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南天齐已经在京城近郊的农舍里休养了七天。
“齐爷,王老爹说您有事找我?”
因为伤口太深,尚未完全愈合的他,坐在床上没好气地瞪着眼前对他毕恭毕敬的女人,真想破口大骂!
但他还是忍着,谁教这装疯卖傻的女子不是别人,偏就是他的心头肉。
“是,我要是不三催四请,你大概根本不打算踏进这房里一步吧?”
他笑得咬牙切齿,心酸欲泣。
听说,他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天三夜,这期间香浓衣不解带,日夜守在床侧,为他擦身、为他换药、一口口哺喂药汤,完全不假手他人。
他也记得,当自己从昏睡中苏醒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她喜极而泣,却又黯然憔悴的疲惫容颜。
可是那一刻,她在他眼里胜过任何天仙绝色,那又喜又悲的泪颜深深撼动他,让他紧紧握住她又纤瘦几分的柔荑,再也不愿放手。
他想告诉她,那句愿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让他说什么也不敢死去,舍不得她这辈子为他吃尽苦,末了还落得殉情而亡的下场。
他想活着宠她、疼她,一辈子将她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再也不让她吃苦受罪,可是心里满满的浓情密意还来不及说出口,他又不济事地昏睡过去。
谁知道等他再度苏醒,身旁却换了个老嬷嬷伺候,香浓再也没踏进房里半步,他请人去唤“妻子”过来,她又否认是他的妻,还告诉别人他是个忆妻成狂的可怜人,她先前因怜悯才贴身照顾,如今他已无性命之忧,为免他“疯病”加重,她还是别与他太亲近的好,就这么对他不闻不问。
懊、很好,她若当他是疯汉,那他就疯个彻底!
他没见到她就不喝药、不换药,连饭都不吃,也不肯让任何人近身,这不就把她逼来了?
瞅了眼他那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傅香浓顿时头皮发麻。
唉,她早猜到他会气炸,可是事到如今,她哪还有颜面和他相认?
为了报仇,她忍辱负重委身青楼,结果竟因为自己一时失察、枉信小人,让弑君之计功败垂成,还牵连了他,害他差点赔上一条命,她怎么原谅自己,又如何面对他?
“齐爷——”
“很好,你若是想把我气死,就继续那么叫,墓碑也那么刻吧!”
“你——”
暗香浓讨厌听他那么诅咒自己,也明白他是存心让她难受,非逼她妥协不可。
“那,要喊什么?”唉,反正只是个称谓,他开心就好。
“喊我‘天齐’或夫君。”
“天齐。”她可不会傻到喊后者。“王大娘说你非得见我一面才肯吃饭、喝药,请你以后别再那么做,增添大家的困扰,毕竟他们全是受你朋友之托照顾你——”
“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如果你不能放了他,那我也愿意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来生再续夫妻缘。”
南天齐重述她说过的话,目光炯炯打量她的神情。
“在你当我的面说出这些之后,还来装不相识,不嫌太矫情了吗?还是你以为我受了伤,就连脑袋也废了?认为我会忘了?见到我被如玉刺伤时,心痛欲绝、要和他一拚生死?忘了你宁可和我死成双也不独逃的痴语?香浓,难道你真以为不过添了一道刀疤,我就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事实是,你真的认不清。”她狠下心否认到底。“当时我说那些话是因为你挺身相护,我一时感动。我真是凝香楼的香嬷嬷,不是你的妻子。”
“玉阎罗也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你不是香浓,他为何会潜伏凝香楼待我上当?”
“天晓得,或许他也把我误认成你妻子了。”
“那你为何意图弑君?”
“因为昏君杀了我亲人。”
“好,那你原本家住拔方、有何亲人、又为何事被皇上诛杀?你仔细想清楚再说,待我伤愈,立刻派人去详查是否真有其人其事。”
“我——”
可恶,这教她如何编谎?
暗香浓懊恼抿唇。她向来知道丈夫思虑有多清晰,“漠北霸主”的人脉肯定也十分广阔,何况她认得那夜救他之人,是连皇上都忌惮三分的定远王世子左永璇,倘若他俩连手调查她急就章编的人事物,只怕不出三日就被戳破。
“怎么,说不出了?”他剑眉轻挑。“让我来替你说吧!辫君下令将永康王抄家灭门,死的是你公公和女乃女乃,还有一位做了你替身的女子——”
“不是,我不认识什么永康王!”她急促地打断他推论。“总之,我的身分没必要跟一个外人说。”
南天齐紧握拳头,觉得自己不疯,都快被她的执拗脾气给逼疯!
“好,你爱当香嬷嬷就当你的香嬷嬷。”
暗香浓以为他终于死心,一时间,失落、难过、放心……总总复杂心绪齐上心头。
“顶多我用大红花轿再一次迎你进我南家门,香儿、香浓、香什么都好,反正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妻、我的人!”
他目光灼灼注视她,说得霸气,眼神更像恨不得立刻将她拆吞入月复、融入骨血,任谁都无法再让两人分离。
“不,我——”
“如你所说,生同生、死同死,这刻骨相思我再也熬不住,到死我都不会再将你放开——不,死也不放!我认定你、要定你了!”
暗香浓怔怔望着他豁出去似地狂吼,启了唇,却吐不出半字。
她忘了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彷佛他的悲痛过给了她,让她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扭拧,再也说不出任何伤人话语。
那双将她紧锁不放的墨瞳似火,她觉得自己快融了,融在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浓烈爱意,融在他生死永不分的痴情,身像着了火,烫了她的身,也烧得她坚定心意开始消融……
不行,她撑不住了!
“香浓!”
她掩住耳,不听不看,夺门而逃。
“啊!”
她一时不注意,跌了一跤,跌在烂泥上,藕色衣裳染上一大片污渍,彷佛寄身青楼的自己,再如何洁身自爱,不曾与男人有过苟且,终归是曾执壶卖笑,早已有损闺誉、有亏妇道,还有何颜面与丈夫破镜重圆?
拔况她的夫君从前是万民景仰的不败将军,如今是称霸漠北的巨富,无论是哪种身分,都不该有个待过青楼的妻子,她不想让他受人嘲笑,她舍不得他被人取笑呀……
泪珠一滴滴地滚落泥地,止也止不住,她心头的苦裹着酸甜,苦着夫妻相见不相认,甜着有幸嫁予多情郎,悲伤与欢喜交杂难分。
被了,有他方才那番话,她吃的苦、受的罪,全都不算什么了,等他伤势复原,她就离开,走得远远的,不拖累他、让他死心另娶——
“别离开我!”
蚌然,一双男人长臂由后环抱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紧拥入怀。
暗香浓整颗心顿时揪紧。大夫说过他还不能下床、不能吹风,他竟然不要命地跑了出来!
“你——”
“别走!”
她转身奔离的一幕让南天齐胆颤心惊,怕她这么一走再不回头,即使一路追来让伤口迸裂,痛得他频频抽气,但是在结结实实将她抱满怀的此刻,他早已感觉不到痛楚,只有得而复失的恐惧。
“好,我认输、我投降,嫁不嫁都好,我不逼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想做谁就做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我没名没分跟着你也无所谓,只要别离开我——”
耳畔传来丈夫的痛苦言语、慌乱气息,像在无言控诉她的残忍,一想到他还带着伤,傅香浓动也不敢动,只能柔顺地倚偎在他怀中。
“回房去,好不好?”
她止住泪,一心记挂着他得快回房养伤。
“先答应我。”
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固执地非得到她亲口允诺不可。
暗香浓轻轻叹息。为了安抚他,看来只能先假意应允。
“好,我答应你。”
她转过身,发现他脸色苍白,额鬓更冒出不少冷汗,分明正忍着极大不适,教她心疼不已。
“走,快跟我回房,让大夫来瞧瞧你伤口。”
“你舍不得我?”她心疼的眼光让他苦笑。“好、好,舍不得、放心不下,就不会一走了之,能留住你,让你别总是一见我就想逃,这伤也算值得……”
他轻抚她面颊的手心传来一股不寻常的热度,让傅香浓惊觉他正发着高烧,焦急地扶他站起。
“别说了,你在发烧,我得快点找大夫——”
南天齐没等她说完,又将她轻拥入怀。“先别动,让我再抱抱你,再抱一会儿就好。”
暗香浓轻叹,拿他的固执没辙,却也贪恋此刻的紧紧相依,彷佛这些年来的分离只是一场恶梦,凝香楼的香嬷嬷不曾存在,她仍是那个受尽丈夫宠爱的小熬人,一切不曾改变。
闭上眼,她在丈夫怀中无声垂泪,多希望当自己再度睁开眼,一切全回到从前……
一个多月后,找不着逃月兑机会的傅香浓,只得无奈地随着伤势已痊愈的南天齐返回京城,才知晓昏君已被暗杀身亡的消息。
幸好内有备受百姓爱戴的香王韩东麒立刻即位,坐镇宫中,外有定远王世子左永璇,铁腕肃清想乘机夺位的外戚与佞臣,天子脚下的京城非但没有陷入一场膘战,反而因为三人处置得宜,又少了为虎作伥的贪官污吏,人人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太平。
只不过在京城以外,各地仍不断传来兴义师之名,行据地为王之实的乱事,新王立即为南天齐叛国之事翻案,恢复其永康王名号,更加封为龙骧将军,统领百万雄兵,和左永璇一起带兵弭平四方乱党。
而南天齐一领兵出征,傅香浓便开始自己的“月兑逃”计划。
仇人已死,丈夫也返朝为官,荣宠更胜已往,她更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于是悄悄低价卖了凝香楼,甩月兑南天齐派来护卫她的随从,涂黑了自己的脸扮作普通村妇离京。
步行到下个城镇后,她买来男装换上,再聘雇马车载她到离京百里之外的一处小村落,千辛万苦全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线索——唯有一人除外。
“前环小溪、后围竹林,环境的确清幽,难怪你一见就喜欢,决定在此定居。”
接到傅香侬来信通知,便带着义子千里迢迢而来的常相思,参观过她住居周遭环境后,也觉得这是个避世独居的好地方。
“翔儿,以后你就能和你娘一起住在这儿,再也不分开,高不高兴?”
立在常相思身旁的南恒翔抬头看看她,再看看从未见过的娘亲,脸微红,有些腼觍地点点头。
常相思笑着推推他。“傻孩子,还不快过去喊娘。”
南恒翔脸儿略红,有些别扭、害臊地扯着衣角走到亲生母亲跟前。
“……娘。”
“翔儿、我的翔儿……”
暗香浓泪如泉涌,抱着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见着的儿子哭断肝肠。
望着他们母子相认的感人一幕,常相思深感欣慰,不禁跟着红了眼眶。
不过,她还有满月复疑惑,正等着傅香浓为她一一解答。
毕竟她已由左永璇那儿听闻,南将军认出凝香楼鸨儿就是他的妻子,但是傅香浓在信中不曾提起丈夫只字词组,反倒问她可愿移居来此和他们母子同住,这件事始终教她困扰。
“相思,多谢你这些年来帮我抚养翔儿,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跪谢你的大恩大德——”
“万万不可。”常相思将她扶起,巧笑嫣然。“翔儿懂事又贴心,这些年来有他相伴是我的福气,你行大礼反倒是见外,不把我当姊妹了。”
望着好友令人如沐春风的和悦笑靥,傅香浓有些意外,隐约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这位原本不苟言笑的女大夫。
“你有喜欢的人了?”
“嗯。”常相思并不扭捏否认。
“是怎样的男子?”傅香浓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关心。
“自大狂妄、死皮赖脸,天底下脸皮第一厚的男人。”论起左永璇这个人,常相思自认这评语再贴切不过。
可是听在傅香浓耳中,完全不懂她是说笑还是当真,根本无从想象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别说我了,这一路赶来,只怕翔儿已经累坏,你还是先带他去房里午睡片刻,我们再聊。”
“也好。”
暗香浓蹲,爱怜地望着无论眉眼、口鼻,都与他父亲有几分神似的小人儿。
“翔儿,娘带你进房里歇息一会儿。”
“思姨呢?”翔儿着急地望向常相思。“思姨,您不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喔!”
“傻孩子,你思姨会和我们一起在这儿生活,当然不会离开。”
暗香浓曾在信中提及,希望常相思能和他们母子一起在这儿定居,如今看她随身带着一个不小的包袱,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
翔儿摇摇头,表情有些失落。“不,思姨说,只有翔儿跟娘一起住,她要去找巧姨。”
“七巧怎么了?”傅香浓闻言有些担心。
“她没事,应该是和我哥在一起。”
“你哥?他不是自小失踪?”傅香浓曾听她说过这回事。
“嗯,这件事有些复杂,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细说。”常相思说完望向翔儿。“你别担心,我至少会在这儿待个三天再走,快跟你娘进房里休息。”
“嗯。”有了她的保证,翔儿才乖乖进房。
暗香浓哄儿子睡着后再出来,只见常相思正襟危坐、姿势未改,像是有什么要事等着和她详谈。
“南将军不是为了你差点死在昏君密使的剑下?你们夫妻应该相认了,为什么他竟让你独自一人住在这儿?”常相思也不拐弯抹角。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暗香浓满脸诧异,这些事她可没在信中提过。
“因为我方才说的那个死皮赖脸的男人,正好就是你丈夫的好友左永璇。”
“定远王世子左永璇?你们两个怎么会兜在一起?”傅香浓怎么也想不到,这天差地别的两人竟会遇上、爱上。
“缘分吧!总之,南将军明知你成了鸨儿仍不离不弃之事,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常相思不解地追问:“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他回复王位、加封龙骧大将军,难不成正因如此,所以他嫌弃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傅香浓不愿丈夫受此误会,连忙解释。“天齐并没有嫌弃我,是我自惭形秽,不想连累他受人耻笑,所以才趁他领兵出征时,摆月兑护卫逃到此地。”
“自惭形秽?”常相思凝眉摇头。“你在想些什么?你身处青楼是为了报南家灭门之仇,相信他也明白你的委屈,况且你并未接客,也算出污泥而不染,又何必自惭形秽?”
“守身如玉又如何?我终究是曾身处青楼,他相信我的清白,但外人呢?”傅香浓轻抚颊上的淡疤,幽怨地说:“虽然我一直以薄纱遮面,还是曾经不小心被酒客扯落,若是日后教人看出永康王妃竟是凝香楼那位破相的鸨儿,他的颜面何在?”
“你为了顾全他的颜面,就要埋葬自己的终身幸福?那翔儿呢?你也不让他认祖归宗?”
“我不知道。”就这一点,傅香浓仍犹豫未决。“我知道该把翔儿送回他爹身边,让他承继南家香火,也能过上好日子,却又私心希望将他留下,因为如果没有翔儿,我连仅剩的寄托都没了,该何去何从?日日夜夜思念着他们父子俩,这苦,我不知道能不能捱得住——瞧,原本我连活着再见翔儿一面都是奢求,如今能活了,心竟也跟着变贪。”
她一顿,摇头苦笑。“算了,别说这些烦心事,你不是说翔儿爱吃桑葚?刚巧离这儿不远处有一大片桑葚结实累累,好,等我一会儿,我去拿篓子。”
常相思望着她离开的孤单背影,打从心里不舍。他们夫妻有情有义,根本没有分开的必要……
她心头顿时起了个主意。
待她一离开,就立刻动笔写信,通知南将军他妻儿的下落吧!
唉,这天底下有缘无分的苦,有她一人来尝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