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齐坐在马背上,远远望着站在菜田里舀水浇菜的农妇。他眯起眼,将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紧抿的唇角终于往上微扬——
“你们留在这儿。”
他跳下马背,将缰绳交给随行护卫,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接近已锁定的猎物。
暗香浓完全没发现自己已被盯上。
浇完水,她拔了待会儿要烹煮的萝卜和白菜,赶着回家准备午饭,一心记挂着已和村里孩童混熟的儿子玩回来,肯定又饿得饥肠辘辘,她舍不得他饿着,更爱看那孩子吃惯她煮的饭菜后,每每露出彷佛入口的是山珍海味般的满足表情。
想起儿子的可爱模样,傅香侬不觉地绽露温柔的笑。
这些日子以来,她能熬得住相思,不至于时时刻刻陷入思念丈夫的伤悲之中,全是因为儿子的体贴与陪伴,想到相思将翔儿教导得如此懂事又良善,她心中对好友的感激又更添几分。
“……很好,你竟然还笑得出来,看来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吧?”
身后传来的冷冷质问,让傅香浓浑身一僵。
她忐忑转身,清楚瞧见跟在她后头踏入门坎的男人,脸色顿时一白。
“看见我真有那么恐怖?”她的模样像见着了鬼,让他又气又恼。“我追、你逃,我找、你躲,难道我在你眼里像鬼一样可怕,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将近三个月前,他与左永璇分头领兵出征,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双双弭平乱事,凯旋回京,天下自此底定。
但一回京,他便听到属下跟丢妻子的坏消息,立刻又出门寻妻。可惜天大地大,要寻一个刻意隐匿形迹之人如同大海捞针,纵使他请旨协寻,仍旧杳无消息。
就在他找人找得几欲疯狂时,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让他重燃希望。他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会不会是歹人设陷,立即按着信上消息寻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就怕慢了一步,妻子又逃得不见踪影。
“我……”
他一步步进逼,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住桌沿,傅香浓才明白自己已成瓮中之鳖,退无可退。
“我和你夫妻缘分已尽,为什么你就是不放弃?”
他的锲而不舍令她动容,却也更加感伤。
“天齐,你费了多少努力才回复永康王的称号,重显南家荣耀,应该格外珍惜,你和南家的声誉不能因为我而染上污点,请你就当我死了,另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我办不到!”南天齐真的快被她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傻气气炸。“无论你是生是死,我南天齐今生今世就只有你傅香浓一个妻子,永康王妃除了你,谁都休想当!”
她眉一蹙。“你——”
“我怎样?”
“死脑筋!”她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彼此彼此。”他一样被她的固执整得七窍生烟。
“总之,无论你怎么游说,我都不会跟你回王府。”
“总之,无论你如何拒绝,我都非要带你回王府。”
两人僵持不下,没想到夫妻性情契合,此时却成了坏事。
“跟我走。”
南天齐一把扣住她手腕。要让顽石点头没那么简单,不如先将人带回,再慢慢打算。
“我不走!”
暗香浓明白依他的脾气,一回京城肯定带着她四处嚷嚷找回了妻子,根本不会想想他这个王爷有个鸨儿王妃,将会如何受尽众人取笑。他不介意,可她光是想着就为他心疼不已。
“放开我娘!”
翔儿一回家,映入眼帘的就是娘亲被“歹人”制住、不断挣扎的画面,二话不说便冲上前对“歹人”又打又踢。
“你娘?”
南天齐暂时松开妻子,又惊又喜地拎起面前这个对他横眉竖目的小家伙,见他被拎在半空还不断挥舞四肢,作势要和他一拚死活的模样,开心地笑了。
“娘,快逃!翔儿保护您!”
翔儿明明害怕,却仍勇敢直视“歹人”,紧握一双小拳头拚命朝对方挥去,一双小短腿蹬呀蹬的。
“呵,勇气可嘉,不愧是我南天齐的儿子!懊,你做得很好,真是虎父无犬子!”
南天齐?
翔儿一下呆了,顿时像只戒心全无的小狈,一双圆滚滚的大眼好奇地瞅着眼前开怀大笑的男人,被他抱着也忘了反抗。
娘说过,他的亲爹就叫做南天齐,还是个什么很伟大的王爷和将军来着,但是爹很忙,要等他再长大一些才能来看他,而且他必须暂时守住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爹是谁,否则爹就不来了。
这人,就是他朝思暮盼的爹爹吗?
“娘?”
接收到儿子既兴奋又不安的询问目光,傅香浓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是该让他们父子相认了。
“嗯,他不是坏人,是你的亲爹。”看见丈夫眼中的期待,她帮忙催促。“翔儿乖,喊声爹。”
“……爹。”
“乖儿子,是爹不好,让你们母子受苦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家团圆,再也不分开,爹会好好补偿你们、好好补偿……”
南天齐心中激动难平,忍不住将他们母子紧紧拥入怀中。原以为阴阳情断、天伦梦碎,如今却失而复得,内心的喜悦与感动难以言喻,让他也红了眼眶。
“爹不哭、娘不哭。”翔儿手忙脚乱地为爹娘拭泪。“乖,翔儿疼你们,不哭喔……”
“嗯,不哭、娘不哭。”傅香浓说着,泪水反而落得更凶。
此情此景,教她如何狠得下心赶丈夫离开?
她从不敢奢望一家团圆,梦里却盼得心酸,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坚持,就当自己作了场美梦也好,她的夫、她的子,她一个也舍不得放开哪……
南天齐以为一家三口团聚的温馨,或许能感动妻子,让她改变心意和他一起回王府。可惜他待了五日、求了五夜,妻子的态度依旧不软化。
他心生一计,偷偷拐走儿子,估计妻子肯定会紧追而来,结果他暗中留在妻子身边的侍卫,却紧急捎来她住进庵寺、即将择期剃度的消息。
“再快一点!”
南天齐掀开轿帘催促车夫。要不是得带着儿子这个“说客”,他早就单骑急急赶往庵寺,根本耐不住坐在车上等待。
“翔儿,还记得爹教你说的那些话吗?”他把儿子抱在腿上,再三叮嘱:“能不能让你娘回心转意全靠你了,爹的终身幸福也寄望在你身上了。”
“嗯。”翔儿认真地点头答复。“爹,翔儿全都牢牢记住了,您别担心。”
南天齐勉强扯出一抹笑,心里又急又慌又害怕,还有满满的莫可奈何。
唉,都怪他心急,忘了香浓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何况她凡事都为他着想,对儿子必定也是同样心态,自己将孩子带走,她虽然难过、不舍,却也知道他这个做爹的,一定会对儿子百般呵护,反倒让她了无牵挂,干脆剃度出家,也断了他的纠缠。
这绝对不成!
他们父子俩都不能失去她,而且他也从高壮那儿知晓香浓这些年来如何为南家忍辱负重,更不能让这傻女人继续牺牲自己成全他。
不久前,高壮受香浓所托要暗中照顾翔儿,但路途中,采儿的妹妹小蝶身染重病,好不容易疗养数月终于痊愈,等两人抵达目的地,才发现常相思已先一步带着翔儿离开了。
必京后,他们查不出香浓的消息,情急之下找上他,他才明白当年的女尸原来是忠心的采儿以身相替,而香浓又是如何以玉石俱焚的信念,筹划先杀奸相、再弑昏君的报仇大计。
比起爱妻这些年来所吃的苦,什么世俗看法、男人颜面,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求一家团圆,让他用余生好好弥补她,为什么她偏偏就是不懂?
“王爷,到了。”马车一停下,车夫立刻掀帘通知。
南天齐抱着儿子下车,让随行侍卫先行通报来意,但前来应门的比丘尼却告知他住持正在为香浓落发,他心一慌,什么也顾不得,抱起儿子直奔大雄宝殿——
“住手!”
他一喊,吓得老住持手一抖,一大撮秀发当场落地。
“谁准你替她落发的!”
南天齐圆目怒瞠,冲上前一把夺下老住持手中的利剪,一身彷佛想将整座大雄宝殿夷为平地的霸气不断迸发,吓得一群比丘尼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认识她?”
“废话!她是我的——”
一回头,瞧见那个只剩齐耳短发,惶恐不安地跪在蒲团上瞅着他直发抖的瘦小熬人,南天齐当场愣住。
“娘……”
儿子的呼唤将南天齐的思绪拉回,傅香浓身穿灰袍,站在一旁,令他爱不释手的一头乌黑秀发完好无缺,只是看来又更清瘦了些。
“她是你的谁?”傅香浓问得心酸酸。
看见丈夫抱着孩子直冲进门,看也不看她一眼,却如此紧张先她一步落发的女子,她想装作不在意,还是忍不住心头翻搅,月兑口问出。
“谁都不是,我以为她是你!”他又气又懊恼,都怪那个看门的比丘尼给了错误消息。“你没事就好,跟我走。”
“我不走。”傅香浓避开他伸过来的手,黯然垂首。“你快带翔儿离开,以后别再来这儿了,我已经决定出家为——”
“哇~~娘不要翔儿了~~”
暗香浓还没说完,就被儿子惊逃诏地的凄厉哭声震住。
“哇~~思姨骗人,思姨明明说娘很爱翔儿,会很疼、很疼翔儿……呜……娘也骗人,娘说要永远陪在翔儿身边,再也不会离开翔儿,现在却要翔儿走,不要翔儿了……”
“翔儿……”
儿子的泣诉,宛若一根根针刺进傅香浓的心上,让她愧疚、心疼。
看妻子有些动摇了,南天齐赶紧偷偷拍了拍儿子的背,让他再加把劲。
“呜……娘!”翔儿扑过去抱住娘亲,哭得惨兮兮。“是不是翔儿不乖,让娘不开心,所以不要翔儿了?翔儿一定会改,求您别不要翔儿……”
“翔儿乖,你真的很好,是娘不好。”傅香浓蹲,抱着儿子一起哭。“娘不是不要你,娘是为了你和你爹好,才不能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乖,听娘的话,快和你爹回去。”
“爹说娘要是不跟我们回家,爹就要在这里盖间庙当和尚,翔儿要跟他去当小沙弥。”
翔儿抬起头,稚气的泪颜有些迷惑。
“娘,什么是小沙弥?翔儿当小沙弥,就能和娘在一起吗?”
暗香浓一听,不禁气急攻心。“天齐,你怎么能——”
“你都能抛下我们父子不顾了,我又为什么不能出家?”南天齐来到她面前,眼光无比坚定地迎视她。“我没开玩笑,你出家,我就带着翔儿一起跟你立地成佛,南家香火从此因你断绝。”
她跌坐于地,久久无法动弹。
他存心的。
他明知道她有多拚命才为南家留下一脉香火,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家为僧?这一招分明就是将她逼入死局。
老住持摇摇头,向前扶起她。
“女施主,看来你六根未净、情缘未断,人在佛门、心在红尘,这又何苦?”
“师父,我……”
老住持慈祥一笑。“去吧!你和我佛缘分未到,又何必勉强留下?请听贫尼一句——珍惜眼前人,别再作茧自缚。”
“娘……”
翔儿也抱住她的腿,噙着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唉,别哭了。”大势已去,傅香浓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选。“翔儿乖,娘跟你们回去就是了。”
至此,南天齐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落定。
“香浓……”
“佛门净地,你想做什么?”
她脸一凝,让南天齐原本想抱住她的双臂僵在半空。
他瞄了下周遭望着他们一家“唱戏”的比丘尼们,也觉得自己乐而忘形了些,只好尴尬地蹲下,改抱起宝贝儿子。
“师父、各位师姊,抱歉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香浓这就告辞。”
暗香浓福身致歉,转身朝殿门走去,南天齐见状,也立刻抱着儿子追上。
“我跟你走,但是回府后有人问起,只许说我是翔儿的女乃娘,不许说我是你的妻子。”
走出殿外,傅香浓忽然停步,回头淡淡交代他一声。
“为什么?”
“你明知道为什么。总之,你不答应,就休想我跟你回王府!”
“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南天齐嘴上答应,心里其实早另有盘算。
不许他说,那“别人”来介绍她是他的妻,这就不算有违承诺了吧?
总之,只要能将她拐回家,要他移山倒海都成,何况是说点小毖呢……
“王妃,王爷命小的送来几疋布,请您挑选喜爱的花色,好帮您裁制冬衣。”
“我不需要什么新衣裳,反正我被他囚在王府,要做,就做囚衣吧!”
“王妃,其实王爷他对您——”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傅香浓的脸色明显不豫。“高壮,你听我的,还是天齐的?”
忠厚老实的高壮叹口气,回头要两个捧着绫罗绸缎的仆人先行退下。
“唉呀,当然是听香姊姊的喽!”
小蝶从高壮身后探出头来,举步进屋,笑咪咪地拉把椅子坐到傅香浓身边,亲昵地挽着她。
“真是听我的,为什么不帮我离开王府,反而帮天齐当起‘牢头’来了?”
“香姊姊,你要走,小蝶和姊夫都愿意跟你走,可是你真舍得离开这儿、离开王爷、离开翔儿?”
小蝶顿了顿,感叹地说:“翔儿年纪小,还需要母亲照顾,再说依王爷对你的痴心,只怕你一走,他马上辞官带着翔儿天涯海角寻妻,万一他们父子出了什么事,姊姊可是后悔也难以挽回。”
正因为明白她说的没错,傅香浓才觉得自己宛如困兽,左右为难。
一切全怪丈夫出尔反尔!
明明说好她只当“女乃娘”,不准跟任何人说她是他的妻,谁晓得他夜宴左永璇,不但没知会她,还故意设计翔儿带着她“路过”,让翔儿喊她一声“娘”,左永璇顺势喊“王妃”,她的身分就此底定,想赖也赖不掉。
他是没当她的面跟任何人说她是他的妻,可却想藉左永璇之口传得众人皆知。
现下知晓她身分之人虽不多,可是眼看皇上订在下月初十大宴功臣,还命令所有大臣携眷参加,万一皇上从左永璇那儿知道她的存在,要她与会,届时那些曾上过凝香楼的前朝遗老说不准会认出她,丈夫不就因她而成了当晚的大笑话?
唉,一思及此,她怎能不寝食难安?想了又想,事到如今,不想连累丈夫受人耻笑,似乎只剩一个法子了。
“高壮,天齐在府里吗?”
斑壮微微颔首,颊上忽然浮现一股不自然的红彩。“是,王爷还在书房里等着我回话,他要我问王妃,他……呃,他……”
“好了、好了,我帮你问吧!”小蝶看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好心开口:“王爷要姊夫来问你气消了没?希望你可怜、可怜他夜夜孤枕难眠,能不能搬离莳雅院,过去和他同房——”
“好了,我知道了。”傅香浓双腮飞红。真亏他有脸皮托人问这种话。“你们去告诉他,说我有事想和他谈谈,让他过来一趟。”
“是。”高壮说着,又看了小蝶一眼。
“香姊姊,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谈话喽!”小蝶看懂姊夫的暗示,吐吐舌,识趣地跟他一起离开。
看他们走远了,傅香浓立刻唤人取来笔墨,凝眉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