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车轮辘辘而行,官道在经过一夜的小雨后湿泞积水,马车车轮一辗过便发出水溅的声响和卷泥声,噗滋、嘎吱声交叠。
不过此刻已经放晴了,湛蓝无边的晴空只有白云三两朵,变化着各种形状,高挂半空的日头照得人暖洋洋的,徐徐微风再一吹,教人忍不住想打盹。
从铁剑山庄出发到春秋山庄约七日路程,原本快马疾驰不用三日夜便可抵达,可是因为某人的贪玩性子,一路上边走边玩竟耗去十日,几乎要赶不上三年一度的名剑大会。
玩累的某人正靠在比牡丹枕更舒服的大腿上,呼噜噜的打呼声不大,像只爱睡懒觉的小花猫,嘴角上扬似作着好梦,睡着了仍在笑。
被宠得彻底的小女人根本不晓得这是一个阴谋,森林里的小貂豢养久了便会认主,一心一意跟着喂养它的主人,再也想不起家在哪里,死心塌地留在主人身边。
不谈感情则已,一遇到想厮守终生的那个人,铁剑秋的行动力也相当惊人,他一方面留下邢天虎赶办婚礼事宜,一方面带着犹有三分孩子心性的双喜游山玩水,期间不遗余力的宠她,把她宠得更无法无天,希望她不知不觉地依赖他成性,片刻不离。
而他做得还算成功,短短数日已见成效,她越来越喜欢靠近他,多次主动亲吻他,与他同吃同住同睡一张床,宛如夫妻一同出游。
虽然夜里忍得很辛苦,但至少是值得的。
“饿了吧!前面有间『喜来客栈』,我们进去用膳,再点你最爱的『蒜苗腊肉』、『脑丝卷』当饭后甜食,让你消食后甜甜嘴。”除了玩以外,吃是她第二最爱,不可或缺。
“好呀!真饿得肚子直叫了,再来道醋溜鱼、香酥鸭、白松鸡什么的,肉要大口大口的吃才有滋味!”
揉着惺忪睡眼的双喜还没开口,哒哒的马蹄声贴近马车,爽快的男子大嗓门隔着车帘飨起,除了应和还点菜。
“老四,我不是问你。”往脸上贴金的事他倒是做得顺手,一次、两次、三次……磨厚了脸皮。
秦大刚呵呵挠搓着耳根子,不以为耻。“我是代大嫂回话,她脸皮薄,不好开口讨食,我皮厚肉硬大老粗,不怕被人笑话食量大。”
这声“大嫂”喊得让铁剑秋舒心,把犹自迷迷糊糊的双喜给定了名分,她还当是喊好玩的。
你要当贴身丫发还是“大嫂”?前者是服侍人的,只能站在一旁看,不能开口不能动,有好吃好玩的也轮不到你,而后者是能参与其中,除了我以外,老二、老三、老四,山庄上下全听你的,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当铁剑秋像头黄鼠狼这般分析,毫无疑问的,双喜选了“大嫂”,她还很乐的使唤人,玩起我当家你看家,我是主子你是奴才的游戏,把一庄子的人搞得人仰马翻。
不过期间也有好事发生,一位求子多年的管事让他的小妾怀孕了,他一高兴就忘了庄里的禁忌,逢人就宣告喜讯,还大肆宴客。
本来不少人还劝他收敛点,免得喜事变祸事,静观小喜之后的小灾难,暗暗猜测是孩子留不住还是老子破相。
其实那位管事也有点后悔大张旗鼓,战战兢兢地请客,可是事过三日竟无事发生,不仅他大呼惊奇,喜上眉梢,连其他人都意外不已。
于是乎,管马厩的冯大悄悄地娶了老婆,小办三桌酒席,同样没事。见状的花匠也赶紧把刘寡妇娶进门,这次办了七桌,一样平安度过。
这下子庄里的人全动了,该嫁的、该娶的、想生孩子的,大家赶着忙活,唯恐这令人惊喜的时刻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看对眼的怨男怨女赶快凑成对。
至于生孩子嘛,那就急不得,至少要十个月才能呱呱坠地,他们只能忙着播种,先把孩子怀上再说。
铁剑山庄将近三十年没听见婴儿啼哭声,庄里最年轻的小厮今年十四岁,从村子里买来的,新生儿一个也没有。
“你大嫂有嘴会自己说,用不着你代劳。”他的女人还不需要别人费心,他自己便能照顾得她毫无怨言。铁剑秋隔着厚厚的车板朝外一横目。
“哎呀!大哥,别小气,也分我几口粮食,我吃得不多,不会饿到大嫂的。”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哥怎么对衣服比对手足好。
“滚,饭桶。”这家伙还敢说吃不多,上一餐的酥炸黄鱼、炒腰片就是他一盘端了,连盘底都舌忝得干干净净,让筷子夹了半片鱼肉的双喜看得傻眼,懊恼手不够快。
“大……”
秦大刚还想说两句讨好的话,后头同样骑在马背上的佟见山失笑地喊人,把这根碍眼的大蜡烛拉走,省得他待会没得吃,只能啃干粮。
“我要『糖醋棒子鱼』、『磨菇炖鸡』、『双色鱼卷』,『脑丝卷』要双份,我饿得快。”有得吃放过是傻子,福娃肯定没有她的福气。
一下了马车,进了喜来客栈,一行人分了两桌,小杜、任长天等随从坐一桌,背朝内、面向外,注意周遭动静,铁剑秋和双喜自成一桌,以及两个不要脸的来蹭饭。
店小二连忙上前招呼,笑脸迎人地先上茶点再问点什么菜,卑躬屈膝地把来客都当成大老爷,服侍得无微不至。
很快的,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肴端上桌,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好几双筷子看准目标下手。
“双喜,鱼有刺,小口吃,磨菇炖的女敕鸡十分鲜甜,多吃点,腊肉椒放多了,别辣着了,待会再点两只蒸蟹给你解解腻。”她喜欢吃他便投其所好。
我夹,我夹,我再夹,夹夹夹……夹不到,秦大刚一脸灰溜溜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筷子,他碗里满到成尖塔的是白米饭。
再看一眼身旁的二哥,配菜是蒜苗、磨菇、炒辣椒,仅有一片带油的肥肉稍稍下饭,这……大哥的心也太偏了吧!犯得着把他的竹筷打偏了,把好吃的、好喝的留给准大嫂。
“我……”
“老四,吃饭。”怕他到最后都没得吃,佟见山夹了片小肉丢在他白饭上。
含泪呀!秦大刚和着咸咸的泪水,一口饭一口饭的吞咽,他还没吃过这么寒碜的一餐。
“阿秋,吃肉,我把最女敕的鸡腿分你一只,你要多吃肉才会长肉,我听说吃什么补什么,你要吃壮点,打架才不会输人……”怎么这么好吃,她真是最有口福的好命小仙,可惜肚小装不了太多,没法全部吃下肚。
什么谬论,谁说吃壮点打架才不会输,他们去参加名剑大会,不是比试武功,而且要论起刀剑功夫,天下有几人能及得上大哥,他是武学奇才,一剑动山河,跟他壮不壮没关系。
秦大刚小小的鄙夷了一下,还没露出轻蔑的眼神,一盘全是红辣椒的剩菜就往他碗里倒,当下吓出他一身冷汗。
真神了,他心里想什么大哥居然能一眼看穿,根本不用开口,那他以后还混什么?!
不过大哥也太宠老婆了吧,还不知道能不能娶进门呢!他们一个劲的喊大嫂就能喊成真的吗?前三位大嫂还不是无疾而终,聘金送上门,空轿回,回回落空。
“嗯,你喊我什么?”铁剑秋将剔去刺的鱼肉放入她空碗,语气略微沉郁。
“啊……喊你相公不习惯,还没拜堂不算数,我看人家成亲都要穿红嫁衣坐花轿,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什么过火炉、踩瓦片、拜祖先、认亲戚什么的,我……”唔!这个棒子鱼也不错,酸得恰到好处。
“双喜,吃饭。”话太多。
“嗯、嗯!”碗里又添菜,她吃得不亦乐乎,嘴巴塞得鼓鼓的,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还有,多喊几回就顺口了,你不想到了春秋山庄便坐冷板凳,没人理会吧。”他捉住她爱凑热闹的罩门,既是威胁也是利诱。
“唔,我想一下……”她一心两用,脑子在动,手不忘落筷,想了许久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嘴巴马上甜得教人发软,“相公,妾身这一辈子都要跟着你,不离不弃,不死不休,你千万不要丢下我,到哪儿一定要带着我,我给你捶背,倒痰盂,帮你清化脓的疮,等你半死不活时先替你找好墓地……”
瞧!她多贤慧,所有事都为他设想,他得妻如此是三生有幸。
“噗!”什么捶背、倒痰盂、清化疮脓,还找墓地?
秦大刚噗的喷出一口汤,脸色愕然地以手抹去黏乎乎的汤汁,大嫂的话太让人“感动”了,他不禁泪潸潸,汗涔涔,期盼日后的娘子不要是大嫂这一类,他吃不肖呀!
再回头一看,二哥就平静多了,似乎不受影响……可是那抽动的嘴角是怎么回事,要犯羊癫疯了吗?抽得好厉害呀!连双手指头都抖个不停。
“咳、咳!你还是用『我』自称,不必特意改口。”她说得拗口,他听得别扭。铁剑秋目光也扫向二弟。
“二弟,笑得太明显了,改日送头母大虫给你,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呵,大哥,你太为难人,大嫂的情意感人肺腑,我由衷的为你高兴觉得天赐良缘,一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有本事你掉两滴泪瞧瞧,我当你兄弟情深。”
“这……男儿有泪不轻弹……”
铁剑秋浓眉一沉,佟见山忍俊不已,两位拜把兄弟以目光无声交谈着,冷刀子丢,软鞭子缠,你来我往不见血,除了当事人以外,没人晓得他们刚“兄友弟恭”一番。
“是的,相公,妾……我知道了,哪天你被人砍断腿了,我叫人用轿子抬你……哎呀!好脏,怎么又喷了一桌子口水,你不让人吃说一声就得了,犯不着使出无敌大喷功,幸好我手脚快先端走两盘,不然全给糟蹋了。”双喜一手脑丝卷,一手双色鱼卷,正苦恼要用哪只手来夹。
“大嫂,你的真情流露教我万分感动呀!没能忍住对你大海般的敬佩,小小的疏忽望能海涵。”佟见山神色自若的拭嘴,面带诚恳。
嗟!太假了,他鄙视他。秦大刚暗自月复诽。
“没事、没事,我刚好吃饱了,阿秋……相公,你怎么了,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赶路赶急了赶出病,我有一瓶能治百病的『天仙玉露丸』,包你一吃立即成仙。”她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偷来的,一共才三颗,弥足珍贵。
“成仙?”揉揉发疼的额际,铁剑秋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娘子,他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气到呕血好还是干脆毒哑她呢?值得考虑。
“不是真的成仙,是比喻,它药效奇佳,你要不要先吃一颗?它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凡间绝对找不到,我自己都舍不得用……”
“凡间?”这个字眼相当……古怪。
双喜没发现说错话,喜孜孜地拉着铁剑秋帮她拿盘子的手,有几分娇态。“阿秋……相公,我们几时到那个什么春秋山庄看谁贱,人会不会很多,是不是满脸横肉,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在他们脸上写王八蛋有没有可能被追杀……”
隔壁桌正好有一位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样的壮汉,他右手边放了把大刀,听到她的话后脸色黑得像锅底,握着酒杯的手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王八?亏她说得出口,再有雅量的武林人士也容不得她羞辱,要不是看在她状似痴儿的分上,那把刀早往她颈上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