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
李容冰还没自过往的伤痛记忆里回神,哪晓得封文叶竟突然自座椅上站起,往她挨近。
“我只是替你解毒,用不着紧张。”封文叶露出苦笑。
必想起来,他还真没被人如此憎恨讨厌过。
自小与家人们相处融洽,即使偶有争执,也是闹两回脾气便了结。
不过……很显然地李容冰并没有这种机会,在她来得及识清什么叫情义之前,她就先遭奸人所害,莫怪她如此排拒所谓的武林名派。
这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
“替我解毒?”李容冰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瞪着封文叶。
这男人真有这么好心?他们可是死对头,而且说真格的,今天若封文叶倒在路边向她求助,她一定是多补他两剑送他上西天。
可这男人居然开口要救她?
“放松心情,你紧张过度、大动肝火,免不了让毒性再次发作,到时候可有你受的。”而且她八成还会把这笔多疼一回的帐,一起算到他头上。
不过他自己研制的毒物,他最清楚,这毒,药性原就奇特,用意不为杀人取性命,而是阻人不急不躁不动火气。
他的原意是望中毒之人弃刀舍剑、修心养性,就像若天酒栖那帮年轻小憋子一样,别为了不必要的小事大动干戈,甚至伤害无辜。
所以若李容冰在中毒后,乖乖的别耍刀弄创、运气练武,那尚可延命许久,偏偏……
依她的急躁性子,想必是急寻药、忙解毒,而且势必运气逼毒,所以反倒会加速毒性发作。
而且当初他为了对付于小妹不利的敌手,使的毒针里,还是多添了一剂足可置人于死地的剧毒,所以李容冰到现在还能活着,可说是奇迹了。
彬许黑曜门长年以来的炼毒制毒经验,多少还是帮了李容冰一把,虽没能解去她身上的毒性,却多少为她延长了寿命。
这该说上苍庇佑吗?毕竟这一切错不在于李容冰,当年的她实在太小了,小到令他无法再苛责她半点。
而且……江管事居然能在若天酒楼与他巧遇,这也算是莫大的巧合了,毕竟他可不常往江北来,这回若非是听着偏北一地新见几味少有的药材,他也不会轻易踏入黑曜门的地盘。
所以,这或许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为李容冰作下的安排,为的是那么点心疼,好让她别再继续裹着过去的旧伤疤,一次次犯下更多的错误……
“你扎这儿,该不是想教我动弹不得吧?”看见封文叶取出小瓶、银针,将瓶内药水沾上针头,往她两手手背上各扎一针,李容冰半信半疑地往他瞪了眼。
“这是舒缓你的毒性,你试试看脚是不是不似前时那般僵硬。”封文叶也没多作解释,只是径自收针入袋。
“咦……”李容冰有些讶异地依言动了动早就麻木的双腿,发现果然如封文叶所言,她僵硬多时的双脚开始有了感觉。
虽然目前还是没什么力气,但至少她可以动了。
“你为什么替我解毒?”李容冰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
她从来就不觉得封文叶会帮她,怎么说他们都是死对头,所以封文叶应该会找尽办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除去她,甚至对她下更重的剧毒,或逼她吐露黑曜门的秘密才对。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仅是问过她寥寥数句话,便替她解了毒……
“因为你该得救。”封文叶坐回椅上,望着她那渗入错愕的美艳脸庞,这不协调的感觉,竟引来他一阵轻笑。
没想到自己竟会与黑曜门的杀手同房、救治,甚至是丝毫生不出敌意。
“我该救?”李容冰越听越是迷糊了。
这个判官笔,该不会脑子有问题吧?
“不该死的人,我不想杀。”这是他不管身为判官笔还是封文叶,都努力保持的原则。
“你不怕解了我的毒,我就一刀杀了你?”李容冰从没遇过这种怪人,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适应。
“那你起码还得等上半年。”封文叶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反而是一派轻松。
“什么?”半年?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毒,是用来伤人不是救人,因此施毒容易解毒难。”封文叶径自解释着:“所以要清完余毒、让你体内毒性尽褪,至少要花上半年时间。”
“什么!半年!”李容冰自是没想到,封文叶这毒居然如此猛烈,得耗时半年才解得了,霎时大惊。
“半年还是粗浅估计罢了。”封文叶没有李容冰的惊讶,仅是淡淡应声:“你之前应该曾经急着运气排毒,而且常动火气,致使毒性攻心吧?能活到现在算是命大了。”
“你……判官笔!”这话分明是暗指她耐性不足又毫无经验,才会引火自焚!
“而且为了解我的毒,你还用了落根草想以毒攻毒。”封文叶细细端详着李容冰的气色,缓缓应道。
再度被说中,让李容冰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敛起怒火,却多了分佩服。
虽然对判官笔没好感,不过封文叶的才能倒不是浪得虚名。
像这样的男人,为何要与秋叶山庄那帮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同流合污?
“落根草虽能压制大半毒药,但对我下的毒没用,你滥用毒草只是让你身受更多苦痛,如今不只要解我的毒,还得多解落根草的毒性……”封文叶一边在脑袋里思索着如何解救李容冰的方法,一边应声。
“什么……你这是骂我笨、不懂用毒?”他们黑曜门可是最擅用毒的门派,封文叶竟敢如此嘲弄她?
“十天。”封文叶对于李容冰的怨气并没多大反应,仅是摇头应声。
“什么十天?”李容冰听着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忍不住皱眉。
“你每动一回火气,就会令毒性发作,要解毒就得多花十天,所以不只半年,你现在得花上半年又十天,才能解完毒。”彷佛是在挑战李容冰的耐性底限,封文叶又补上说明。
“你、你你你……”好个判官笔!他是存心想气死她还是整死她?
“我奉劝你……真想杀我的话,还是改改性子,才能早些解毒,别再冲动易怒了。”这话虽有以自身为诱饵之嫌,但若能暂且令李容冰压下脾气,倒也划算。
被封文叶当面指出许多缺点,让李容冰又是火从心起,可一想到这一怒又得多耗十天,她再有不满也只得忍气吞声。
瞧她气鼓的颊泛着艳红,软唇没了张牙舞爪的气焰,倒是多点姑娘家的柔女敕,封文叶不由得泛起了些许私心。
真像……这般易冲的牌性,与他的四弟封易军,真是像了个彻底。
不过若是李容冰能够月兑离黑曜门,只当着李真蓝、继续行善,想必她这身长年培养的杀气将会渐渐褪去,成为一个娇艳绝伦的美姑娘吧!
不知道他是否有此机会拉她一把……
“另外,为了解你这毒,我得就近调药、注意你的毒伤,所以这半年,就有劳你准备空房让我住下。”封文叶想了想,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
饼去他向来不留宿任何外人家中,一来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二来他自知身分敏感,停留在同一地太久总不妥当。
不过这回……他决意破例。
“你要住在这里?”李容冰差点失声尖叫。
这判官笔还真是够得寸进尺了!
“不住下来,难以治毒。”封文叶简略地应声。
接下来,就端看李容冰怎么决定了。
反正,他能做的事也不过是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我……”李容冰咬咬下唇,没想到居然得让秋叶山庄的人住进家里。
如果封文叶就只是判官笔,她还能不予计较,怎么说都同为施毒使计的同道中人,但是……
他可是秋叶山庄的三公子,黑曜门的死对头啊!让他救治原就是件令她痛恨而不得不点头的事,偏偏现在还得与他朝夕相对。
可若不照做,她的性命又不保,就得浪费在判官笔手下……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
蹙了蹙秀眉,李容冰冷声道:“我会让江管事替你安排东厢房住下。”
她住的是西厢,与判宫笔相隔甚远,如此一来,至少在治伤疗毒的时间以外,她用不着看到这个讨厌鬼。
“那么,在下就打扰了。”封文叶露出温和微笑,知道李容冰已一脚踩进了陷阱,他的心里亦跟着燃起些微的希望。
事实上,解毒根本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只不过,若仅是为李容冰解毒,却无法让她月兑离黑曜门,那他这趟还是等于白走一遭。
所以……他不只要解毒,还要一并将李容冰脑袋里装着的错误念头都转过来。
赌上香雨门门主的名声,他一定要将李容冰心里的伤一起治好!
清晨,连夜露都尚未干去的一大早。
“小姐?小姐,判官笔来找小姐,说是要解毒了,有请小姐起床更衣呢!”琅儿推推蜷缩在床上的李容冰,想把她从睡梦中叫醒。
“什么……”李容冰有些迷糊地微眯起眼。
瞧窗外似乎还未天明,这个判官笔在搞什么鬼?一大早扰人清梦!
饼去她为了避过下人眼光,所以会在一大早起床偷偷练功,可现在因为身受判官笔的剧毒,无法调气运息,更别提练功了。
所以她近来已惯了睡至天明,没想到判官笔居然要她一大早就起床。
他明明就知道中毒的她全身乏力,几乎成天只能躺在床上休息,现在却来打扰她的睡眠,分明故意整人。
想着,一股怒意又起,却没想到胸口立刻窒闷起来。
“啊……”李容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小姐!”琅儿见主子不舒服,还一副疼痛难当的表情,吓了一大跳,“小姐你忍着点!琅儿立刻请判官笔过来!”
虽说大姑娘家的闺房,原本是不该让年轻男子进来的,但是一想到小姐的毒伤,琅儿一急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转身奔去开门。
“判官笔公子!请快点看看小姐的情况!”
她喊得急切,倒教封文叶错愕了。
因为在他进门后,看见的不是穿戴整齐的李容冰,而是仅着一层薄薄白色里衣的李家小姐。
照理来说,这般见李容冰是有些踰越,也太失礼了,不过救急在先,所以封文叶也顾不得这许多。
“怎么了?”封文叶走近床边,帮着把疼痛难当的李容冰扶起。
“琅儿方才要请小姐起床,谁知道小姐就突然毒发,看起来好痛苦的样子……”琅儿连忙将事情说明了一遍。
“我没事……”李容冰很想赏封文叶几记白眼,因为要不是他打乱了她的步调,她也不用白捱这回痛。
不过一想到琅儿就在身边,她只能将到嘴的怒骂吞了回去。
她紧紧攀住封文叶扶住自己的手臂,狠狠地抓了一把,算是泄了恨。
而封文叶仅是微蹙了下眉心,并没出声,因为就算不问,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李容冰对他一大早赶着她起床疗毒的事,非常不满啊!
可是,他并不是无故整她,而是有原因的……
“琅儿,去端盆热水来,等等准备替小姐擦汗更衣。”封文叶给琅儿下了指示,看着她连声应是的急奔出门,才低头对浑身无力、只能挨在他臂弯里的李容冰低声道:“我不是说过,请你改改坏脾气?”
“少废话……还不是你害的!”李容冰紧蹙眉心,试着想使力推开封文叶,却怎么也办不到。
懊死的封文叶,下这什么毒,简直跟那些专门用来调戏良家妇女的蒙汗药没两样!
“我是真心为了解你的毒,不过看来……坏脾气果然不是一两日之内就改得了的。”封文叶扶着李容冰让她躺下,拉高被半盖住她身子,淡声道:“你先等等,我取药来。”
“你……”李容冰很想破口大骂几句,奈何力气不足、四肢疼而麻,让她连开口都懒了。
看着封文叶径自丢下她离开房间,李容冰的脾气也跟着缓和了下来,虽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打算,不过他刚才相当君子,眼不乱瞟、手不乱模的态度,多少让她稍稍接纳了封文叶。
至少,封文叶没趁人之危,这点与那些满嘴仁义,暗地里却开设赌坊酒肆的伪君子比较起来,算得上是真君子了吧……
“躺着休息,应该好点了吧?”封文叶不动声色地又踏入房内,只不过这回,他的手上还多了束花。
淡紫的花瓣带着清柔香气,李容冰认得的,那是她房外园子里的花,一年大半的季节都开着。
“这是……”封文叶不是说要去取药,怎么却摘花来了?
“给你。”封文叶将花束散开,撒在李容冰的枕边与被上。
“咦……”看着淡紫的花朵飘落在自己周遭,再衬上封文叶挨近的认真表情,霎时,她觉得自己的心竟不受控制地剧烈跃动了起来。
饼去与封文叶针锋相对,从没正眼瞧过他,如今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这男人的脸庞线条与唇形,甚至是眸光之内,都渗透着一股柔和。
不像判官笔之名给人带来的残忍感,封文叶有着一张相当温和的面孔,专注而认真的眼眸闪着柔光,若不是因为明白他的来历,她还真会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
这男人……究竟残酷冷血与温柔君子,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又或者他与她一样,仅是为了图方便才扮作两面人?
她真是越来越弄不懂封文叶了……
“你平时应是在房外的石子地板上练功吧。”一心疗毒的封文叶没能察觉到李容冰随着自己的举动而移转的视线与心思,仅是开口轻问。
“你怎么……”这事连他们李家与她多年相处的下人都不知情的。
“我家几个兄弟皆是习武之人,这么点小事还注意得到。”普通人家哪需要铺上一层硬邦邦的石板子?这分明是李容冰练功用的。
“我确是在房外练功,你问这做什么?”李容冰闻着那淡而清柔的香气,感觉似乎舒服了点,也就不再字字句句皆带刺,只是语气天生就冲的习惯硬是改不了。
“这花虽非奇珍异草,香气却正可缓和你体内的毒性,而且以天亮前绽放时的香味最浓烈,正好治你的毒。”所以他才会赶着要琅儿一早便将李容冰叫醒。
“这么说……我是因为成天吸入这些花的香味,才让毒伤得以拖延?”李容冰不可思议地瞧着落在身边的小报,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寻常小玩意儿,居然是救治自己的秘方。
“这算是误打误撞吧……不过,这花倒与你挺相衬的。”封文叶将花撒在李容冰四周后,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打算等候“药力”生效。
“什么相不相衬的!”听见封文叶这句略带频美的话语,李容冰忍不住脸一红。
饼去她与男人向来是比高低而针锋相对,像此刻这般渗入些许暧昧情愫的气氛,她倒真没遇过。
即使她以李真蓝为名,在边阳县做着生意,加上又是适婚之龄的富商姑娘家,所以引来不少人上门提亲,但是她向来不将那些公子少爷看在眼里的。
一来李家有财,不必靠男人养活她,二来她身怀功夫、又能使毒保护自己,所以只读过几本书、能写写文章,但其余的一点本事也没有的少爷们,又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
也是因此,她对男人向来是不屑一顾,对她来说,真能勾动她心的,该是心如君子、武功高强,而且以诚待人的男子。
可封文叶似乎让她的这份准则有了些微的变动……
论外貌,封文叶斯文儒雅,看来不似江湖人士倒像个书生;论武功,他谈不上高明却又能够令人不敢轻忽;论态度,封文叶对她的举止,着实与君子无异。
判官笔,这个带几分谜团、令人费疑猜的男人──
若撇开敌对的立场不提,或许她会与他相处融洽也说不定。
他谈话时的态度总是轻松而自然,带着一点与世无争的和缓步调,就如同他一身素雅衣袍上的柳叶细纹,看似无主见地随风摆弄,却又坚韧难倒……
“花紫觉艳,而幽香清雅,与你身负杀手与大善人的两面性,岂不正好吻合……”封文叶随手捡起一片散开的花瓣,凑近鼻尖嗅了嗅,享受着自然的清香。
只不过,他这别无用心的举动,却再度令李容冰的心跳急促起来。
这男人,看不出他一副温吞样,说起这种讨好小泵娘似的甜话,倒真能脸不红气不喘的!
才刚说这花像她,又对着花瓣东闻西嗅的,听来像是话中有话。
这判官笔,明明就知道她是想取他性命的黑曜门人,为何还这么待她?
只是为了取信于她,好从她身上套捞好处吗?
不,要比家产,她李家还比不上秋叶山庄的富可敌国。若他只是想套问黑曜门的秘密,更没必要救治她,只需以毒药相逼即可。
但封文叶什么也没做……
他真的就只是为她疗毒,如此而已。
瞧着他全心享受这缕紫花幽香的专注表情,那逸出柔和笑意的唇瓣,让李容冰竟看得有些发愣了。
说实在话,不管是他对她的温情,还是他那令人模不透原因的体贴,她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无比新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