛瞟一眼亭子后头,他猛然转身,换上冷淡的表情,凝声道:“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挑起战火。”
撂下话,他转身离开。
李萱微微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第……数不清几次,过去三年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对于他,她永远只能猜测,无法确定,但今天……他插手了她的闲事,她能否把这个状况归类为渐入佳境?李萱的女红相当出色,想起初刚学的时候,十根手指头时常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景况还真教人怵目惊心,偏偏她很有毅力,非要逼自己绣出一点成绩。
经常进宫找李萱玩的王馨昀曾经问:“你以前不喜欢女红的,怎么会突然喜欢上?”
李萱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年纪大了、性子定下,也许因为德妃娘娘是个好师傅,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
这当然是玩笑话,事实是,以前有爹娘宠着哄着,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全随心意,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做让大家喜欢的事来博得欢心。
她明白皇后与德妃对自己的维护,但她们再疼再爱,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况且,过去的自己有几分傻气,以为可以凭恃着一颗真心,凭恃着情谊便让丈夫看重自己,现在她却从皇后、德妃及许许多多的嫔妃们身上学会,光是靠感情绝对无法支撑一段圆满姻缘,要揽住男人的心思,需要能力及手段。
李萱看一眼王馨昀,她是个很特殊的女子。
她比自己大一岁,却天真得让人艳羡,时光飞逝、人事变迁,自己心境悄悄转变,她却仍然干净得像一方净土,由此可见,被父母亲疼爱着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照理说,王馨昀是淑妃的亲侄女,应该亲近淑妃和周月屏的,可她一进宫就往安禧宫跑,还数度表现出对周月屏的不满。
在她眼里,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里管什么亲疏关系、利害关联,她啊,是再天真不过的女人。
过去,李萱是丫头、王馨昀是千金小姐,但她没把李萱当丫头;现在李萱是公主,她则是相府千金,她依然没把李萱当成公主。
李萱其实想过无数次,会不会有一天她们都成为周旭镛的枕边人?到时候,自己会像德妃之于皇后那般对王馨昀全心全意,还是会与她竞争,企图成为周旭镛最重视的女人?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只不过,李萱明白,很多事情不管乐不乐意,它都会发生,她能做的唯有顺应。
好几回,李萱想向王馨昀要回那刻有“旭镛”两字的小木马,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下,念头飞转,疑惑无数。
她不确定那年的托付王馨昀是否有当真?她对周旭镛的心思是否一如从前?王宰相是不是仍旧想让她成为二皇子妃?若是将来两人的关系成为像皇后与德妃那样,她们会成为好姊妹或是对手敌人?“萱儿你看,我绣得好不好?”
王馨昀得意地将绣件拿给李萱,她的女红本来就不坏,但见到德妃的手艺后更惊为天人,经常进宫磨着李萱教自己几手功夫,现在,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分轩轾,某些图案,王馨昀还能模仿得维妙维肖,看不出是出自谁的手。
李萱接过手细细分辨,笑道:“这东西拿出去,人家肯定以为是我做的。”
“真的吗?你的绣工可是连皇后都夸赞的。”
王馨昀乐呵呵地说。
“不过在于一个勤字罢了。”
“可不是吗?练功夫我没有你用心,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肯倾囊相授。”
王馨昀捧着小脸笑望着李萱,她越长大模样越好了呢,难怪大哥会惊为天人,柳眉、丹唇,灵动清澈的双瞳,白得似初雪的肌肤……这样的美貌便是她也要心动,何况在德妃的教导下,萱儿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哪个男人见了她会不心动?“怎么这样看我?”
李萱淡淡一笑,把荷包交回王馨昀手上。
“若不是萱儿深居后宫,如果你能同我一般到处走动,我这个京城第一美女的头衔怕要不保了呢。”
握住李萱的手,她满脸是笑。
她是真心喜欢李萱的,打小的时候就喜欢,而且喜欢得紧。
“说什么呢,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千金,我不过是个假货。”
“皇上亲口封的公主,你居然说是假货,呵呵,待我把这话传出去,看你怎么办。”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别哄我了,后宫里有谁不拿我的身世说嘴。”
“你在乎?算了吧,在乎的人就四处嚷嚷找人讨公道了,哪会像你这般淡定?那是因为你心底明白,她们不过是嫉妒,嫉妒你这个公主比她们气质更高、才能更好、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谁也比不上。”
说穿了,周月屏才是王馨昀的表妹,可她就是不喜欢周月屏、就是看她不上眼。
“嘴巴抹蜜了?怎地说出来的话都甜丝丝的。”
“可不是嘛,如果我是男的,早就把你娶回家,谁都不许多看一眼。”
王馨昀揽过她的肩膀,笑弯了腰。
王馨昀是个病美人,小时候多灾多病,幸有父母兄长疼爱,一路长到如今,可惜朋友很少,深交的就李萱一人。
“对了。”
王馨昀从怀中拿出一块羊脂白玉,暧昧地交到李萱手上,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我哥哥挑的。”
李萱皱眉,把东西交还给她,这可是私相授受啊,她在想什么?见她不收,王馨昀急了。
“你别不收啊,就当我送的不行吗?何必计较这么多。”
“宫里人多口杂,半点错处都不能落下。”
她摇头,拒绝将东西收入怀。
“就说了是我送的,你一块我一块,权当我们姊妹俩儿的信物,这样还不成?”
王馨昀噘起嘴,更显得楚楚可怜,她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相同的玉。
李萱见状不得不收下,却面色为难道:“以后,别再破费。”
看见李萱收了,王馨昀满脸笑意,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不过,倒是有人想藉这块玉佩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的,我大哥呀,小时候咱们经常玩在一块儿的,上回的赏花宴,他被你那首诗给迷得七荤八素的,本想请爹爹直接到皇帝跟前求亲赐婚,可他想先知道你心底愿不愿意。”
她推搡着李萱,笑得满脸暧昧。
从谷底将李萱救上来那时,王倎辅是四品带刀侍卫,品级虽不高,但因领兵送皇帝进京、擒拿代王有功,即使是四品,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过去三年,他经历过几场战役洗礼,又有父亲王益在宫里相助,迅速从带刀侍卫一路拔擢成为二品大将军,羡煞多少武官。
他曾经藉由王馨昀送不少好东西进宫讨好李萱,那份心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李萱几度拒绝,却拒绝不了王馨昀的耍赖,只好把东西记在王馨昀头上,寻机会回赠。
可王馨昀认为,自个儿大哥为人虽有几分严厉,却不失为一个好丈夫人选,何况李萱顶着公主头衔嫁过去,便是正妻,除非膝下无出,否则驸马爷是不可以轻易迎妾的,怎么说,李萱都该满意这个安排才是。
李萱低下头,柳眉微蹙说道:“别说这样的话,亲事哪是我们可以作主的。”
“谁让你作主了,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意,倘若不愿意,我哥哥那样的人物岂会勉强,若是愿意,就由我爹爹出面成就一段好姻缘呀,萱儿,你说说,到底乐不乐意嘛。”
她紧追着问,不准李萱打马虎眼。
李萱不言不语,那神色不像害羞,反似心中有定见。
瞬地,王馨昀眉目拧起,目光露出一丝厉色,她偏头望向好友,莫非……她的声调陡然扬升,一把抓住李萱的手臂急问:“萱儿,不会吧,你信了那个谣言,相信皇上要把你赐婚给二皇子?”
李萱抬眉望她,那不是谣言,是事实,是皇上亲口给皇后娘娘的承诺,可圣旨未下,这话她不方便说。
她的沉默让王馨昀沉重了心情,她喜欢李萱,是真的,可她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也是真的。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听爹娘的话,后悔没把姑姑的劝戒放在心底,李萱果然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要的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那个位置。
所以皇上要把她和李萱一起赐婚给靖亲王?所以皇上见她们姊妹感情好,认定她们能效仿娥皇女英和平相处?皇上弄错了,哪家的妻妾能够和平相处?不过是谁能压倒谁罢了,如果是别的女人,她还有几分把握,但……面对品貌皆高人一等的李萱,她就没把握了。
王馨昀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无比,红唇轻抿、拳头紧攥,楚楚动人的气质陡变,冷厉气息从她身上散出。
李萱心下陡然惊悚,见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剜过,她黯然低头,心道:馨昀终究是要埋怨她了。
她咬唇,想多陪陪王馨昀,试着开解她,但心事重重的王馨昀并不想久待,李萱察觉她心情不悦,只好一路送她前往宫门,途间,她试图逗王馨昀说几句话,可对方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
这下子,许多问题都不必问出口了,李萱已经看得清楚明白。
馨昀依然喜欢周旭镛,一如多年以前;她想成为皇子妃、不愿与人分享丈夫,倘若她们真的进入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成为敌人还难说,但姊妹朋友肯定是再也当不成了。
只是她又何尝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可她愿不愿意、想不想并不重要,身为女子,有些委屈就是注定得承受,她只是比馨昀提早认清现实罢了。
送走王馨昀,李萱往安禧宫走,行经御花园时,看见湖边站了个孤独的身影。
她定住脚步,细细看清,那是五皇子周煜镛——后宫中另一名可怜人。
他的生母卢美人前些日子才过世,因生母分位不高,且小时候他摔马瘸了腿,从此不受看重。
后宫人踩低拜高,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捧、什么样的人不必费心,若非有德妃和皇后护着,他们母子的日子不会好过。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李萱在看见他时,常常觉得心底像是被谁凿了一记似的难受。
她没有向他走去,更不打算出声安慰,因为自卑的人最害怕别人的同情,这点,她比谁都明白。
李萱想旋身离开,周煜镛却发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似的,猛然回头。
瞬地,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面对面,他美得让人惊讶,泼墨似的浓眉,一双星眸令人沉醉,唇若丹朱,形容优雅,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便是摆在女人身上都美得太过,何况是个男人。
周敬镛、周旭镛模样随了皇后,样貌不差,轻易便能吸引女子的目光,但他们取胜的是气度,周敬镛温润似水、观之可亲,周旭镛却是天生威仪,让人不敢逼视,可是这位五皇子……美得教她形容不出。
然真正引她伫足的,是他身上那股抹也抹不去的浓浓哀伤,那种哀恸她曾经历过,因此她懂。
下意识地,李萱抬脚朝他走去,没想到他却狠狠丢下一句,“走开、不要靠近我!”周煜镛转身离开,脚步飞快,但走得急,瘸了的那条腿跛得更厉害。
她不再靠近,脸上带起一个淡淡的苦笑,刺蝟呵……曾经她也是只刺蝟,只不过她没有胆子张扬锐刺,只能一根根将身上的针除尽,为自己覆上柔软毛皮,好适应这个充满刀光剑影的环境。
李萱说不出心口溢出的是什么感觉,是同病相怜的哀愁,还是不该展现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