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病人已經醒過來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他?」白衣白帽的護士走近于嵐,低頭看著于嵐焦慮的臉。
于嵐從候診室的長椅上站了起來。
「我可以去看他?」她猶豫地問,「不要緊嗎?他到底傷得怎麼樣?」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刮傷和擦傷而已。」護士小姐領著于嵐向外走去,「不過,他有一點腦震蕩,恐怕要住院兩三天,繼續觀察。唉,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開車的,不把自己的命當命嘛!」她推開病房的門。
兩名警察正好走了出來,護士小姐點頭道︰「作完筆錄了?」他們兩人點點頭,經過于嵐身側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看了她好幾眼。
孫毅庭躺在床上,袖子高卷,床邊的針架上掛著一只針筒,正在打點滴,他額上、下顎及頭邊都纏上了紗布,臉頰上有些地方血遺跡還未拭去,襯得一張臉白如醫生的袍子。
听見有人進來,坐在床邊作紀錄的醫生抬起眼來,把手中的本子合上,毅庭眼楮微睜,瞄了于嵐一眼,便即閉上,蹙著眉頭掉開,轉動時似乎牽動了傷處,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于嵐走到床前,低頭看看他,即向醫生望去,醫生遲疑了一下,站起身來向外行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別和他說太久的話,也別讓他太激動。」
于嵐無聲地點頭,門在她身後關上了,病房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慘白地亮著,外面的天色卻一點也沾染不上這種光芒,于嵐簡直可以听到雨聲浸滿病房的聲音,她無言地注視著針筒,橡皮管中的藥水,每隔幾秒便「滴答」一聲滴落下來。
于嵐木立了許久,千頭萬緒的情感一一閃過她心上,卻又突然覺得疲倦無比,她究竟能和毅庭說些什麼呢?替允寬向他道歉嗎?但毅庭絕不會肯接受這種道歉的,更何況,若她替允寬匯歉,倒顯得她和允寬之間真有什麼了,而她和允寬之間……為什麼要向毅庭解釋這些呢?根本已和他全不相關——也永不可能相關的事啊!于嵐搖了搖頭,最後說出的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
「好點了沒?」
「嗯。」毅庭甚至連眼楮都沒有張開。
「要不要我通知你家里一聲?」毅庭的家在南部,他是一個人北上謀職的。
「不用了,」他說得簡單,「反正只是輕傷,何必惹他們煩惱?」
「那——」于嵐猶豫了一下,「那我就走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毅庭沒有說話,于嵐遲疑地回過身子,向門口走去,就在此時,毅庭猶疑地開口了。「——于嵐?」
于嵐側轉身子去看他,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依然面向著牆壁,也依然閉著眼楮,聲音更是低不可聞。「對不起.于嵐,我今天很失態……」
于嵐心中一酸,忙眨了眨眼楮。
「不必道歉,我了解的,」她輕聲說,「也許我……才是真正應該受責備的人吧。」她默然打開病房的門,又加了一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傷吧。」
帶上房門,她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走過醫院長廊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雜志社的同事,有男有女,有編輯組的,也有其他部門的,看見于嵐,每個人臉上都顯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有點生疏、有一點不屑、有一點敵意,又有一點好奇,于嵐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看來這次孫毅庭車禍造成的風波,還不僅只影響他們三個人而已!于嵐無心再去應付偵訊和刺探,只淡淡朝他們點了一下頭,自顧自走出了醫院。
雨仍然那樣輕輕細下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于嵐疲憊地自皮包中模出手表來看,一點二十分,上班時間又快到了,而她連午飯都還沒吃呢!
必須去吃嗎?吃過飯後又得回去辦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電話,面對那些好奇與猜測的臉孔和心靈……人為什麼不能偶爾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覺得自己已經快被淹死的時刻?于嵐在街旁小店里買了一把花傘,撐著細雨走入長街之中。
于嵐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家里一片沉靜,每個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廳入口換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談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與討論,也不想接受任何盤問,她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將腳步放得極輕,快些洗個澡去睡覺吧,她疲倦地對自己說,默然經過允寬的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那扇門無聲地開了,房里一點燈光也沒有,允寬自黑暗里閃身出現,毫無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于嵐大吃一驚,還來不及問他「干什麼」,已被他連推帶拉地扯進他房間里,允寬一轉身把門關上,啪一聲開亮了電燈,突來的光線使于嵐不禁眨了眨眼,燈光下,允寬的臉色陰沉、憤怒……危險。
「你一整逃詡跑到那兒去了?」他的聲音陰沉,眼楮里郁郁地冒著怒火,「和孫毅庭在一起嗎?」
于嵐怔怔地看著他,她太疲倦了,腦子的反應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幾拍,允寬的問題,只有一半進入她的腦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兒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廳听音樂,打發了三個過來搭訕的無聊男子,打電話到公司請假,叫既嵐不用來接自己,看了兩場爆笑電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
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趙允寬,不去想孫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間的流言,不去想這些閑言閑語所可能帶來的後果,「拒絕思考」真是一樁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為什麼不能讓自己心思單純一點呢?允寬剛剛又問了什麼?我整逃詡和孫毅庭在一起嗎?啊炳,這里也有一個心思單純不下來的人物,于嵐嘴角彎出一個帶著諷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簡單,「我沒有和孫毅庭在一起。」
「不要騙我,小霧,」他緊咬著牙說,「我看到你跟著他上救護車的!」
于嵐疲倦地搖了一下頭,「我只是去醫院看他的傷勢如何而已,一旦確定他沒什麼大礙,我就離開了。」她瞄了允寬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煩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里接受你的盤問,你根本沒有權利過問這些事的!」
「我不知道關心一個人還需要權利。」
「關心?」于嵐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你用錯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關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允寬自齒縫間進出話來,「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沒有人要求你忍耐我,」于嵐憤怒地反擊,「你要是受不了我,現在可以走開。」
允寬的眼楮危險地眯起,呼吸也變得沉重了。
「小霧,小霧,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將她拉近自己身側,深黑的眼楮緊盯著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于嵐突然一陣心亂,他有力的雙手,逼近的眼楮,臉上明顯的自我壓抑都在發出一種清晰的訊息,一種她過去這些日子來一直拒絕接受訊息,她因慌亂而顫抖,試著將自己從他的掌握中抽離出來。
「不,」她低語,「放開我,允寬,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允寬幾乎間在咆哮,「我本來還不能確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還是你根本拒絕接受我——很明顯的是後者,對不對?」
于嵐震驚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間仿佛水晶一樣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現,他還要她,自他回國之後便如此了,而在連踫了她兩個釘子之後,他整個的改變了戰略,他顯得輕松、友善,一無所求……于嵐真想大笑出聲。這根本是她在他回國後相處時所使用的伎倆啊,不同的是,她用這方法來掩飾自己的感情,而他卻用這方法來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瞞住了呢,還是在潛意識里,她本就希望能再與他有這樣的相處呢?她愛他呵!于嵐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一個與此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突然自她腦海深處沖了出來。
「那天你怎麼會去丁珞家找我的?」她伺,「是不是既嵐說的?」
允寬的身子僵子一下。
「真是好哥哥啊.」于嵐冷笑,她已經得到她所要的答案了,「難怪每次我媽談到你我之間的事時,他總是在一旁分散注意,轉移話題,你究竟和他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地護著你,這樣熱心于你的戀愛游戲?」
「小霧,」允寬的神色震驚且不信,「你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哥哥?他——」
「我不是在指責既嵐什麼,他只是太熱誠,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說服……」于嵐嘲諷地笑了一下,「尤其是,這個人一直是他的至交好友,而且,一直有著第一流的口才,我很好奇,你如何說服他幫助你的?你又想從我這里得到什麼呢?」
允寬的臉色變得慘白丁,他深深地注視著于嵐美麗而疲倦的臉,那微帶嘲諷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或是別人,那空洞的眼楮里有著一股奇異的悲哀,他的心髒突然絞緊,恐懼像蛇一般冰涼地竄爬過他的背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誠摯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知道我的行為很可笑,我是沒有權利去追問你和孫毅庭之間的事,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解釋……我並不是在和你玩什麼戀愛游戲,皇天作證,我那樣待你只因為我認為那是你唯一願意接受的、和我相處的方法。我不敢逼你,雖然那樣的自我壓抑已經快把我逼瘋了,每天看著你的微笑,听著你的聲音,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卻不敢踫你……我不是聖人,小霧,如果我吃孫毅庭的醋顯得太沒有風度的話,那也只是因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地失去你……」
看著于嵐不動聲色的臉孔,他的冷汗不自覺地往外冒出,使得他所有的解釋都在唇邊消逝,最後只剩下一句清清楚楚的言詞自他心底蹦了出來。
「我愛你!」
于嵐震動了一下,大大的眼珠子轉動了兩卷,她看看允寬焦灼而期待的臉,突然露出一朵極美麗卻又極淒涼的笑容。
「多麼動听的說詞,」她輕輕地仿佛怕打碎了什麼似的說,「如果我沒有記錯,八年以前,你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地刺穿了他的心髒,允寬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听到的,這是他的小霧口中吐出的言語嗎?那個純真、坦白、愛哭愛笑、易受感動的小霧,怎麼說得出這樣傷人的言浯?
他看著她微笑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顏,對視著他的眼楮里,透出一種絕望的空茫,和……若有若無,包裹得極深的脆弱。允寬不自覺地伸手捧住她的臉,如同捧起一朵花般,你傷她傷得多深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第一次為自己曾做過的事而毛骨悚然了。不,他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他掙扎地想,他有千百個理由,而那些理由看來都如此正當,何況,因為別離和愛情而受苦的,並不只有她一人而已——他焦灼地、急切地,恨不得能把心掏出來說服她。
「小霧,小霧,听我解釋,」他試著說,說自己當年所下的決定,說離別的不得已,說別後的相思,說他想到她可能早已有了其他的男友,甚至可能已經結婚時所感覺到的心痛。
但于嵐仍然只是那樣空洞地、淒涼地、絕望地看著他。她蒼白的臉冰涼如大理石,使得允寬溫熱的手指都因此而泛白了。她甚至依然帶著那個微笑,那個悲哀的、諷刺的、無可奈何的微笑,允寬突然害怕了,他停止了敘述,開始焦慮地搖蔽她的肩膀。
「小霧,你在听嗎?小霧。」他急切地說,「和我說話,告訴我你的想法,不要只是這樣看著我,甚至還對著我笑」他繼續搖她,「小霧,說話呀,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小霧。」
「噓,」于嵐微笑著伸出一雙手,點上他的嘴唇,輕輕地搖了搖頭,「要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覺得自己已經說過太多的話了嗎?」她輕輕撥開允寬的手,「我要去睡覺了。」
「不!」允寬低喊,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她這神情他見過的,一種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神情,仿佛把自己整個的神智都封鎖了一樣。是了,就在八年以前,他向她道別的那個晚上,他也曾見過這種驚人的平靜,當時他曾經大惑不解,他曾以為那是于嵐不很在乎他的表示,也就因為如此,他才能如此確信自己的決定下得沒有錯。但是……但是……
冷汗再一次地自他額角冒了出來,現在的他,可不再是當年那未經世事的男孩子了,他至少還分得出什麼是毫無顧惜的冷靜,什麼是過分反常的沉寂。天啊,趙允寬,你曾經對她做了什麼啊?你以為你那樣離開是唯一的方法,你以為她會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她一向是那樣理智的女孩,你怎麼沒想過理智和感情全然無關呢?更何況……更何況…。」作決定的是你而不是她!
這個想法像雷電一樣地轟擊著他,是啊,自始至終都只是他一個人在作決定,而不是他們兩人!但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啊,他只是作了決定,然後通知她。允寬痛苦地咬緊了牙齒,你這個混蛋,他咒罵自己,你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你的痛苦還能忍受,因為那是你自己下的決定,你完全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她呢?
對她而言,那是她的感情世界完全崩毀了。她突然間被從玫瑰色的世界扔了出來,卻還純真到不能認清事情的錯誤並不在她,而又善良到不懂得歸罪于別人,她只是無辜地承受起這一切,等待時間去掩埋她的創傷……
恐懼攫取了允寬的意志。是他自己在八年前親手摧毀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又有什麼資格期望她會再一次接受他?望著于嵐那沉默而被動的臉孔,他心頭上的千言萬語一剎間全都攪過,到嘴邊時卻再三遲疑,到末了只化成三個再簡單不過的字重重吐出。「原諒我!」
「原諒你?」于嵐淒迷地笑了,「你做過什麼需要我原諒的事嗎?」
允寬的心沉到了谷底。「小霧,」他痛惜地說,「不要這樣,你可以恨我,可以責備我,可以懲罰我,但是不要這樣壓抑你自己,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雙小手也冷得像冰一樣。
于嵐動了一下,笑意自她唇邊隱去,她低下頭去看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然後不動聲色地抽了回來,轉身向門口行去。
「晚安。」她說,輕輕拉開了房門。
「小霧,」允寬在她身後低喊,「若你不能再愛我,那麼告訴我你恨我,若你不能原諒我,至少請你把傷害移到我的肩上來,不要再自己一個人去承擔!」
于嵐在門口僵住了。
「不,我不恨你,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甚至不曾想過要去恨你。」’她低聲說,卻連頭都沒有回,「至于原諒你不過做了你認為該做的事情,也並不需要我的原諒,我只是……
我無法再信任你了。」
門無聲地關上。
允寬跌坐在床上,疲倦得仿佛全身的力氣都已被抽空,事情怎會變成這樣的?愛情真的精致脆弱一如上好的玻璃器皿,經不得一點損傷嗎?年少歲月的無知和盲目,真的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八年的相思與煎熬還不算數,現在還得面對自己可能永遠失去了她的事實……
允寬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想起于嵐那淒迷而空茫的微笑,不,光是失去她也許還不是最嚴重的事,更可怕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于嵐已經死去了,某種女性的、純真的、溫柔的且信任,以及對生命充滿期待與歡愉的特性,已經被她自已給扼殺。至少,一定曾波地淹埋了一段極長的歲月。然而,如果那些特質曾經復蘇過來,也已經再一次被他嚇得全部收縮回去——
我無法再潔任泳。她說。
允寬緊緊地閉上眼倩,不,不能這洋,他絕不能允許她這樣,她所擁了的天性太珍貴,不能被這樣的原因來損毀,允寬堅定地睜開了眼楮,愛是世界上最精致的東西嗎?但它也同時是世上最強的力量,是愛造成的傷損,便只有用愛來補償——
但我已不能再信任你。
喔,你會的,你會再一次信任我的,不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要花多長的時間,小霧,我會再一次掙回你對我的信任——以及你對我的愛。這一次,我絕不會再以任何理由來放手!
絕不會!
于嵐是被雨聲驚醒的,她在枕頭上側轉了一下頭,鬧鐘的針指著六點,她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昨天夜里,她幾乎是一踫到枕頭就睡著了,大概真是神經都繃到麻木了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睡得這樣沉,她掀開被子,起身更衣,不,不要去想了,什麼都不要想,你必須工作……專心工作去吧。
當阿屏看到她下樓的時候,詫異地露出笑容來和她打招呼。「你今天怎麼起得這樣早,小姐?」
于嵐聳聳肩,阿屏很盡責的問︰「你現在要吃早餐嗎?」
「不用了,我到外面去吃,」于嵐只想早一點離開屋子,今天早上,她不想見允寬,也不想見既嵐,更不想搭他們的車子去上班,「如果媽媽問起,就說我去公司了。」她一甩頭就走了出去。
雨勢漸小,只是細細密密地織著,于嵐跳上公車,看著市內漸漸擁擠起來的車輛,這樣的十丈紅塵啊……
她在平常上班的時間進入公司,辦公室里還沒有幾個人,一個個拿批判的眼光看她。于嵐一言不發地進了辦公室,又听到外面人聲漸多漸雜。然後,她桌上的電話響了,于嵐伸手取餅話筒。
「沈于嵐。」
「沈小姐,」她頂頭上司的聲音在話筒那一端傳來,帶著壓抑過的平靜,「請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于嵐掛掉電話,沉吟地盯了那話筒一會,要來的終于來了,以前的中國文人稱這種情況叫什麼來著?「上動天听」?于嵐諷刺地冷笑一下,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哩,個人的私事竟會干預到工作本身……于嵐深吸了口氣,推案而起,挺直背脊,昂然向社長室走去。
周振文自那張大辦公桌後盯著她看,鏡片後的眼楮如往日一樣地毫無表情,只有輕敲著桌面的手指,微微泄漏出內心的不耐。
「坐吧,沈小姐,」他隨意地擺了一下手,精明的眼楮卻不曾離開過于嵐,有一陣子都沒說話,似乎在考慮怎樣措問。
「沈小姐,」周振文終于再度開口,「你——應該知道為什麼請你到這兒來吧?」
于嵐突然覺得可笑,想說什麼就直說罷了,何必在這時候還來這一套爾虞我詐,高手過招?她懶得應付,只是搖了搖頭。
周振文啪一聲點著手上的香煙,深深地噴出一口煙霧。
「是這樣的,沈小姐,昨天中午社里發生一些不大愉快的事,听說是和你……以及你的男朋友有關。我,呃,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你知道,呃,像這樣感情糾紛若是傳出去,對社里的名聲總是不大好。」
于嵐的臉色沉了下來。
「周先生,這是我個人的私事,」她毫不客氣地說,「我們社里也從來不曾禁止過訪客,何況是在休息時間前來拜訪的訪客,孫毅庭發生車禍的事,我個人很為他難過,但那完全是意外事件,我相信警察局的調查可以證明這一點,既然昨天在社里不曾發生潑硫酸或持刀追殺這一類所謂‘爭風吃醋’的行為,我就沒有義務為捕風捉影的謠言負責,當然也沒有任何解釋的必要。」
周振文尷尬地干咳了兩聲。
「嗯,呃,當然,當然,」他彈彈手上的煙灰,「只不過呢,沈小姐,現在社里已經傳說得一塌糊涂,對大家的工作情緒都有不良的影響,如果讓我們的競爭對手知道這些事,恐怕會對我們造成不利的言論……」
于嵐愈听愈是可笑,刷一聲站了起來。
「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麼?宣布我和孫毅庭的婚約來平息這些謠言嗎?」她銳利地說,「我得到這份工作,憑仗的是我的能力,不是我的道德,無論是我的雇主,還是我的同事,都無權用道德觀點來責備我,我並不是在競選市長或立法委員,沒有必要為自己的道德形象負責,理會何況我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傷風敗俗的事——請告訴我,如果今天發生車禍的是我沈于嵐,而不是孫毅庭,你也會用同樣的說詞去責備孫毅庭嗎?」
周振文尷尬地在椅子上動了一動。
「沈小姐,事情不是這樣說——」
「不會,對不對?」于嵐冷笑一聲,「因為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他如果惹起感情糾紛,就是風流倜儻,換到我身上來就成了傷風敗俗,是不是?然後我這種‘傷風敗俗’的行為就‘對大家的工作情緒都有不良的影響’了?我可不可以問一下,我們雜志社請來這許多工作人員,是讓他們工作的還是讓他們蜚短流長,好受不實謠言影,向工作情緒的?至于說到競爭對手會散布對我們不利的言論,那就可笑了,他仃能逮到什麼丑聞?再說,就廣告學上言,任何爭吵和謠言都可以是最佳的廣告,不是嗎?」她凌厲地逼問著周振文。
「如果我是你,我會先斥責那些到我面前來打小報告的人,而不是去追查謠言的真實性,以及責備為謠言所困的人!
周振文想不到這素來溫雅的女子,發起怒來竟是如此暴烈,言語又是如此尖銳,偏偏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在理字頭上,她那咄咄逼人的態度使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下台,進而惱羞成怒了。
「不要把話題扯得太遠,沈小姐,」他暴躁地說,「謠言造成困擾總是事實,我既然身為社長,當然有權找你來一個解決的辦法!」
哦,打起官腔來了?一股怒氣從于嵐體內進裂開來,她受夠了,這些日子來的風風雨雨,指指點點,一直到昨天在辦公室的爭論,孫毅庭的車禍,心力交瘁的感覺,和昨晚感情風暴……現在,又要面對這樣世俗的問題,她實在受夠了,于嵐高高地昂起頭來,眼楮里進出怒火,娟麗的臉上柞滿了絕不妥協的倔強。
「沒什麼好商量的。」她高傲地說,「該為這件事受責備的不是我,該為這件事負責的也不是我,如果你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那麼我也沒有必要再在這樣的地方待下去。」
「沈小姐——」周振文驚怒地站起身來,但于嵐的話比他更快。
「我辭職了,周先生,」于嵐擲地確有聲,臉頰因激動而泛紅,雙拳因憤怒而緊握,「我自認能力不足,只能處理雜志編輯的工作。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掌握火們閑言閑語以及他們工作情緒的——外交家。」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社長辦公室。
也許,她早就有這種直覺了吧,知道事情遲早會鬧到這個地步,又或者是,她已經對社里的人事紛擾厭倦至極了吧,潛意識里想要早點離開于嵐看著自己桌上已經大致完成的編輯大樣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她沒有必要這麼早就把這一期的內容全定出來的,不是嗎?這時候把工作辭去,雜志的編排工作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于嵐合上卷宗,把剛剛擬好的辭呈夾進去,召來社里的小妹,讓她把東西送去周振文那里。自己拾起皮包,離開了這家工作了好幾年的雜志社。
這樣一走,大約稱了不少人的心吧?社里有兩位資深編輯,覬覦這總編的位子有好久了,紀郁璜大概也會很開心,他是看不得自己留在那兒提醒他的「敗跡」的,還有……
于嵐甩了甩頭,仰頭去看台北十一月陰雨灰暗的天空,馬路兩邊盡是高聳的建築,每一棟建築物底下都有數不清的,人際糾葛,于嵐深深吸了口氣,濕冷污濁的空氣,只讓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跳上計程車回到家里。
偉偉突然看見姑姑回來,大為興奮,跑上前來夸示他剛剛完成的兒童畫,霞衣驚訝地看她。
「怎麼回來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于嵐遲疑了一下,一面輕拍偉偉的頭,「我辭職了,」她一向喜歡自己的嫂嫂,當她自己姊姊一樣,有許多事並不瞞她。
「辭職?為什麼?」
于嵐輕嘆一聲。
「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她說,「媽在不在家?」
「逛街去了。」
「那好,」于嵐松弛下來,「我現在最不想的,就是回答太多的問題,」她一面說,一面朝樓上走,「我去收拾一點東西,等她回來,告訴她我出遠門去了。」
「小霧,」霞衣震驚地跟她上了樓,「你要去那里?」
「去旅行。」于嵐微笑,眼光穿透潮濕的天色,落向遙遠的未知。
「去南台灣,去東海岸,去看明亮的陽光,蔚藍的天色,廣闊的海洋;去讀孤獨,去聞寂寞,去明白天清地曠,無牽無掛,去洗回一個干干淨淨的靈魂。霞衣,告訴爸爸媽媽,我要去作一趟長途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