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舟城位处交通要冲,运河规画完整,往来舟车不断,所以商业兴盛而繁华,因此城内聚集了来自各地的商旅。
当然了,人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所有进鱼舟城的人,并不全然都是些商人或旅客,也混杂着一些偷儿或乞丐,甚至是……
“落水了!有女人掉进水里啦!”
运河旁,有人大声嚷嚷着,而在河里,正有个人拚命挣扎,弄得水花四溅。
“快来人抛个绳子给她!”
“她好像不会泅水呀?”
“是不是要沉下去了?”
议论声此起彼落,就连原本航行的船只都停了下来,但就是没人下水救那女人,直到另一个重物落水声响起──
“啊──少爷!”
船上传出了不输给路人议论声的高音,引得旁人的注意力往船上去。
见那船首挂着“周坊”的字样,顿时,众人的惊呼声再起──
“不得了啦!周家少爷也落水啦!”
※※※
姜水绿后悔了。
不只后悔,她还觉得很懊恼。
裹着厚衣缩在火炉旁,她蹙眉偷偷打量着自己在所的船只,看着它朴素的装潢,再瞧瞧对边悠悠哉哉行驶而过的豪华大船,她忍不住暗暗咬牙。
啐,失算了。
她本来是故意挑了个离大船最近的位置,想说那艘船的人会救她上船,就可以骗吃骗喝一顿,运气好更能骗得一点银两,哪晓得船上的人光会看戏,船夫更是连桨都不伸给她,害她装溺水装得好痛苦。
结果下水救她的是远一点的这艘船,听说好像也是个少爷,但相较于隔壁船……
啧啧,感觉只像个普通人家。
姜水绿啜着热茶,一边观望身边的动静。刚才救她上船的男人听说换衣服去了,不晓得回来时会不会弄套新衣裳给她?
若是衣料还不错,那么之后拿去典当也能换些银两的……
“齐伯,我说过我不是落水,是去救人,你就别操心了。”
哦,看来人回来了,她得装得可怜些。
茶杯一搁,姜水绿拉紧身上的厚衣,故意用力地打了个喷嚏,佯装着发抖的样子。
“少爷,你头发都还未干呢,这边还是我来打点就好……”
“差不多快到家了,我回家里头再烧个水彻底洗一洗就行,人是我救回来的,总要先让对方安心啊。”
啧啧,听起来是个善心泛滥的少爷呢。
姜水绿在心里叹着气。
这种人最容易被骗啦!简直是大肥羊一只。
她过去骗过不少富家公子、小姐,招式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是她要得意,但她至今为止都没被拆穿过。
骗久了,人总会越来越精明的,所以她也越来越会分辨,什么样的对象好拐、容易上当。
本来她是图着那艘大船的公子哥儿,会因为身边带着两名美姑娘,想展现一下他的善心救她上船、给她些甜头,再打发她走,哪晓得事与愿违,这个周家少爷居然抢先一步。
看来,周家少爷显然比刚才那个公子好骗,都不会怀疑人的。
啧啧,她是不是该给他上一课,让他学学人生道理呢?
姜水绿还在兀自想象着,冷不防地一个身影已经挨近了她。
“姑娘?妳好些了吗?”
声音听起来还真舒服。
姜水绿缩了缩肩膀,抬起了头,本想装得可怜点,可一看见这个“救命恩人”的脸孔,她却是有些傻了眼。
哦喔──这男人生得还真俊!
他的双眼神采灿亮,脸庞的轮廓分明,鼻梁直挺,薄唇带点惑人笑意,微湿的长发垂在身侧,末梢还沾染着些许水珠,身上甚至透出一股湿薄的水气与淡雅香气的混合味道。
老实说,俊秀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但气质要像眼前这周家少爷这么好的,还真难得。
瞧他就是一副干干净净、斯文白净的样子,让她真是看傻了。
因为到处行骗的缘故,她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多数被唤为“少爷”的,身上都带点傲气,但这男人却没半点这种感觉。
甚至,她还觉得他那张俊容看起来颇为诱人。
许是为了他那和善的态度,所以鲜少被人客气对待的她忍不住兴起了好感,甚至想多听听他说话。
谁要这男人,连说话的嗓音都颇好听,那带点柔、又有些温润的音腔,真比那庙口唱戏的小生还好听,都让人有点陶醉了。
“姑娘?妳能说话吗?”
“当然可以了。”姜水绿让周家少爷亲切的态度弄得有点恍神,耳里听了什么便直觉地回答,等到话出口才赫然发觉不对劲。
糟了,她应该装得再可怜点,用微弱的语气回他一句“勉强还可以”啊!
“能开口就好。要不要喝点热汤?”周家少爷没对她显得太有精神的回答起疑,只是径自对一旁的齐伯吩咐着。
齐伯领命去准备了,周家少爷则是在姜水绿对面坐下。
“抱歉,船上没有适合姑娘的衣裳能给妳替换,若是不介意,就到舍下歇息一会儿,我让人弄热水给妳洗浴更衣。”
“呃,不必一定要适合的衣服,有干衣服就行了。”姜水绿想想话都出口了,这个时候再装柔弱反倒奇怪,索性也不假装了,反正能骗什么就多少带点走。
瞧这个少爷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朴素,质地却是上等货,腰间那块绿玉价值也不低,若能弄一套来换,等她离开鱼舟城再典当掉,应该可以换不少银子吧?
“这样吗?那我再让人找找吧。”周家少爷边想,一边替她的空杯倒进热茶,“热汤就快来了,妳先喝茶暖一暖。”
“好,谢谢。”姜水绿不置可否地端了茶又多喝了几口,反正水里确实很凉,为了避免染上风寒,她就多喝点吧。
“姑娘家住哪儿?等会儿我叫车送妳回去吧。”
他这一问,差点没让姜水绿呛着。
糟了,她只是想装可怜,跟他骗点钱过生活,结果这个傻大少居然要送她回家?
她是四处混吃混喝的骗子耶!哪来的家给她回啊?
情急之下,姜水绿只得随口又胡诌了新借口。
“我自幼家贫,爹娘都病死了,听说鱼舟城好像有我的亲戚,所以想来投靠,没想到运河旁人挤人的,所以摔下水了。”
这么说的话,等等她应该可以拿点钱,拿着新衣裳,快乐地离开这艘船,不用再跟这个令她看到失神的男人纠缠了。
“来投亲的?”周家少爷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那还好,地址告诉我吧,我让人送妳去,比较安心。”
姜水绿差点皱眉瞪人。
这人干嘛一定要用送的啊!
大少爷,好心是很好,但我不需要你太过好心好吗?
“我没有详细地址……”真麻烦的家伙,没想到会被这种善心人士救到,这一型的她最没辙了,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会让她很难月兑身。
“那妳要怎么投亲?”
“就……去附近问问。”拜托,别再追问了,再下去她没办法掰呀!
“但鱼舟城很大的,至少,妳知道是城里哪一带吗?只有路名或街名也行。”周少爷看着小姑娘湿漉漉的样子,再想想她的身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就这样放下她。
“就听说……城西一带吧,有条叫石砚街的地方……”姜水绿胡诌了几个地名。
“城西的石砚街?”周家少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城西没这条街啊,姑娘,妳是否记错了?”
不是我记错,是根本没有这条街没错。
姜水绿有些苦恼地看着周少爷,努力想着能让自己月兑身的办法。
“没这条街啊……那该不会我找错城了吧?”姜水绿佯装出一脸懊恼的神情,“看来,我得再到别的地方找人了,可是我的包袱好像随着落水掉了……我全身上下仅剩的一点盘缠都在里头……”
大少爷,求你听懂我的暗示吧,给我点银子当路费,然后打发我离开鱼舟城啊!别再妄想替我找亲戚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辛苦妳了。”周少爷露出一脸怜惜的表情,“既然妳有难,我又正巧救了妳,算来也是有缘,不然这样吧,我会差人替姑娘打听消息的,至于姑娘妳,不介意的话,先到我家来,虽然我家不是什么大富人家,要安顿姑娘是没问题的。”
也许他这么问是有些唐突了,但他记得这姑娘身上是粗布衣裳,身上也无饰品,又说家贫来投亲,那么开口问她要不要当丫鬟或婢女,应该不算太失礼吧?
什么?你有没有搞错啊!周大少爷,你都知道自己不是有钱人了,还摆什么阔,带我这个陌生姑娘回去安顿呀?
我一点都不想在你家住下来啦!
你这个大少爷为什么这么迟钝,都听不懂别人的暗示呀?
我承认你很好心,长得也一表人才,即使你不帮我帮到底,光凭你前头那两个优点,绝对能找到好对象成亲娶妻,生个白胖孩子过完一辈子的,不用再这么努力替你祖上积阴德了啦!
姜水绿在心里哀怨地吶喊着,表面上却还是得装出一副感激到极点的态度,快让她呕死了。
怎么办?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拒绝这种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来说,是个天大好机会的慈悲施舍?
姜水绿还没能想出个好主意来,去备热汤的齐伯已经端着香喷喷的鱼汤走过来了。
“少爷,你也喝点吧,暖暖身子。”齐伯有些防备地把两碗鱼汤搁下,他先是瞄了姜水绿一眼,然后才转向自家少爷出声提醒。
“我知道,谢谢你,齐伯。”
看着这对主仆的互动,姜水绿还真想叹息。
唉!齐老伯伯呀,我知道你在提防我啦,我也知道你们这种大户人家,不会轻易带个陌生人进门才对,所以麻烦你加把劲劝劝你家少爷,别让他的同情心四处泛滥呀!
因为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哏掰下去,硬说我要离开了,所以你老人家精明点,快劝服这位大少爷,别想着帮人帮到底,给我点银子打发我就好!快点!
姜水绿努力地祈祷着,然而周少爷的善心却是无药可救了。
“齐伯,我刚才跟这位姑娘谈过了,在她找到投靠的亲戚之前,先留在我们家工作,你看如何?”
“这……”齐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少爷,我们府里现在没有缺婢女或厨娘……”
齐老伯伯说得好呀!
姜水绿真想为齐伯暗示性的拒绝拍手叫好。
“没有吗?可上回我听你说要再找个洗衣打杂的婢女不是?”周少爷反问道。
“这个嘛……”
“我记得还没找到是吧?”家里的大小事他记得清楚,要用人齐伯又都会跟他报备一声,没理由找到人他却不晓得。
大少爷,你杂务记那么清楚干嘛啦!
姜水绿眼巴巴地看向齐伯,她对周少爷那边已经死心了,反正他就是个活菩萨心肠,不帮到人他百分之百不会甘心,所以她只能冀望齐伯找点好借口拒绝了。
“对……是还没找着人没错,可是,少爷啊,不晓得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干这些活?”齐老伯努力地推卸着责任。
不是他没同情心,而是这年头骗子多,他可不希望自家少爷的好心被利用。
“噢……这倒是。”周少爷回头望向姜水绿,露出亲切的笑容问道:“姑娘,妳觉得呢?这样妳可以赚到盘缠再去投亲,等我打听消息时,又不必担心食宿问题。”
看着他那温善的表情,姜水绿突然觉得有那么点良心不安了。
要命,大少爷啊,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天人似的无邪表情看我?
她过去所骗的对象,多少也有像周家少爷这样的好心人,但像他这样温柔得过了火的大户人家公子,她真是生平头一遭遇上。
真是……害她有种自己在辣手摧花的错觉。
而且他用那张俊逸的脸庞亲切地问着她,是要她怎么拒绝他的好意?
一来她没理由拒绝,二来她也无法摇头,让他失望啊!
“我……”瞄了齐老伯伯一眼,姜水绿真想叹息,没想到这位老伯也治不了他们家少爷啊……
清清嗓子,她浅咳了数声,应道:“我当然很感谢少爷,不过我怕自己手脚不够利落做不来。”
她顺着齐伯的话,编派了个借口,想婉转地避开周少爷的心意,没料着周少爷却没肯放过照顾她的机会──
“没关系的!什么工作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嘛,只要姑娘不嫌弃,什么都可以慢慢学的。”
霎时,姜水绿瞪着眼,无言地沉默了。
不行了。
她无言了。
既然周大少爷怎么样都要把她接回去安顿,那她……
唉,她只能成全他的心愿了!
※※※
周纪善。
这就是周家一脉单传的独子的名字。
周老爷为人乐善好施,在鱼舟城颇有名望,可惜两个儿子一个在蝗灾时受盗匪劫掠,为保护无辜百姓受伤死去,一个则是自幼病弱,没能撑过十岁。
原本邻里间都觉得老天无眼,居然没能给周家这么好心的人家留后,但周老爷却从不计较,依然继续行善。
后来周夫人再度有孕,让周老爷老来得子,他欣喜倍增,故起名为“纪善”,认为这孩子是为纪念他们周家的善行才得来的。
所以自幼时起,周老爷便对周纪善循循善诱,在教导他许多经商之道的同时,也相当注重他的品行,务必要使这孩子将他们周家的行善之举,继续传承下去。
长大成人的周纪善可说是不负所望,就像周老爷所盼望的那样,总是行善不落人后,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周家虽然家业颇多,但由于年年四处行善济民,因此家产自然不像一些光顾着拚命赚钱的商人来得惊人。
只是相较一些小商行,周坊这块金字招牌还是颇有名望,因此大家都喜欢同周家作生意,让周家的收入依旧丰厚。
“呿,怪不得会养成这种个性。”
在听过周家厨娘的转述后,姜水绿终于明白,为什么周纪善会同情心泛滥成那样。
在她看来,这男人能活到这么大,却没被人害死,家业也还撑得住,简直是奇迹,八成是上天派了什么天兵天将在罩他。
否则的话,就凭他这种善良可欺的个性,怎么可能在老狐狸一堆的经商之路中继续混下去?
姜水绿一边咬着厨娘看她长得瘦、没几两肉,所以暗中塞给她的烤甜饼,一边提着水桶往水井边走去。
其实待在周家真的没什么不好的,这几天她穿得暖吃得饱又睡得好,周家的下人也都跟周纪善那少爷一个样,听说她那假身世都为她掬一把同情之泪,抢着帮她、教她,那种过度热心又贴心的态度,让她常常浑身鸡皮疙瘩掉满地,拍都拍不完。
过去她总是靠着欺骗别人的同情混饭吃,可这回,她觉自己很像夜路走太多所以撞到鬼。
她生平以来,头一次希望大家不要这么同情她。
她只想混吃混喝,不想出人头地,对于卖力工作讨少爷欢心,老了可以多领点钱回乡作点小生意舒服后半辈子更没兴趣。
唉……偏偏周纪善居然把她的假身世四处宣扬,还嘱咐大家好好照顾她,害她现在连偷偷躲起来模鱼的机会都没有……
走到井边,姜水绿把水桶放下去,想打桶水上来,可那桶子虽小,一装满水却比她想象的还重。
“要命……重死人了,这怎么拉得上来嘛!”姜水绿使足吃女乃的力气连拉了几回,就是拉不上来,让她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真是的,所以她一开始就说过了,她手脚不够利落呀!
那可不是客套话,而是她发自肺腑的实在话!
三两口吞完饼,姜水绿再度挑战,这回或许是吃了东西力气大增,她勉勉强强地把水桶拉到一半高了。
只是她好不容易有点进展,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却让她吓掉了手里的绳子──
“拉不上来吗?”
那温善又软性子的声调,让姜水绿反射性地一僵。
“哇啊啊──我的桶子!”她回过神来,伸手想拉,但双手却给飞快溜掉的绳子磨得痛。
“当心!”周纪善跟着伸手拉住,一把勾住了绳索,替她稳住了水桶。
姜水绿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坐在井边。
要是连绳带桶都掉进井里去,那就糗大了。
“妳没事吧?水绿。”周纪善替她把水桶拉了上来,苦笑道:“我吓着妳了吗?”
“少爷怎么会在这里?”姜水绿看着桶子里半满的水,心想着等会就拿这去厨房交差吧,她可不想多提。
“娘临时想喝个甜汤,我想去厨房吩咐,结果就看见妳……”周纪善摇摇头,“没力气做提水的工作可以告诉我啊,再换一个工作就是了。”
“我不好意思一直打扰少爷。”
这些天来,她从本来洗衣的杂工,变成了照顾菜园的小婢女,现在则在厨房跑腿打杂,工作换来换去就是没一样顺手的。
原本她以为像自己这么麻烦的女人,任凭周纪善再怎么样好心,也应该会受不了,最后拿钱打发她走,谁晓得他却是从不气馁,替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作,结果反倒是她开始觉得自己很没用了。
啧,她本来就只想着混吃混喝一生耶,干嘛要特别有用?
一定是被周纪善影响了……
“别说什么打不打扰了,来,妳手磨伤了吧,先跟我去上个药。”
周纪善还是一派温和,他带了姜水绿穿过院子,在经过书房时,却给齐伯叫住了。
“少爷!我有点事得向您禀告。”
周纪善点了头,对着跟在身后的姜水绿笑道:“我书房里右边第一个柜子的第二格,有个小药箱,妳先替自己上个药吧。”
姜水绿看看齐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瞧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来……嗯,大概是想向周纪善打她的小报告吧,毕竟她弄砸了不少工作。
说起来,齐伯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精明人,还懂得防她。
耸耸肩,她无所谓地点头,然后径自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还体贴地关上门,让他们主仆俩能尽兴谈话。
呵,想赶她走的话请便,不然她什么借口跟理由都用遍了还是走不掉,也是很伤脑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