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很沉,沉到平日警醒的她丝毫未觉有人在戳刺她的手臂,直到有人朝她耳边大吼一声:“杜明叶!两点半了还睡?!”
她惊跳起来,老板李思齐长腿呈八字张开,抱胸挺立在她面前,不知观看她睡相有多久了,斜对角的大秘书立即识相地低下头,意有所指道:“我刚才叫了你三次。”算是尽了同仁义务。
她搓搓惺忪的脸,歪斜着站起身,含糊道:“老板有什么吩咐?”
李思齐面无表情,勾勾食指示意她进他办公室。
她整发抚裙,大口灌下一整杯冰水,精神提振后,穿上踢开一旁的高跟鞋,快步走进总经理室。
李思齐坐回高背椅上,扫了她一眼道:“最近怎么了?有这么累吗?是刘秘书拨给你的工作量太大,还是你夜生活很精彩?”
“没的事,我咖啡喝多了,昨天睡晚了些。”
辗转难眠的一夜,让她整个人委顿不堪,一大早顶着困乏的脑袋上班,遮瑕膏也掩藏不住黑眼圈,她相信长此以往,她肯定会丢了饭碗。
“嗯,没事最好。对了,明天晚上陈老板儿子的婚宴你替我去吧,红包数字比往常多一倍。还有,上星期你替我订的汤屋,日子改成后天晚上,房间也换成面山有露天池的山水楼,晚餐送到房里。”李思齐吩咐着。
她顺手记在记事本上,随口提问:“老板是该偶尔渡假放松一下,这次陪您轻松的是张小姐吗?”
李思齐意味深长地哂笑,摇摇食指。“NO,NO,她太认真了,搞不定。”
“喔,那就是美齐的行销经理汪小姐喽?”
李思齐颇为讶异地挑眉,指节惯性地敲着玻璃桌面. 这个平日温驯又单纯的秘书助理,任劳任怨,让她上酒家作陪从未抵死抗议,且酒量出奇的好,对欢场女子不曾表露出诋毁嫌憎,表现随和可爱,以为她没个性,没想到安静的她具备了优异的观察力,他赞赏道:“明叶,你很有前途,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谢谢老板夸奖。”她伶俐地回应。
走出上司办公室,她绕开助理座位,穿过走道,左转进入茶水间,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玫瑰?”
“我是。”玫瑰娇声应答。
“日期改了,改成后天,对象也换了,房间是山水楼的顶级套房,别忘了。”她有效率地报上老板新的猎艳计划。
“他……这么快活,恐怕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玫瑰叹息一声,战斗力旺盛的她竟也透出一丝精神疲乏。
“不,是他从未记得任何人过。”
“……我会想办法让他记得的。”
“玫瑰,试试看,就别搭理他了,何必折磨自己?”李思齐一味把风流当生活调剂,她内心并不赞同玫瑰的过分执拗。
“不说这个了,我自有主意。对了,唐绍裘的事我打听过了。他父亲是中研院研究员,是在生物学领域上很有建树的学者。父母在他十岁时离异,母亲带走哥哥,他跟着父亲生活,一直到美国上大学后开始独立至今,和父亲少有来往。他在业界风评不错,个性很稳定,被挖角过一次,才跳槽到现在的公司不到一年,私生活很低调,不是玩咖,和他的外型不太能产生联想;平常时间几乎都花在工作上,尤其这半年因为新公司的扩张和老板的要求,他没有休假过,相当重视工作表现。跳槽前听说有个女友在交往中,很少公开露面,看过的人不多,几个月前好像分手了,他当时正在忙新公司几个大案子,蜡烛两头烧,完全结束后到美国休息了几天,顺便探望他已经移民的母亲和哥哥,回来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她默默聆听着。玫瑰提供的讯息并未减轻她的茫然。“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很累,如果能回到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有多好。”
“的确事有蹊跷,但你对他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她再度呆怔,寻思一会儿后木然道:“玫瑰,别逗了,人生怎能如此糊涂?张冠李戴?”思及昨夜史无前例地与一名陌生男子同床共眠,她懊丧地想掐死自己,她可不想赔尽所有的初体验给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男人。
“张冠李戴?没啊,他都叫你杜明叶。”玫瑰忍不住迸出笑意,百无禁忌的她倒觉得杜明叶的另类“艳遇”有趣极了,换作是她,一定每天怀着惊奇的心情和唐绍裘过招。
“玫瑰,我不是那个杜明叶,我——不——是。”她咬牙切齿重申,如果有用,她真想切指头发血誓。
她一向如此。她总要清清楚楚面对自己,她不相信一见钟情,只信赖日久生情,可惜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不能保证开花结果,她寂寞依旧。
她回到办公室,请工读小妹备好茶水,捧了一叠准备好的资料转进会议室,在各个位子上分派好开会资料,然后坐在角落的专属位子上等待各部门主管出席,进行例行周会。
她如往常般拿出录音笔,一边执行重点记录工作,仔细谛听主管们轮番发言;业务部新上任的副理口沫横飞地述说着客户现况,突然站起来挥拳大声疾呼:“我们要当机立断!当机立断!该断货的就断货,不必再心存侥幸他们会依约付款!”
杜明叶被他的粗嗓子吓愣了。“当机立断”四个字充盈耳内,一直到会议结束,她只琢磨着这四个字,慢慢让它们渗进心底,催发已萌芽的决心。
她提早下了班,关机,请公司手头困窘的工读小妹吃晚饭,不回家,逛百货商场,看晚场电影,回到公寓夜已深,甩去高跟鞋,泡杯安神花茶,摊坐在客厅,逗弄偎在她怀里的虎斑猫,轻轻对着发出咕噜声的猫咪说:“我是胆小鬼,我不是冒险家,我只能这样生活,我想我无法随便爱一个人,我宁可寂寞……”
她决定休个假。
她关机了四天,彻底将工作抛在脑后。
这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国内小旅行,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应允参加大学同学会,到南部民宿农庄住了三天。
以为置身几百公里外便可以解决一切,可恨的是她恼人的心绪没有得到解放,心不在焉的情况依旧,美景看去模糊,谈笑透着乏味,不停地微笑使面颊僵硬。
她缺席了几场大合影,悄悄在湖边漫走沉思,慢慢体悟了,当机立断有时意谓着决绝;决绝则必须狠下心肠。二十五年的光阴里,她从来就不是狠角色,如今执行起来绑手缚脚,让自己更不舒坦。
夜深人静,躺在陌生的床上,身旁是话不投机、早已呼呼大睡的大学女同学,满脑子充塞着唐绍裘的身影、那张俊美却恒常在拧眉思考的脸;不算思念,而是莫名的罪恶感。天晓得她这个无辜者为何该有罪恶感?她暗暗祈祷她的疏远不致影响他病体的复原。在她生命中,唐绍裘不过是一颗月兑轨行星,与她擦边撞击,不该、也不会长久为她停留,这场相识注定得结束;但,总得结束得合情合理,比方说,不至于横生枝节,闹出怪事之类的。
终于捱到旅程结束,回到家,最后一天休假在不知所谓中度过。
急着回到办公室,踏进门第一刻,杜明叶立刻被大秘书尖锐的目光震慑。大秘书不悦地出言责备:“你怎能关机呢?老板找不到人气死了。”
“可是我请了假——”
“请假归请假,也不能把公司丢了不管啊。”大秘书第一次用尖嗓抱怨。
这简直是语无伦次了。她不过是个秘书助理,公司非她掌舵,休个假哪能让大秘书气急败坏?依她对大秘书的了解,肯定事出有因,她不动声色问:“老板有事啊?”
“我哪会清楚。总之,他的汤屋假期泡汤了,三天前找你找不到,拿我出气。旅馆不是我订的,我能负什么责?他也不说清楚。”大秘书是老臣了,大概第一次受池鱼之殃,忿忿不平着。
“那,老板现在呢?”她悄声问。
“临时有事不来了,下午的会一并取消。”
杜明叶噤声不言,窝回座位处理堆积几天的资料。
她突然惴惴不安。玫瑰不知使出什么乱子了,李思齐要是知道手下杜明叶也轧了一角,肯定不会善罢罢休。她拨了几通电话,玫瑰却关机了。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有个男人来找你。”大秘书离开办公室前抛下一个讯息。
“男人?”她寒毛一竖。
“搞不懂你耶,休个假连男朋友也不告知,你这么想人间蒸发吗?真是!”
被批评得哑口无言,她心绪开始起伏骚动。
少了老板坐镇,大家不知不觉放松许多,还有人订了人气小吃进来分享同仁。下班时间一到,半数员工准时打卡,杜明叶坐立不安,也跟着下班,走到地下停车场取车,往背袋里掏模车钥匙,模到了一支金属物,一扯动,连串声响碰撞,定晴一瞧,是唐绍裘那串住处钥匙。
她吁了口气——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心沉重如铅石,她背靠车门,胡想许久。将近一星期了,唐绍裘不知过得如何,到处找不到她,一定在狠狠诅咒她吧?
她下了个决定——驱车前往他的住处归还钥匙,做个明白的结尾。
抵达后,在附近停好车,走近大楼警卫室,刚出声打招呼,警卫便叫住了她,指着一旁站着的老实妇人道:“杜小姐,还好你来了,这位是打扫的阿琴,新来替唐先生打扫的。本来今晚和唐先生约好见面,唐先生前天临时到中部出差,赶不回来,您可不可以带她上去,指点一下工作?”
她看了一下手中的钥匙和入门感应卡,原本希望警卫代为归还的请托说不出口了,略为想了想,又打量拘谨的妇人一眼,点头答应了。“跟我一起来吧。”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妨碍她的决定。
一推开唐绍裘住家大门,点亮主灯,照亮一片狼籍散乱的景象,她大惊失色。
餐桌上、茶几上散置几个使用过的泡面碗、免洗筷、冷冻水饺包装纸、餐巾纸、果皮残渣、零星几片土司、半杯黑咖啡,盛装的容器还是她在医院送他的自制陶杯,半瓶威士忌则在沙发上孤单躺着,专业文件、书报刊随性撒在地板上,空气中交织着各种食物的怪味,几件衣物甩搭在沙发椅背上。唐绍裘一向井井有条,极注重清洁,很少堆叠障物,不过是几天光景,为何养成了不修边幅的光棍行径?他身体初愈,怎能以这些食物裹月复度日?
“小姐,唐先生平常都这样哦?”阿琴张大嘴。
“不是,他大概很忙——”说不出所以然,她挥挥挥手。“开始打扫吧,今天算第一天上班。”
阿琴手脚利索,跟着她的指示很快将垃圾清除打包,扫净地板渣屑,还将衣物放入洗衣机清洗。
杜明叶走进厨房,看了堆积一水槽的脏污碗碟,呵口气,猜测他大概是将所有的器皿用尽又不愿动手洗洁,才开始吃起即食品。
她拿起围裙穿上,动手冲洗碗盘;完毕后,打开冰箱,发现她曾经为他采买准备的丰富食材几乎文风不动,他丝毫无心为自己煮食。她想起他为她下厨料理那次,是如此愉悦地享受烹饪过程,独居时自不应该惫懒若此,她的刻意失踪到底如何影响了他?
内心一团纠结。她扶着冰箱门皱眉考虑,决心取出食材,炖煮出一锅营养煲汤。
她比平时更细心调理,过程缓慢,一个小时过去,阿琴探头进来,有些为难道:“小姐,不好意思,唐先生没说今天要开始打扫,我还要回去煮饭。”
“好的,下星期准时来就行了。”她送阿琴到门口。“对了,唐先生问起,就说东西是你煮的,可以吗?”
阿琴略显困惑,还是点头答应了,杜明叶看起来知书达礼,做事应该很有分寸。
杜明叶将大门随意靠上,转头再进厨房,掀开锅盖,加入第二波食材,仔细搅拌已浓郁的汤头,试喝了一口,满意地抿嘴微笑,然后将炉火转弱,坐在流理台旁等候,一边翻看唐绍裘订阅的科技期刊。
大门发出声响,似乎被扭动门把且大力推开,她聆听了一瞬,起身走到客厅,扬声问:“阿琴吗?忘记东西了吗?”
门大动作敞开,夜风流灌进来,掀起一片窗纱,唐绍裘风尘仆仆地站在玄关,上身一件简单的粗棉白衬衫,下摆未扎进洗白的牛仔裤腰里,外套披挂在肩头,一手提着简便行李,青髭毕现,见到她十分愕然。
她狠狠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两人相对无言,他表情复杂,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浮现陌生的猜疑和考虑。她困窘地搓着两手,硬着头皮出声打破难耐的静默。“你回来了。”一句废话,比不说更尴尬。
他放下行李,随性甩丢外套,环视已被彻底收拾清洁的现场,嗅闻到厨房传出的食物香气,不发一言,杜明叶微有错觉,那是被打扰的意思吗?
“打扫的阿琴来了,我刚好过来一趟,所以……”她想解释她无意侵入他的私人领域,不等她说完,他反唇道:
“还不错,你还记得我?”
她双手扭在身后,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讥讽。
他不再搭理她,循着香味走进厨房,洗了手,打开锅盖,盛了碗汤,啜饮一口,一股滚热甘美的滋味迅速窜进他凉冷的咽喉,慰藉了虚寒的胃。他不顾烫舌连饮两口,绷紧的面庞柔和了,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专心吃起来。
她悄悄跟进厨房,倚在冰箱旁,看着他进食。南部日光较烈,他晒黑了些,多添了几许阳刚味,也不知他何时销假返回公司的?带着何种心情工作?
他连添了三碗汤,稍微餍足后,才对她投以一瞥。“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收拾起放松的姿态,立定站好,鼓足满满一口气,原本准备好的连篇台辞在对上他炯锐的眼神后立即在喉口阻塞,不知该以何句开场。
“我想说是时候了……”她的音量不自觉缩小。“我应该和你说清楚我其实……”
“你其实不认得我。”他替她接腔,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他放下碗筷,眼眸微乎其微地闪烁。“是,你说对了,我们并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