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相继离开,四周显得更为安静。他结束通话后,母亲与婶婆的零星对谈无意纳入耳中。
“老先生真是老了,不明就里把房子过给庄严……”
无厘头的女人,无厘头的叮咛。他力持淡定,虚应几句道:“真巧,又见面了,这是第二次了。”
“第三次。”她认真比出三只手指,口气相当肯定。
“三次?”他挑起浓眉。
“第一次是在那家义大利轻食餐厅,你应该记不得了。”她笑。“你和女朋友在吃饭啊。”
他稍作回想,事件轮廓慢慢浮现。难道她就是那天莫名出现对他和女友说了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的年轻女子?越看越是吻合,果然此女生性糊涂,异于常人,幸好他明智地录用了别人,免招余患。
“三次?还真有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踪我呢。”他干笑了两声,忍不住打趣。
“跟踪你?你真有趣,我没这么无聊啦。”她不以为忤地笑出两只酒窝。“谢谢你录用了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是来探亲的,再见。”她摆摆手,迳自走开。
出乎意料,跳月兑了正式场合,她居然显得活泼愉快,行止不再生硬,且直言爽对,彷佛与他极熟稔,带着一种凡事无所谓的爽落。对了,就是这种无所谓的姿态甚为碍眼,半个月前她面试失败,竟无事一身轻地向他招呼,是迟钝抑或不在乎?
他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发现她走近沙发区,绕过桌椅,看着她弯腰靠近婶婆,亲密地拥抱对方一下,拿出随身点心礼盒,放在婶婆膝上,说些逗趣的话。他暗暗诧异。
巫绮年接着转与庄母欠身致意,十分恭谨有礼。三个女人热络交谈了一会,庄母不知说了什么,她们皆转身望向他。
无法视若无睹,他保留心中疑窦,应观众要求走过去。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和婆婆妈妈特别有缘。
庄母拉起他的手,当起介绍人。“庄严,这是绮年,婶婆的小孙女,你们认识一下。”
巫绮年笑吟吟直视他,表情是七分意外三分惊喜,一点也不尴尬。他忽然担心她口无遮拦,道出一切,她却如初次相逢,主动伸出右手,朗声道:“庄先生好。”
“你好。”他乐于配合,露出友善的笑容,这女人倒没想象中不谙世事。
“怎么这么见外?庄严忘了吗?你中学时绮年常到老屋来玩,她那时还很小,只有五、六岁,记得吗?”庄母热心说明。“就是小年哪。”
他只怔忡一秒,立刻答复:“不记得了。”
从他母亲口中披露的关系令他备感惊奇,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有故人重逢之喜,反倒有麻烦临身之恶感。如果他母亲因为这层牵连而要求他更换助理,做个顺水人情雇用巫绮年,他绝对会严加拒绝,以示公信。
庄母言若有憾:“真的不记得了吗?小年以前很可爱哟,小小一个,你常带着她玩啊。”
他微怔。他母亲是在做什么?刻意攀熟是为哪桩?还是上了年纪记性差了?他和巫绮年差距至少七、八岁,他再怎么随和,两人也混玩不到一块。
他当然记得幼时的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娓娓道来。可惜在庄严的概念里,话当年是件极无意义的事,他毫无兴致以愚蠢的童年往事娱乐别人;坦白说,那个总跟在婶婆后、眨巴着一双幽幽黑眼珠的小女孩令他印象深刻极了;原因绝非他缺乏手足穷极无聊,勉为其难把小女孩当成玩伴;更非她自小就出月兑成美人胚子,惹人怜爱;而是小女孩经常一副迷惑的表情瞪着老屋某个并不稀奇的角落老半天,然后似惊弓之鸟般嚎啕大哭,如果他刚好倒霉经过她附近(屋里只有他和她堪称小孩,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当箭靶?),他就成了欺凌弱小的代罪羔羊,被以明理自居的母亲狠狠数落一顿。巫绮年幼小口齿不清,他则是有理说不清,三不五时吃足暗亏,论谁都不会发神经缅怀这段过往吧?
他从不知道她的全名,只记得小女孩经常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整栋大宅子不时听见婶婆扯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到处寻她。“小年——小年——跑哪里去了?”在房里温书的他听若不闻,无动于衷。偶尔上门来的家教听见高分贝的叫唤声,多会好奇问:“小年是谁?”他翻个白眼。“我家小狗。”
在年少的庄严眼里,她就和一只神经质的马尔济斯犬差不多。不幸长大后的巫绮年似乎没有进化得更优质一点,要他美化那段岁月,实在欠缺动力。
他耸肩。“不好意思,我记性差。”
“呃——没关系,我也不记得了。”巫绮年识趣地附和。她为庄严感到尴尬,那僵硬的表情根本是巴不得立刻消失在此地吧?
“秀菁,我会和小年商量。你们忙,先回去吧。”婶婆半眯着眼说话,脸庞皮肉耷拉下垂,像是要打盹了。
庄母获得口头承诺,仍不放心地站在原地。庄严面有不耐,恭敬地向婶婆颔首道别后率先踏步离开,庄母慈爱地拍拍巫绮年的肩,随后跟上。
巫绮年盯着庄严的背影笑了两声,喃喃道:“唔,他每天这么正经八百一定很累吧,真佩服他。”
“是啊,他自小就这样了,和他爸完全不一样。”老人微睁眼,眯笑。“所以你以后得多忍耐点,别把他有些话放在心上。”
“女乃女乃你糊涂啦,”她自行打开点心盒,挑了颗草莓口味的大福尽情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他说什么都没关系,倒霉的又不是我,是他那个漂亮女朋友,还有仲薇。女乃女乃记得仲薇吗?她现在是庄严的助理哟。”
“是吗?”老人摩挲她的头顶。“记住,看一个人不能只看表面,得看进他的心里去,你会发现他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不一样又怎样?”她两三口解决了一颗大福,又盯着盒里的其它口味,看准后挑了颗抹茶红豆馅,放进嘴里放胆品尝。
“想办法了解他才能喜欢他啊。”
她停止咬嚼,两眼瞪圆圆,腮帮子鼓得饱满,费了好些劲才把整颗吞下肚。“您老人家想噎死我也不用急,我才吃两颗,剩下还多得很,我没吃中饭嘛。”
“谁理你这些东西,我怕黏牙你不知道吗?”
“哎呀,一时忘了。”她拍拍嘴边的粉末,歉然地咧嘴笑。“那您也别乱说话啊,没事喜欢他做什么?”
“没乱说。他是好孩子。”
她缩缩肩,打了个冷颤。“噫,别闹了。老实跟您说,我最近见过他几次,前两次看见他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怪不舒服的,今天才好一些;还有,我看到了那个……算了我不想提,总之最好离他远点。”
“绮年,我从前跟你说过多少遍,看得见是缘分。”老人无预警板起圆面孔。“下一句是什么?”
她往后瑟缩一下,不自觉端正脊梁,心跳加快。“……助人为快乐之本。”
“还有话说吗?”
她泄了气,颓下双肩,激动道:“可是女乃女乃,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我快完了,我一点也不快乐。我最近和男生约会,没结果就算了,竟然感觉乏味到只想看北极熊跳海。跳海没关系,还抓不到半条鱼,真的很不妙,一定是我全身充满了阴阳怪气,所以我不能再『助人』了,我最近要再次参加考试,要很专心,你跟妈说让我放个假,别再烦我了好不好?”
她女乃女乃撑着头闭上眼沉吟,如化石般动也不动。巫绮年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想是老人家下逐客令,不理会她,她喟叹口气,举手正要招呼看护前来,老人忽然张开眼,笑道:“啊,时间差不多了。伏藏了这么久,终于要收尾了。”两臂朝上伸展,打了个舒惬的哈欠。“叫你妈来一趟吧,我有要紧事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