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纵使站在最高处,也望不到她的身影了。
“不留她?”柔女敕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花魁孟君怜走上高台。
綦毋昊无语,只是默默的望着马车消失的远方。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师兄。”孟君怜低声一叹。
“我早就后悔了。”
“那为什么还要让她走?甚至故意叫我来演戏给她看?”
“如果她的幸福不在我这里,我也只能忍痛放她离去。”
“为什么她的幸福不在你这里?”
“她心中另有所系。”每说一字,就有如一把刀在他心上捅一般的痛。
“胡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爱你啊!”
“不是的!”他也希望她爱的人是他,但是……
“明明就是!”这个笨师兄,亏她一向崇拜他的果断睿智,结果一遇到感情,竟然变成这副德行,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不,她爱的是她的未婚夫,就连在梦中,都还呼唤着他的名!”綦毋昊痛心的狂喊。天知道那一夜听到由她嘴里所吐出的名字,让他多心痛、多绝望。
“你是个睁眼瞎子。”她还是不信。
“我倒宁愿我是个睁眼瞎子,这样就看不到她为情所苦,因思念别的男人而消瘦的身形,也就能罔顾她的真心,昧着良心将她强留在身边……”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虽然她认为他的痛苦是自找的,但孟君怜也不忍再苛责。既然事已至此,那大概就是他们的缘分吧!往后的事,就看老天如何安排了。
望着那落寞的身影往兰院而去,又想起方才盛清华离去前依恋的神情,孟君怜忍不住摇头,“真是两个傻瓜!”
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这人去楼空的兰院,就让他做最后一次的凭吊吧!
屋外,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全都是傻姑娘的杰作;屋里,那橱柜是为她而做、那屏风是为她而立、那窗台上的小盆栽是为她而植……
轻轻抚过,这里到处是她的影子!
怎奈,欢愉渐流逝,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桌上有几幅字墨,他凝神一看——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
风情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
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
东风宴罢长州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
必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
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凭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
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
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诗。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原来这就是你的真正心意,是吧?好个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凭寄相思!你不再怨他的背叛,不计较他给你的伤心了?如今我的成全,正好成就你与他鸳鸯不分,伴着双花双叶双枝双蝴蝶,让你们成双成对。”他苦涩的一笑。
事情至此已经非常清楚了,只怪自己听了君怜的话竟升起一丝冀望,呵呵!可笑!
佳人心不在,纵有千种风情,与何人说?
飘然离去,此地已是伤心地。
綦毋昊关上门,也封住自己的心,兰院,从此将会是一个禁地。
风趁着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窜入,吹落一地字墨纸张;桌上,只剩一张泪水半湿的纸——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离家几月,再踏上家门,顿时一股心酸难以抑制,盛清华红了眼眶。
“小姐……”若梅站在她的身边,似乎感觉到她的心绪,安慰的拥住她。
“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感慨。”就着清晨的曙光,盛清华打量着家门许久,轻轻一叹,对着若梅和常无咎说:“来,我们进去吧!”她缓缓的踏上阶梯,准备伸手敲门,不料门却早一步打开。
“啊!小姐,您可回来了,您都不知道,老爷多担心哪!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门房一见是小姐,立刻高声大呼。一方面接过常无咎手上的行李,一方面招呼他们进门。
他的嚷叫声引出盛沧海,只见他奔出厅房,看着睽违几个月的女儿。
“你这个不肖女,终于知道要回家了!”他嘴里怒责着,手却将她揽进怀里。“你这个傻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偏要离家出走,你都不管爹是不是会担心了!”
“对不起,爹,是女儿的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盛沧海拍拍女儿的手,这才发现立在一边的两人。“华儿,这两位是?”
“哦,爹,女儿来介绍,这位是若梅,和我情如姊妹,这位叫无咎,一路上都是他在保护我们。”
“感谢两位照顾小女。”盛沧海拱手一揖。
“不敢,照顾小姐是我们的责任。”常无咎也拱手回礼。
小姐?盛沧海疑惑的望着他们,若如华儿所说,他们是朋友的话,怎么会称她为小姐?华儿离家的这段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爹,我们先进去吧!我有好多事想问你。”盛清华挽着父亲走进大厅。
“华儿,爹也有事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不要太过激动。”坐在椅上,盛沧海慎重的说。
“爹,你说吧!现在不管什么事都不会让我过于激动的。”
“那爹就说了。”盛沧海缓缓的一叹。“冰儿现在依然住在庄里。”
“冰儿,我回来喽!”盛清华高高兴兴的来到浦冰儿的寝房外。
浦冰儿打开门,一脸激动的望着笑眯眯的盛清华。
“华儿……”浦冰儿不敢置信的捂着嘴,泪水立即潸潸而下。
“好冰儿,我以为你看到我会很高兴呢!结果好像相反耶!”盛清华故意道。
浦冰儿拼命的摇着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又怕盛清华真的误会她,连忙拉住她的手,以防她离去。
叹了口气,盛清华轻轻的拥住她,“别哭了,我已经不怪你们了,反而我还想向你道歉呢!我已经都听爹说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她带着她坐到床上,心疼的看着她。
“不不不,华儿,是我不知廉耻……”
“停!不许你说这种话!”盛清华认真的看着她。“冰儿,你这么说是在侮辱你和克善之间的爱情。”
“可是……”
“好了,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种话的。”
“华儿……”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克善为什么没有尽快迎娶你进门,还让你投河自尽?他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吗?”
浦冰儿哀伤的摇头。“我和克善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胡说!我这边都没问题了,你们还会有什么不可能?”
“华儿,你有所不知,克善的爹娘根本就讨厌我;尤其是他娘,她认为严家的厄运都是我带去的。”
“厄运?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克善他爹原是綦毋会宁波分会的会首,结果前一阵子被冠了个假公济私的罪名,撤去会首之职。”
“綦毋会?”她怎么都不知道原来克善他家竟也是綦毋会的一员!由此可见,她根本从来都不曾关心过。
“嗯。”
“冰儿,你知道綦毋会是什么东西?”
“知道啊!克善常常对我谈起。”浦冰儿点头。
盛清华不禁蹙起眉头,为什么她都不知道?直到这次离家遇到了綦毋昊。
而且克善从来就不会对她谈起任何事,每次遇到她,都只是随意的关心几句、闲聊几句。难怪后来会有这样的发展,原来他们两个都是对彼此无心之人。
“冰儿,我刚刚已经派人通知克善了。”
“什么?”
“你继续躲下去也解决不了事情,我们要面对问题,然后想办法解决。”
“华儿……”
“看我的,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的。”
盛清华回家的消息很快的就传进严家二老的耳里,他们立刻派人请盛清华过府。
“清华给严伯伯、严伯母请安。”盛清华一见到严家二老,立即嘴甜的上前唤道。
“好华儿,真是委屈你了,出门在外吃苦受罪了吗?怎么好像瘦了一大圈啊?”严母心疼的抓着盛清华的手,上上下下的审视着。“都是克善那孩子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作主的。”
“严伯母,是华儿自个儿不好,贪玩离家,却让克善和冰儿背了黑锅;清华今儿个来,就是向严伯伯和严伯母陪罪的。”
“华儿,你告诉严伯伯,为什么说是让克善他们背黑锅呢?”
“唉!事情是这样的,前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和克善之间的感情,其实只是兄妹之情,会和克善这么亲近,其实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华儿好喜欢伯母,因为伯母待我就像女儿一样疼爱,可是这不是男女之情,我心想这样不行啊!我怎么可以和哥哥成亲呢?
我就想,干脆替克善和冰儿牵线作媒,而且爹也有意正式收冰儿为义女;这样一来,严家和盛家依然是儿女亲家。所以,克善和冰儿的事,其实是我作主的。严伯伯、严伯母,你们会怪我吗?”
“这……”严家二老面面相觑,不知道原来事情还有这内幕!他们怎么会生气?人家都说是因为太喜欢他们,才对自己的儿子没兴趣的,怪自己吗?
“难道严伯伯、严伯母不原谅华儿吗?”盛清华眼眶一红,泪水就这么的掉了下来。
“乖,华儿别哭,伯母怎么会生你的气?不怪你,不怪你啊!”严母心疼的揽过她,轻轻的拍着。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害苦了克善,也害苦了冰儿;他们为了替我隐瞒,甘愿让伯母你们误解,也不说出是华儿自个儿贪玩离家,更害得冰儿怀着身孕却不能进严家门,我的罪过真大!”
“你说什么?华儿,你说冰儿怀了身孕?”严重安激动的问。
严母则惨白了脸,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冰儿怀了严家的骨肉,她绝不会……不会……
天啊!冰儿已经被她……被她给害死了啊!
“是啊!现在肚子都看得见了,还好当初落水没有伤着胎儿。”盛清华故意说道。
“落水?”严母激动的抓住盛清华。“华儿,你是说冰儿现在在你家?”
“对啊!当初她落水,恰巧被爹爹给救了,要不然,早就造成一尸两命的悲剧了。”盛清华摇头感叹。
“那……她……冰儿有说她为什么落水吗?”严母胆战的问。冰儿会不会早已将她逼迫她的事给说出来了?
“有啊!”
“她怎么说?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那天在溪边散步,结果她一不小心才失足落水。”
“她真这么说?”严母难以置信,冰儿没有供出她?
“对啊!有什么不对吗?严伯母?”盛清华微微一笑,故意问。
“没有,没什么不对。那她现在身子好些了吗?孩子呢?好不好?”冰儿真是个乖巧善良的好女孩,都怪她当初太过不通情理,有这种善良体贴的好媳妇,她还求什么?更何况她已经有了严家的后代。
“现在都很健康,只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冰儿整个人郁郁寡欢的,没有笑容。真担心将来小阿生出来的话,会是一张苦瓜脸。”
“我可以去看她吗?”严伯母立刻问。
“当然可以啊!”耶!成功了!
柳扬山庄张灯结彩,今儿个是盛沧海嫁女儿的日子。
房里,新嫁娘一身凤冠霞帔的端坐在床上,等着花轿前来迎娶。
锣鼓声已停,想是新郎已到。
大厅,新郎拜见岳父,喜娘已经进房迎出新娘。
在等候的时间里,严克善望向端坐岳父身旁的盛清华。
“华儿……”他低唤。
盛清华对他一笑,起身走向他。“有事吗?”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就不用谢啦!”盛清华笑着。
“我们对不起你,而你却反而这么帮我们……”
“其实在我发现的时候就该这么做了,只是当时我太过震惊,才会让你们的好事拖到现在。”
“华儿,只要你不在意了,不管等多久,都是我和冰儿该受的。”
“我真的不在意了。现在想想,其实当初我伤心,不是因为冰儿横刀夺爱,不是因为你变心;而是因为被我最信任的两个人背叛的反应来得强些。所以说句老实话,我根本没有爱过你,我喜欢你的程度甚至不及喜欢冰儿呢!”
“那真是太好了,虽然有点可惜。”松了口气的同时,严克善有了玩笑的心情。
“是吗?我可会告诉冰儿的喔!”盛清华轻笑的威胁他。
“拜托!千万不要。”严克善向她讨饶。
“呵呵,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只要你记得,爹是为了你们才收冰儿姊姊做义女,这也是我授意的,所以你和冰儿都不必再觉得对不起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姊夫,我们还是一家人;如果你欺负冰儿的话,我可不饶你!”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华儿!如果不是你出面的话,我爹娘可能至今还不能接纳冰儿,我和冰儿都非常感谢你。”严克善真诚的感谢。
原本以为她一回来,对他和冰儿之间无疑是雪上加霜,没想到却完全相反;她不仅授意让她爹收冰儿为义女,并出面说服他的父母接纳冰儿。一样是结成儿女亲家,而且冰儿又已经怀有身孕,所以他的父母也就答应了。
“我是为了姊姊肚子里的小娃儿,可不是为了你。你只要牢牢记住,不许让冰儿受一点点委屈;就算是来自你娘也不成,否则我会叫冰儿带着小娃儿回家的!”盛清华威胁着。
“放心,我娘现在已经接受了冰儿。你也知道我娘的个性,只要她接受了,她就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现在她对冰儿可好了,比起我这个儿子更甚。”
“真是如此,我就放心了。”盛清华安下了心。“啊!冰儿姊姊出来了。”
严克善立刻转过身,迎上被喜娘搀扶着的新娘。
浦冰儿在严克善的引导下,拜别了高堂。在临去前突然掀开喜帕,梭巡着盛清华的身影。
“华儿……”她低唤,眼底蓄满泪水。
盛清华飞快的走过来。“真是的,你们夫妻俩怎么同一个样子,连开场白都一样,是不是存心要让我吃醋啊?”压下鼻头的酸意,她故意说道。
“华儿,冰儿会当真的。”看见一脸惊慌,甚至想挣月兑他的搀扶的浦冰儿,严克善连忙道。
“哎呀!人都还没娶过门,媒人就想撇在一边了啊?”盛清华故意捣蛋。
“华儿,你就饶了我吧!”严克善苦笑的讨饶。
“呵呵……”看见浦冰儿一脸的愧疚,盛清华只得面色一整。“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华儿……”
“天啊!你真的当真了!”盛清华无奈的一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已经不怪你们了,我非常、非常真心诚意的祝福你们,心里一点点的疙瘩都没有,记住了没?”
“可是……”浦冰儿仍是不太敢相信一切真的如此圆满。
“拜托,姊夫,将她打昏扛回家吧!”盛清华状若受不了的一拍额头。
“华儿!”夫妻俩同声抗议。
“好吧、好吧!冰儿,你过来。”盛清华将浦冰儿拉到角落。“为了让你安心,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不过你可要答应我,谁都不可以说,知道吗?”
“嗯。”冰儿点头。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真的?”
“嗯,而且我也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浦冰儿惊呼。
盛清华飞快的捂住她的嘴。“小声一点!”
“对不起。”浦冰儿可爱的吐吐舌。
“记住,不可以对别人说,不然我可不饶你!”
“我知道了。不过,华儿,那个人呢?为什么你回来那么久了,却不见他上门提亲?”
盛清华轻轻一叹。“这事说来话长,如果你不想耽误吉时的话,就快跟着你那个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夫婿离开吧!等你回门时,我再告诉你。”
“好,不可以食言喔!”
“你也记住你的承诺。”盛清华帮她盖上喜帕,将她交给非常焦急的严克善。
“你对她说了什么?”严克善好奇的问。
“这是女人的秘密。人交给你了,快滚吧!”
“华儿,你是个姑娘家!”严克善蹙起眉头。
“是是是,姥姥。”
“华儿!”
“行了、行了,耽误了吉时看你怎么办?”
无奈的一叹,严克善携同浦冰儿走出盛家大门。
锣鼓重新响起,花轿迎娶了新娘,往严家的方向缓缓行去。
终于将他们送出门!盛清华整个人松了口气后,力气全没了。
“小姐,你还好吧?”玲玲靠了过来。
“对啊!小姐,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呢!”若梅也靠了过来。
“没事、没事,只是这一阵子忙着姊姊的婚事,有点累。”盛清华任由她们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笑她们大惊小敝。
“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若梅建议。
“是啊!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就行了,小姐先回房休息吧!”玲玲也道。
“可是……”
“小姐,你的身体重要啊!事情放着也没人跟你抢着做。”
“也好,就休息……一下……”突然,一阵晕眩袭来,盛清华毫无预警的瘫软在若梅的身上。
“小姐!”玲玲和若梅惊恐的大叫。
“无咎,无咎!快来啊!小姐晕倒了!”若梅喊着常无咎,要他过来帮忙。
整个大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华儿?”盛沧海一发现骚动,也立刻过来。“怎么回事?华儿怎么了?”
“小姐晕倒了。”玲玲哭着。
“还不快去请大夫?”盛沧海喝着。
“无咎,你快把小姐抱进她的房里。”
常无咎立刻抱起盛清华,往她的闺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