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方荷的困扰还未获得解答,夏侯昌便又迎进了另一名以歌声婉转如黄莺闻名的歌妓柳莺儿。距离华姬出府,甚至还不到十日。
东方荷佯装无事人似地亲自安排了一切,从成堆的莺黄色布料、成对的黄金龙凤烛,到满室昂贵的异国熏香。
东方荷没跟柳莺儿碰过面。因为依照惯例,柳莺儿不过就是另一个不久后就会离开的女人。她即便要记挂,也是该记挂司徒长达即将从北荻北边返回京城一事——
司徒长达是当今北荻国国君司徒礼的第二子,素来以孝顺简朴、乐善好施闻名天下,名声较之他的太子哥哥司徒长贤不知好上几倍。
可东方荷真心祈求上天别让二皇子司徒长达坐上王位,因为二皇子背后的人是谁,她比谁都清楚。
但瞧瞧她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东方荷落笔在纸笺上写下夏侯昌的交代,待得墨迹一干,便用蜜蜡封了缄,递给外头等待的黑衣密使。
“将这封信交给宰相,然后去内务府领一斛珍珠,一并送去。”
黑衣密使一拱手,退步离开。
东方荷知道这封密函一旦寄出之后,北荻宰相沈素便会依照北荻国议事的程序,先由职位较小的官员开始参奏太子荒yin歌舞伎乐、不利人心教化的事。之后,再由几名中阶官员联名上表告太子一笔。
至于之后如何让国君将二皇子册封为太子,夏侯昌也早有谋算,而那些被夏侯昌长期蒙养的朝臣们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
此时,阵阵的丝竹乐从半开的竹窗外飘了进来,奏的正是府里乐伎们经常弹演的曲目“百年好合”——今晚是柳莺儿被迎进门的日子。
东方荷趴在荷花形状的木桌上,突然间觉得好累。
心不是太痛,因为已经麻痹。不敢太在乎,因为已经习惯了不让他看出她的真正心情。于是,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待,恍若这一切的事都与她无关一样。
有时,她宁愿自己更麻木不仁或是懂得泼辣吃醋都好。前者会不痛,后者则可以让她永远远离夏侯昌吧——他身边是容不下妒妇的。
但,就因为贪着想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因此她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有时她想,若他决定让某人替他生下孩子,她应该便会死心吧。但是,夏侯昌至今没让任何一人受孕过,因为他说孩子会成为别人掌控他的筹码。
他以前是这么冷情的人吗?东方荷想着多年前,她在古墓外头救的那个十八岁少年。
少年浑身是血,满身窟窿般的烂伤口,一张脸被大大小小的脓疹占据,双眼甚至因此而被挤成一条缝。
若非她已独处了几个月,急需一个能说话的伴,她又怎么有胆子把那样一个人带回古墓里休养呢?
但,那时候多好啊。东方荷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周遭大大小小的金荷灯台、以金箔绘制的荷花屏风、荷花香炉,以及用各式珠宝妆点的荷花镜。
夏侯昌为她盖了这座位于荷花间的院落“听荷院”时,旁人都说他待她特别。其实,她认为他不过当她是个曾和他同甘共苦过的家人。
试想,他若真当她是女人般地在乎,为何总不碰触她?为何还要这般妻妾成群?她不贪什么妻妾名位,她要的就是一颗心,偏偏这男人最缺的就是一颗心。
东方荷蓦地起身,不停在屋内踱着步,腰间那块刻成荷花形状的羊脂白玉与金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双手互绞着,知道让自己不安的不只是今日之事,而是一场由夏侯昌布局的战争即将展开,必当死伤无数啊。
可夏侯昌不在乎,他甚至还能迎进柳莺儿——
那她还在留恋什么?
东方荷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一个箭步推门而出,却远远地看到一身黑袍的夏侯昌正朝这里走来。她立刻转身,奔到屋内,门上水晶帘被撞得叮叮当当作响。
他来这样做什么?今晚是柳莺儿初到府里的第一夜,依照惯例,他应该会在那里留宿。
东方荷跑到屋子最尾端的储物间,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拉起一扇密门,用她身上的玉佩作钥匙放入孔中,打开了密门。
她冲进地道,在黑暗里奔跑。
在这里,她不用怕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是哪里——因为这便是当年她所居住的帝王古墓。
当时鼠疫正盛,她做盗墓人的爹死了,独留她在古墓里求生。十岁的她度过成日不停哭泣的日子后,一个人在古墓里活了半年,直到某日她外出拾食时,捡到了从萨西部落逃亡出来、伤痕累累的他。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都靠双手捡取,连口熟食都没得吃。直到夏侯昌不知打哪得到的一面盾牌,敲敲打打地给她做了一口锅子。那时,哪样东西不靠她的这只铁锅煮出来。
日后,他养好了身子,他们离开古墓。古墓里的大量陪葬珍宝、她的盗墓知识及他的生意头脑,让他们很快地便靠着陪葬品赚了一大笔钱。
接下来的几年,他不眠不休地拓展他的野心版图,她则随之在侧学习所有能帮助他之事,他们很快地便拥有了更多价可敌城的金银珠宝。之后,他甚至还在古墓之上,修建了这座大宅院。
但——夏侯昌能给她的那些外在财物,也能给别人。
只有那柄铁锅,是属于她的。
东方荷闭着眼,抚模着冰凉石壁上的画像。
“过来。”夏侯昌冰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东方荷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何时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她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我以为你没看到我,就应该要离开。”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想见你时,就要见。”
东方荷的身子被他往后一拉,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放手。”她僵着身子说道。
他的回应是将她更加压往自己,他的双手甚至环过她身前,牢牢箝着她。
黑暗中,觉知益发地敏锐起来——他的体温微凉,他身上昂贵浓沉的木香弥漫在她鼻尖,让她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为什么逃?”他问。
“逃?”她冷笑一声,昂起下巴,用不在意的声音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我逃什么?不过就是下来走走罢了。”
“我说过,陵墓的东边石门外头是一处瀑流,你灯烛也不燃亮,一个人下来,万一误触机关,那道石门一开,那水是会淹没整座古墓地宫的!”
东方荷听着他难得急促的声音,双唇先是微扬,却又很快地垮下。
“放心吧,你之前盖这处宅第时,不是找人来探勘过,说是即便水淹地宫也不会影响到上头的建筑吗?况且,你若当我是一条命,可东罗罗和北荻将来要是开战了,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命。”她说。
“那不关我的事。”夏侯昌环在她身上的双臂紧了一紧后,又淡淡地说:“三天后,二皇子司徒长达会过来这里。”
那代表箭已在弦上了!东方荷的身子蓦然一震,开口想讥讽,双臂却是不由自主地无力颓下。
“现在是要我恭喜你大业将成,天下即将一片血腥吗?我知道了,你走吧。”她无力地说道。
“我想走时,自然会走。”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颈间,东方荷感觉到自己皮肤上起了阵阵的疙瘩,她心头一恼,不想再跟他继续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
东方荷蓦然转身,双手捧住他总是冷凉的脸庞。已经习惯黑暗的杏眼,看着他幽幽闪着光的长眸,她心头火一起,蓦地狠狠咬住他的唇。他的唇好冷。
夏侯昌眯了下眼,呼息变重了。
东方荷等着他推开她,或者冷冷地斥喝她几声,再转身走开。
但他——含住她的唇。
东方荷睁大眼,松了手想后退,他却蓦地圈住她的腰,将她往他身上一揽。她的后脑被他的大掌扣住,他的唇逼了上来。他淡凉舌尖顶开她的唇,蛇似地缠入她的唇间。她瑟缩了子,伸手推他。
他不放手,激切地吮吻着她,像是等待了许久、像是要吞没她的全部一般地用唇舌霸占着她的一切。待得他愿意松手时,她已经软弱到只能被他揽在怀里,脸上身子无一处不在发烫。
“这算什么?”她颤声问道,没有抬头。
“你咬了我。”他握住她的手,转身往回头路走。
东方荷的手被他牢牢地箝住,她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痛到想蜷起身子。
好一个夏侯昌,就连在她面前也不肯露出真正心思。
东方荷紧抿着唇,因为不愿示弱痛哭,于是便仰头大笑起这一切的荒唐以及自己的痴心妄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在古墓里回响,显得无限凄凉。
夏侯昌抿紧唇,更加用力地拽紧她的手。
她没反抗,只是笑着笑着、笑着笑着——直到泪水滑出眼眶为止。
新入门三天的柳莺儿看着夏侯昌离去的背影,手里握着他遣人送来的玛瑙翡翠头饰,目光不由得痴迷了。
多么伟岸的男子、多么富丽的宅第、多么不凡的手笔,若不是因为银制面具之下据说是残缺的面容,这男人想要拥有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啊。
柳莺儿一想到她和爷在房里待了三天的滋味,眼色都媚了。
三天里不分日夜地贪欢,欢快得让她如今一想起来仍会动情。
唯一的不妥就是爷不许她掌灯、不许她发出声音。可她哪有法子不嚷嚷,他让她全身都酥麻啊。
可偏偏只要她一出声,他便翻身不理人。害她只得咬着手绢,整整忍了三天。
柳莺儿拿起桌上一个翡翠镯子往手腕一戴,举腕自赏了一会儿之后,唤来了服侍的婢女。
“爷这府里共有多少妻妾?”柳莺儿问。
“有两位夫人,其余的妾室便是来来去去。”服侍的婢女避重就轻地说。
那就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柳莺儿艳唇一勾,拈了桌上一片荷花形状的糕点入口后,又问道:“对了,我刚进门时,老听到‘去问东方姑娘’、‘可能要禀报东方姑娘’,她是个什么角色?”
“东方姑娘就是东方姑娘,府内的大小事情都是东方姑娘在打理的。”婢女说道,并不敢乱嚼舌根。
被买进夏侯府里做事,月俸惊人,几年便能挣得赎身的银两。但府里的第一条规定就是嘴巴得紧,否则便处以割舌之刑。
“那这个东方姑娘就是管事吗?她和那天来拜见我的钟管事有何不同?”柳莺儿问道。
“这奴婢便不清楚了。”婢女垂眸望着地上说。
“那我问你,爷出远门时,通常都带谁赴宴?”柳莺儿又问,只想知道有哪个女人可能是她的敌手。
“主人通常不带妻妾赴宴。”婢女正经地说。
柳莺儿看着婢女,只觉得这婢女问一句答一句,实在闷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