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一个侍女抱着绣篮,桌面上散着各色丝线和尚未完工的肚兜面子,她正在挑丝线,另外一个坐在她对面,手里也没消停,低着头,编着一条五宝颜色的络绦子。至于他想看的那个人,低眉垂眼,脸上依旧没有三两肉,睫毛像排可爱的小扇子,正在抚琴。
琴声净净,如行云流水,扈桀骜听着听着,彷佛也看见了夏日意气风发的士子,纵马过花市,红楼暗香盈袖,竞相招手的华丽旖旎景象,顿然觉得夏日好像并没有走远,依旧历历在目似的。
她说自己懂音律,原来不假。
扈桀骜不看了,也不迂回了,直接跳下屋檐,就落在殿外的青石板上。
守门侍卫见了差点没惊破胆子,又看见主子的贴身侍卫也从同一个地方跳下来,什么都不敢说,躬身行了礼,把头缩回该在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扈桀骜根本没理睬守卫,其实他才不管这些,他只是觉得为什么他得在屋顶上吹冷风,她却待在屋里头抚琴熏香,太不公平了。
这位大爷完全没想到,压根没人逼他上去,这会儿他见屋里暖呼呼,每个人都笑咪咪的样子,心就痒了。
掀帘子的侍女见他入殿,就往里通报,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一阵收拾东西的声响,他一跨过门槛,只见侍女们都在边上候着,只留一个在小后身边伺候茶水。
动作倒也迅速啊。
他一进来,机灵的侍女想替他宽衣,他却不理,越过那侍女一**坐在绣墩上,踢掉靴子。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然后全撤了。
见状,小后满脸不乐意的走了过来,手提着破晓出门前塞给她的一双室内软鞋。
“王爷来有什么事情?”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活月兑月兑是占地为王的口吻,好歹他才是这凤翥楼的主子好吗!
没事就不能来?他就是要来。
“本王刚刚听见琴声,你在奏琴?”她穿了件宝石青缂丝袄儿,气色比几天前好上许多,她弯腰把那软鞋放地下,等他自己把脚伸进去。
他很哀怨的发现她就那样等着,一点都没有要服侍的意思。
嗳,自己来就自己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扈桀骜气冲冲套上鞋子,还不高兴的跺了下脚。
“自娱罢了。”她淡淡的说。
“看起来你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怎么听起来口气有那么点酸酸的?
“托王爷的福。”
就等她这一句。
“既然知道是托我的福,那要不要为我做点什么,或者过来伺候我宽衣吧。”站起来,把两臂打开,等她。
“我去叫破晓来为王爷宽衣。”方才明明有人要替他宽衣解带,他又不要,这会儿却来找她的碴。
又不是她自愿要住在这的。
“得了,和没说一样。”他也干脆,自己月兑了黑缎开襟镶黑狐毛暗绣背心,只留下一身赭红暗金罗蜀锦常服。
“王爷若是想整我,直接说吧。”
他气馁,她就不能记挂一点别的?他也是有优点的好不好。
要怎么才能将她的心焐热一点呢?
“我不会再欺负你了,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看我是那么不守信的人吗?”也不知道在气自己还是气小后,他斜卧在狐毡软垫的榻上,随手还从紫玉小碟中拈来一块蜂蜜果子干露糕,吃了之后,犹觉得不解气,又要热茶喝、净手,折腾了半天,这才安静下来。
他抹抹嘴,从卧榻上的长匣子拿出一管玉笛。
“别以为你的琴弹得好,你跟得上我吗?”
这是挑衅吗?她在屋里头弹弹琴也有错?
“不试试怎么知道?”琴棋书画是兴之所至去学来的,云端缴了束修,她总要对得起那些肉脯,但是,她从来不拿这些东西当作讨好男人的手段。
“这可是本王的自创曲。”
“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她的确有几分错愕,这位爷,无论怎么看,身上都不带雅字,冷峭的眉,冷峭的眸,冷峭的容颜,看到他只会令人想到刀光和剑影,冷厉和粗犷,和风流倜傥完全构不上一点边,想不到是个惊才绝艳的存在。
不是她瞧不起人,她又哪来的本事瞧不起人,是气质问题。
“那就来吧!”扈桀骜直起身。
小后回到了琴座,稳下心神,双手伸向瑶琴,调好琴弦。
“王爷请。”
是他创的曲,自然由他起头。
点点头,唇立即凑向笛子。
笛声轻起,像丝缎般的荡了开来,感觉像被柔荑拂过的水波生出涟漪,掠过水面,滑翔了起来。
片刻,琴声和着笛,如吟似叹的跟随了上去,琴韵袅袅,竟像两只追逐的鸟儿,扑高低昂,在空中舞蹈,在虚虚实实之间,缭绕而去。
忽然间,高超的笛声拔空穿越,淋漓尽致的响遏行云,琴声也不甘示弱,豁达旷逸的攀爬追随,指到之处,缱绻婉转,淋漓酣处,碧落黄泉随意来去。
两人合奏的这一曲,彻底震撼了人心。
曲罢许久,屋里屋外的人皆久久不能言语。
要杵在廊下的静和来说,这根本是珠联璧合、才子佳人、比翼双飞、天作之合、心心相印、花开并蒂、琴瑟和鸣……就直接送进洞房吧!
要在门外伺候着的破晓和一干姊妹们来说,别说看过王爷碰笛子,居然能吹出这么婉转动人的笛声,除了惊艳还是惊艳。
“王爷笛音出众,今日小后甘拜下风。”小后收回十指,起身福了福。
这是她第一次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男人,心里已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出来。
“你的琴声也不容小觑。”原来她所谓的“皮毛”竟是这般精湛华丽,曲高和寡一向是他心里的遗憾,谱曲也只能自我娱情,想不到却在不经意间找到知音人。
“敢问王爷这首曲子可有取名?”
“名叫『一瓢饮”。”
“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是。”
“那要是姑娘对王爷不上心怎么办?”
“这不是上不上心的问题,是心意坚定的问题,不是水瓢漂流在水上,水才流动着,而是瓢子很自然就会随着水流浮动。”
两人双双坐了下来,乖觉的侍女们静悄悄的进来添了香,换了热茶,顺道换上新的点心,又静悄悄的拢上锦帘,出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却没有感觉。
小后又问:“那要是水停止浮动,水瓢怎么办?”
“你生,随你生;死,我也随你下黄泉。”
“你可别骗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本王不是出家人,却从来不妄言!”扈桀骜一时沉迷在她的微笑里,笑意连同眼波流转,痴了目光。
“能让王爷喜欢的女子是有福气的。”她避重就轻回答。
“那个女子如果是你呢?”
她斟酌着字眼。
“王爷对小后的友情,小后想收下,但是再多,恐怕就没有了。”
即使他拐着弯说看上她了,她却是绝对不信的。
她身材不好,容貌也只是中等,性格虽然不骄纵,可也没有那种温良谦恭、贤妻良母的品格,她自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会是那种能迷倒王爷的人。
“为什么友情可以收,爱情却不可以?莫非,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气得眉眼横竖。
譬如那个云端?他们的梁子真的结大了!
“王爷,您近日对小后的关照,小后都看见了,但是王爷不是民女想嫁和嫁得了的人。”女人的心,男人通常是看不到的。
男人总以为只要他开口,女子就会温柔顺从,赶紧爬到他的脚下;他对她有新鲜感,她就必须像永远不会凋谢的花儿,保持着鲜度,等他来青睐。
一个唯我独尊、张狂放肆、独断独行的男人,怎么可能把他少得可怜的爱只给一个女子?
那不合常理,也不可能。
再说,她不可能跟许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心。
那不是她要的,水那么深的地方,她懒得搅和。
她想要的,是像云端那样的男人,温文尔雅,有肩膀有担当,当然如果偶尔能说说笑话,逗她开心,那就更完美了。
“我,允许你喜欢我!”扈桀骜大人石破天惊的撂下话。
旁人说什么,他是不管的,既然他怎么看她都喜欢,心还会乱跳,那么,他可以破例让她喜欢自己。
小后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了,要说谢谢吗?还是骂他自大狂?
他本来就自大了不是,而且也有目空一切的本事,这种话出自他嘴里,她其实不应该那么惊讶。
“谢谢王爷的允许。”仍不禁叹息。
“你知道就好。”他可不是随便允许别人喜欢的,而且他一诺千金。
“王爷能够只爱小女子一个人吗?心,只给一个人,眼睛,只看着一个人,永远不会变?”
“这又有什么难的?本王告诉你,一旦被我看上眼的女人,她只能自认倒霉,因为我会永远把她绑在身边,想离开?门都没有!她一辈子就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而我一生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至死不渝!
小后震慑了,也莫名的不安了起来。
这些铿锵有力的话听在女人耳中,能不动容的,几乎没有。
那么,他是真心实意的吗?
不不不,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图,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啊。
要是习惯有人陪,就会担心,一旦失去的话要怎么办?如果不去拥有,就不用想念,不对人生出感情,就不用负担不必要的牵绊。
而且,永远不要去妄想你不曾拥有过的。
对,这样就不会伤心了。
不会像害怕失去云端那样的失去身边任何一样东西,不用担惊受怕,不用牵肠挂肚。
是的、是的,她得好好保管着自己的心,好好保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