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白衣白帽的护士走近于岚,低头看着于岚焦虑的脸。
于岚从候诊室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可以去看他?”她犹豫地问,“不要紧吗?他到底伤得怎么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刮伤和擦伤而已。”护士小姐领着于岚向外走去,“不过,他有一点脑震荡,恐怕要住院两三天,继续观察。唉,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开车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嘛!”她推开病房的门。
两名警察正好走了出来,护士小姐点头道:“作完笔录了?”他们两人点点头,经过于岚身侧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她好几眼。
孙毅庭躺在床上,袖子高卷,床边的针架上挂着一只针筒,正在打点滴,他额上、下颚及头边都缠上了纱布,脸颊上有些地方血遗迹还未拭去,衬得一张脸白如医生的袍子。
听见有人进来,坐在床边作纪录的医生抬起眼来,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毅庭眼睛微睁,瞄了于岚一眼,便即闭上,蹙着眉头掉开,转动时似乎牵动了伤处,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于岚走到床前,低头看看他,即向医生望去,医生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外行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别和他说太久的话,也别让他太激动。”
于岚无声地点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病房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惨白地亮着,外面的天色却一点也沾染不上这种光芒,于岚简直可以听到雨声浸满病房的声音,她无言地注视着针筒,橡皮管中的药水,每隔几秒便“滴答”一声滴落下来。
于岚木立了许久,千头万绪的情感一一闪过她心上,却又突然觉得疲倦无比,她究竟能和毅庭说些什么呢?替允宽向他道歉吗?但毅庭绝不会肯接受这种道歉的,更何况,若她替允宽汇歉,倒显得她和允宽之间真有什么了,而她和允宽之间……为什么要向毅庭解释这些呢?根本已和他全不相关——也永不可能相关的事啊!于岚摇了摇头,最后说出的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好点了没?”
“嗯。”毅庭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张开。
“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一声?”毅庭的家在南部,他是一个人北上谋职的。
“不用了,”他说得简单,“反正只是轻伤,何必惹他们烦恼?”
“那——”于岚犹豫了一下,“那我就走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毅庭没有说话,于岚迟疑地回过身子,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毅庭犹疑地开口了。“——于岚?”
于岚侧转身子去看他,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依然面向着墙壁,也依然闭着眼睛,声音更是低不可闻。“对不起.于岚,我今天很失态……”
于岚心中一酸,忙眨了眨眼睛。
“不必道歉,我了解的,”她轻声说,“也许我……才是真正应该受责备的人吧。”她默然打开病房的门,又加了一句,“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养伤吧。”
带上房门,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过医院长廊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个杂志社的同事,有男有女,有编辑组的,也有其他部门的,看见于岚,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有点生疏、有一点不屑、有一点敌意,又有一点好奇,于岚的心不觉往下一沉,看来这次孙毅庭车祸造成的风波,还不仅只影响他们三个人而已!于岚无心再去应付侦讯和刺探,只淡淡朝他们点了一下头,自顾自走出了医院。
雨仍然那样轻轻细下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于岚疲惫地自皮包中模出手表来看,一点二十分,上班时间又快到了,而她连午饭都还没吃呢!
必须去吃吗?吃过饭后又得回去办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电话,面对那些好奇与猜测的脸孔和心灵……人为什么不能偶尔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淹死的时刻?于岚在街旁小店里买了一把花伞,撑着细雨走入长街之中。
于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家里一片沉静,每个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厅入口换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谈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与讨论,也不想接受任何盘问,她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将脚步放得极轻,快些洗个澡去睡觉吧,她疲倦地对自己说,默然经过允宽的房间。
几乎就在同时,那扇门无声地开了,房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允宽自黑暗里闪身出现,毫无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于岚大吃一惊,还来不及问他“干什么”,已被他连推带拉地扯进他房间里,允宽一转身把门关上,啪一声开亮了电灯,突来的光线使于岚不禁眨了眨眼,灯光下,允宽的脸色阴沉、愤怒……危险。
“你一整逃诩跑到那儿去了?”他的声音阴沉,眼睛里郁郁地冒着怒火,“和孙毅庭在一起吗?”
于岚怔怔地看着他,她太疲倦了,脑子的反应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几拍,允宽的问题,只有一半进入她的脑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儿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厅听音乐,打发了三个过来搭讪的无聊男子,打电话到公司请假,叫既岚不用来接自己,看了两场爆笑电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
她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么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赵允宽,不去想孙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间的流言,不去想这些闲言闲语所可能带来的后果,“拒绝思考”真是一桩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心思单纯一点呢?允宽刚刚又问了什么?我整逃诩和孙毅庭在一起吗?啊炳,这里也有一个心思单纯不下来的人物,于岚嘴角弯出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简单,“我没有和孙毅庭在一起。”
“不要骗我,小雾,”他紧咬着牙说,“我看到你跟着他上救护车的!”
于岚疲倦地摇了一下头,“我只是去医院看他的伤势如何而已,一旦确定他没什么大碍,我就离开了。”她瞄了允宽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烦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接受你的盘问,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事的!”
“我不知道关心一个人还需要权利。”
“关心?”于岚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用错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关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允宽自齿缝间进出话来,“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没有人要求你忍耐我,”于岚愤怒地反击,“你要是受不了我,现在可以走开。”
允宽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呼吸也变得沉重了。
“小雾,小雾,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将她拉近自己身侧,深黑的眼睛紧盯着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于岚突然一阵心乱,他有力的双手,逼近的眼睛,脸上明显的自我压抑都在发出一种清晰的讯息,一种她过去这些日子来一直拒绝接受讯息,她因慌乱而颤抖,试着将自己从他的掌握中抽离出来。
“不,”她低语,“放开我,允宽,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允宽几乎间在咆哮,“我本来还不能确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还是你根本拒绝接受我——很明显的是后者,对不对?”
于岚震惊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间仿佛水晶一样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现,他还要她,自他回国之后便如此了,而在连碰了她两个钉子之后,他整个的改变了战略,他显得轻松、友善,一无所求……于岚真想大笑出声。这根本是她在他回国后相处时所使用的伎俩啊,不同的是,她用这方法来掩饰自己的感情,而他却用这方法来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瞒住了呢,还是在潜意识里,她本就希望能再与他有这样的相处呢?她爱他呵!于岚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一个与此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突然自她脑海深处冲了出来。
“那天你怎么会去丁珞家找我的?”她伺,“是不是既岚说的?”
允宽的身子僵子一下。
“真是好哥哥啊.”于岚冷笑,她已经得到她所要的答案了,“难怪每次我妈谈到你我之间的事时,他总是在一旁分散注意,转移话题,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使他这样地护着你,这样热心于你的恋爱游戏?”
“小雾,”允宽的神色震惊且不信,“你怎能这样说自己的哥哥?他——”
“我不是在指责既岚什么,他只是太热诚,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说服……”于岚嘲讽地笑了一下,“尤其是,这个人一直是他的至交好友,而且,一直有着第一流的口才,我很好奇,你如何说服他帮助你的?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允宽的脸色变得惨白丁,他深深地注视着于岚美丽而疲倦的脸,那微带嘲讽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或是别人,那空洞的眼睛里有着一股奇异的悲哀,他的心脏突然绞紧,恐惧像蛇一般冰凉地窜爬过他的背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可笑,我是没有权利去追问你和孙毅庭之间的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解释……我并不是在和你玩什么恋爱游戏,皇天作证,我那样待你只因为我认为那是你唯一愿意接受的、和我相处的方法。我不敢逼你,虽然那样的自我压抑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每天看着你的微笑,听着你的声音,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却不敢碰你……我不是圣人,小雾,如果我吃孙毅庭的醋显得太没有风度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地失去你……”
看着于岚不动声色的脸孔,他的冷汗不自觉地往外冒出,使得他所有的解释都在唇边消逝,最后只剩下一句清清楚楚的言词自他心底蹦了出来。
“我爱你!”
于岚震动了一下,大大的眼珠子转动了两卷,她看看允宽焦灼而期待的脸,突然露出一朵极美丽却又极凄凉的笑容。
“多么动听的说词,”她轻轻地仿佛怕打碎了什么似的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八年以前,你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允宽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这是他的小雾口中吐出的言语吗?那个纯真、坦白、爱哭爱笑、易受感动的小雾,怎么说得出这样伤人的言浯?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颜,对视着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的空茫,和……若有若无,包裹得极深的脆弱。允宽不自觉地伸手捧住她的脸,如同捧起一朵花般,你伤她伤得多深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第一次为自己曾做过的事而毛骨悚然了。不,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挣扎地想,他有千百个理由,而那些理由看来都如此正当,何况,因为别离和爱情而受苦的,并不只有她一人而已——他焦灼地、急切地,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说服她。
“小雾,小雾,听我解释,”他试着说,说自己当年所下的决定,说离别的不得已,说别后的相思,说他想到她可能早已有了其他的男友,甚至可能已经结婚时所感觉到的心痛。
但于岚仍然只是那样空洞地、凄凉地、绝望地看着他。她苍白的脸冰凉如大理石,使得允宽温热的手指都因此而泛白了。她甚至依然带着那个微笑,那个悲哀的、讽刺的、无可奈何的微笑,允宽突然害怕了,他停止了叙述,开始焦虑地摇蔽她的肩膀。
“小雾,你在听吗?小雾。”他急切地说,“和我说话,告诉我你的想法,不要只是这样看着我,甚至还对着我笑”他继续摇她,“小雾,说话呀,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小雾。”
“嘘,”于岚微笑着伸出一双手,点上他的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太多的话了吗?”她轻轻拨开允宽的手,“我要去睡觉了。”
“不!”允宽低喊,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这神情他见过的,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神情,仿佛把自己整个的神智都封锁了一样。是了,就在八年以前,他向她道别的那个晚上,他也曾见过这种惊人的平静,当时他曾经大惑不解,他曾以为那是于岚不很在乎他的表示,也就因为如此,他才能如此确信自己的决定下得没有错。但是……但是……
冷汗再一次地自他额角冒了出来,现在的他,可不再是当年那未经世事的男孩子了,他至少还分得出什么是毫无顾惜的冷静,什么是过分反常的沉寂。天啊,赵允宽,你曾经对她做了什么啊?你以为你那样离开是唯一的方法,你以为她会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一向是那样理智的女孩,你怎么没想过理智和感情全然无关呢?更何况……更何况…。”作决定的是你而不是她!
这个想法像雷电一样地轰击着他,是啊,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在作决定,而不是他们两人!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啊,他只是作了决定,然后通知她。允宽痛苦地咬紧了牙齿,你这个混蛋,他咒骂自己,你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的痛苦还能忍受,因为那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你完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呢?
对她而言,那是她的感情世界完全崩毁了。她突然间被从玫瑰色的世界扔了出来,却还纯真到不能认清事情的错误并不在她,而又善良到不懂得归罪于别人,她只是无辜地承受起这一切,等待时间去掩埋她的创伤……
恐惧攫取了允宽的意志。是他自己在八年前亲手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期望她会再一次接受他?望着于岚那沉默而被动的脸孔,他心头上的千言万语一刹间全都搅过,到嘴边时却再三迟疑,到末了只化成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字重重吐出。“原谅我!”
“原谅你?”于岚凄迷地笑了,“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吗?”
允宽的心沉到了谷底。“小雾,”他痛惜地说,“不要这样,你可以恨我,可以责备我,可以惩罚我,但是不要这样压抑你自己,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双小手也冷得像冰一样。
于岚动了一下,笑意自她唇边隐去,她低下头去看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转身向门口行去。
“晚安。”她说,轻轻拉开了房门。
“小雾,”允宽在她身后低喊,“若你不能再爱我,那么告诉我你恨我,若你不能原谅我,至少请你把伤害移到我的肩上来,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去承担!”
于岚在门口僵住了。
“不,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甚至不曾想过要去恨你。”’她低声说,却连头都没有回,“至于原谅你不过做了你认为该做的事情,也并不需要我的原谅,我只是……
我无法再信任你了。”
门无声地关上。
允宽跌坐在床上,疲倦得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事情怎会变成这样的?爱情真的精致脆弱一如上好的玻璃器皿,经不得一点损伤吗?年少岁月的无知和盲目,真的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八年的相思与煎熬还不算数,现在还得面对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她的事实……
允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想起于岚那凄迷而空茫的微笑,不,光是失去她也许还不是最严重的事,更可怕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于岚已经死去了,某种女性的、纯真的、温柔的且信任,以及对生命充满期待与欢愉的特性,已经被她自已给扼杀。至少,一定曾波地淹埋了一段极长的岁月。然而,如果那些特质曾经复苏过来,也已经再一次被他吓得全部收缩回去——
我无法再洁任泳。她说。
允宽紧紧地闭上眼倩,不,不能这洋,他绝不能允许她这样,她所拥了的天性太珍贵,不能被这样的原因来损毁,允宽坚定地睁开了眼睛,爱是世界上最精致的东西吗?但它也同时是世上最强的力量,是爱造成的伤损,便只有用爱来补偿——
但我已不能再信任你。
喔,你会的,你会再一次信任我的,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花多长的时间,小雾,我会再一次挣回你对我的信任——以及你对我的爱。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以任何理由来放手!
绝不会!
于岚是被雨声惊醒的,她在枕头上侧转了一下头,闹钟的针指着六点,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昨天夜里,她几乎是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大概真是神经都绷到麻木了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睡得这样沉,她掀开被子,起身更衣,不,不要去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你必须工作……专心工作去吧。
当阿屏看到她下楼的时候,诧异地露出笑容来和她打招呼。“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姐?”
于岚耸耸肩,阿屏很尽责的问:“你现在要吃早餐吗?”
“不用了,我到外面去吃,”于岚只想早一点离开屋子,今天早上,她不想见允宽,也不想见既岚,更不想搭他们的车子去上班,“如果妈妈问起,就说我去公司了。”她一甩头就走了出去。
雨势渐小,只是细细密密地织着,于岚跳上公车,看着市内渐渐拥挤起来的车辆,这样的十丈红尘啊……
她在平常上班的时间进入公司,办公室里还没有几个人,一个个拿批判的眼光看她。于岚一言不发地进了办公室,又听到外面人声渐多渐杂。然后,她桌上的电话响了,于岚伸手取饼话筒。
“沈于岚。”
“沈小姐,”她顶头上司的声音在话筒那一端传来,带着压抑过的平静,“请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于岚挂掉电话,沉吟地盯了那话筒一会,要来的终于来了,以前的中国文人称这种情况叫什么来着?“上动天听”?于岚讽刺地冷笑一下,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哩,个人的私事竟会干预到工作本身……于岚深吸了口气,推案而起,挺直背脊,昂然向社长室走去。
周振文自那张大办公桌后盯着她看,镜片后的眼睛如往日一样地毫无表情,只有轻敲着桌面的手指,微微泄漏出内心的不耐。
“坐吧,沈小姐,”他随意地摆了一下手,精明的眼睛却不曾离开过于岚,有一阵子都没说话,似乎在考虑怎样措问。
“沈小姐,”周振文终于再度开口,“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请你到这儿来吧?”
于岚突然觉得可笑,想说什么就直说罢了,何必在这时候还来这一套尔虞我诈,高手过招?她懒得应付,只是摇了摇头。
周振文啪一声点着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喷出一口烟雾。
“是这样的,沈小姐,昨天中午社里发生一些不大愉快的事,听说是和你……以及你的男朋友有关。我,呃,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你知道,呃,像这样感情纠纷若是传出去,对社里的名声总是不大好。”
于岚的脸色沉了下来。
“周先生,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社里也从来不曾禁止过访客,何况是在休息时间前来拜访的访客,孙毅庭发生车祸的事,我个人很为他难过,但那完全是意外事件,我相信警察局的调查可以证明这一点,既然昨天在社里不曾发生泼硫酸或持刀追杀这一类所谓‘争风吃醋’的行为,我就没有义务为捕风捉影的谣言负责,当然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
周振文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嗯,呃,当然,当然,”他弹弹手上的烟灰,“只不过呢,沈小姐,现在社里已经传说得一塌糊涂,对大家的工作情绪都有不良的影响,如果让我们的竞争对手知道这些事,恐怕会对我们造成不利的言论……”
于岚愈听愈是可笑,刷一声站了起来。
“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宣布我和孙毅庭的婚约来平息这些谣言吗?”她锐利地说,“我得到这份工作,凭仗的是我的能力,不是我的道德,无论是我的雇主,还是我的同事,都无权用道德观点来责备我,我并不是在竞选市长或立法委员,没有必要为自己的道德形象负责,理会何况我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伤风败俗的事——请告诉我,如果今天发生车祸的是我沈于岚,而不是孙毅庭,你也会用同样的说词去责备孙毅庭吗?”
周振文尴尬地在椅子上动了一动。
“沈小姐,事情不是这样说——”
“不会,对不对?”于岚冷笑一声,“因为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他如果惹起感情纠纷,就是风流倜傥,换到我身上来就成了伤风败俗,是不是?然后我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就‘对大家的工作情绪都有不良的影响’了?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我们杂志社请来这许多工作人员,是让他们工作的还是让他们蜚短流长,好受不实谣言影,向工作情绪的?至于说到竞争对手会散布对我们不利的言论,那就可笑了,他仃能逮到什么丑闻?再说,就广告学上言,任何争吵和谣言都可以是最佳的广告,不是吗?”她凌厉地逼问着周振文。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斥责那些到我面前来打小报告的人,而不是去追查谣言的真实性,以及责备为谣言所困的人!
周振文想不到这素来温雅的女子,发起怒来竟是如此暴烈,言语又是如此尖锐,偏偏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理字头上,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使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台,进而恼羞成怒了。
“不要把话题扯得太远,沈小姐,”他暴躁地说,“谣言造成困扰总是事实,我既然身为社长,当然有权找你来一个解决的办法!”
哦,打起官腔来了?一股怒气从于岚体内进裂开来,她受够了,这些日子来的风风雨雨,指指点点,一直到昨天在办公室的争论,孙毅庭的车祸,心力交瘁的感觉,和昨晚感情风暴……现在,又要面对这样世俗的问题,她实在受够了,于岚高高地昂起头来,眼睛里进出怒火,娟丽的脸上柞满了绝不妥协的倔强。
“没什么好商量的。”她高傲地说,“该为这件事受责备的不是我,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也不是我,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
“沈小姐——”周振文惊怒地站起身来,但于岚的话比他更快。
“我辞职了,周先生,”于岚掷地确有声,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双拳因愤怒而紧握,“我自认能力不足,只能处理杂志编辑的工作。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掌握火们闲言闲语以及他们工作情绪的——外交家。”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社长办公室。
也许,她早就有这种直觉了吧,知道事情迟早会闹到这个地步,又或者是,她已经对社里的人事纷扰厌倦至极了吧,潜意识里想要早点离开于岚看着自己桌上已经大致完成的编辑大样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她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把这一期的内容全定出来的,不是吗?这时候把工作辞去,杂志的编排工作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于岚合上卷宗,把刚刚拟好的辞呈夹进去,召来社里的小妹,让她把东西送去周振文那里。自己拾起皮包,离开了这家工作了好几年的杂志社。
这样一走,大约称了不少人的心吧?社里有两位资深编辑,觊觎这总编的位子有好久了,纪郁璜大概也会很开心,他是看不得自己留在那儿提醒他的“败迹”的,还有……
于岚甩了甩头,仰头去看台北十一月阴雨灰暗的天空,马路两边尽是高耸的建筑,每一栋建筑物底下都有数不清的,人际纠葛,于岚深深吸了口气,湿冷污浊的空气,只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跳上计程车回到家里。
伟伟突然看见姑姑回来,大为兴奋,跑上前来夸示他刚刚完成的儿童画,霞衣惊讶地看她。
“怎么回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于岚迟疑了一下,一面轻拍伟伟的头,“我辞职了,”她一向喜欢自己的嫂嫂,当她自己姊姊一样,有许多事并不瞒她。
“辞职?为什么?”
于岚轻叹一声。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说,“妈在不在家?”
“逛街去了。”
“那好,”于岚松弛下来,“我现在最不想的,就是回答太多的问题,”她一面说,一面朝楼上走,“我去收拾一点东西,等她回来,告诉她我出远门去了。”
“小雾,”霞衣震惊地跟她上了楼,“你要去那里?”
“去旅行。”于岚微笑,眼光穿透潮湿的天色,落向遥远的未知。
“去南台湾,去东海岸,去看明亮的阳光,蔚蓝的天色,广阔的海洋;去读孤独,去闻寂寞,去明白天清地旷,无牵无挂,去洗回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霞衣,告诉爸爸妈妈,我要去作一趟长途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