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轻抚上不久前被吻过的唇……她当然明白真夜吻过来时,她没立即推开他,代表着什么,也觉得自已一直拿柳琅环当藉口,实在很不高明。真夜当然也晓得她是女子,不点破,不代表他真的那么愚昧。朝夕相伴数年,假如说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也不为过。
她一直在找籍口,想说服自已没喜欢上真夜。
他毕竟是一名太子,而她又不能贸然恢复女子身份,即使恢复了女儿身又如何?以她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妃子,就算用尽手段成为太子妃,她怕自已也无能提供他任何庇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朝堂上取得大权,才有能力为他做一点事,算是回报他这几年来对她的照顾。
从君王籍由扶植柳家势力以消弱其他两派势力的情势来看,真夜的处境只怕有变数。
倘若身为女子,她连朝廷都无法进入,遑论取得大权,扶植太子。
那表示她不能当一名女子,但她可以用自已的方式来守护他。
扒,感情这种事怎能骗得了人?
就算未来得看着他成婚生子,乃至登基为君,坐拥后宫无数佳丽,如同现任君王孝德帝那般,她可能会心碎,然而还是会做自已该做的事。
首先,暂时放下无谓的忧虑吧。
逼梨江从巷陌阴影走出,没预期一只大掌按向她肩头,猛然回转过身,她凝眸看着来人。
“句大人?!”怎么今日她老是被人拉进暗巷里?
当年职七品的新科武状元,如今已然成为京城禁军统领的羽林郎将黄梨江拉进巷子里,笑道:“别说你才去了一趟海外就忘了我名字,叫我句彻。”突然发现一个小小伤口,他眯起眼,手指点往她女敕唇。“黄梨江,你这儿有伤,是被猫儿咬到了么?”
逼梨江怔了半响,连忙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定了定神,道:“不是,我饭吃太快,不小心咬到自已。”
“是么?难怪嘴这么红,想必是吃了辣食吧。”句彻观察入微地猜想。
“别提这事了。”
逼梨江脸颊微泛红。“不过真巧,竟然在大街上遇到大人。”是特地寻找还是单纯偶遇?
“叫我句彻。”他爽朗地道:“不是巧遇,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先前我去过府上一趟,贵府管事说你往城北来,我在路上找一阵子了。”附近这一带很靠近京城的烟花场所,黄梨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大人找我有事?”虽然过去在宫里句彻曾经帮过她一回,但后来两人并没有密切的深交,最多只是偶遇时会点头致意,因此她猜不出句彻今日特地来寻她的用意。
“叫我句彻。”穿着轻便劲装的青年羽林郎笑道:“你真的很固执呢,黄梨江。我听说你重新入籍太学了,想必有意赴考今年的京试?”
逼梨江点点头,没插嘴,等待句彻把话说完。
从本人身上确认了消息,句彻敛起笑容,盯着黄梨江随年岁增长,越显秀逸的面容,道:“所以,我是来阻止你的。”
女子进入朝堂,只怕自身难保,以前她还只是一名东宫侍读,没有正式官职,又有太子保护,不至于有太大麻烦。
然而朝廷里充斥着阴谋与手段,普通人想立足其中都已经相当困难,更何况还是一名弱女子。好吧,也许黄梨江不是一名弱女子,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当年意外在宫里救了她,为她推整月兑臼肩骨时,意外发现这隐世的秘密。既然他会发现,相信一定也可能有人注意到她不是男儿身。
如此一来,一旦她赴京考试,就会犯下欺君之罪。
倘若侥幸没被发现,又顺利入朝为官,也难保有朝一日,她的秘密不会曝光。虽说天朝近世欣赏的男子类型多偏阴柔,黄梨江女扮男装,也许不见得会被识破,但风险着实太大了,基于对她的欣赏,真希望她不要入朝。
句彻的话出乎她意料,黄梨江警觉起来,谨慎地问:
“大人为什么阻止我?”
“叫我句彻。”青年羽林郎道:“因为一股惺惺之情吧!朝廷险恶,权力会改变一个人。当年我在宫里遇见的那位白衣公子,气质清新有如叶上朝露,实在不忍心见那公子受到摧折污染。若有可能,我会想将那位公子藏起来,永远不让她接触到外头世界的不堪。”
闻言,黄梨江不禁笑出声来,“大人多虑了。我虽然身穿白衣,但我从来不是清新的叶上朝露。”
句彻不满地更正:“叫我句彻。”
“句大人……老实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份野心,不想永远甘于平凡,未来我必定会让生命像烈火一样,轰轰烈烈烧过一遍。要我当那轻易就被初阳蒸散的朝露,我是不愿意的。”黄梨江坚决地说。
“你这么坚持……可是为了某个人?”是为了当朝太子,或是为了家人的期望?
“我…不想拿任何人当籍口。想要飞黄腾达的心意,为什么不能是为了自已?”
年幼时,被迫以男孩的身份成长;年少时盲目以为未来的里就是入朝为官,心受他牵动,才真正有了想要守护珍视之人的想法。可尽避如此,她还是很高兴自已不需要拿任何人当籍口了。
她想守护真夜,是为了自已。
她想得到权力,也是为了自已。
未来道路从未像此时这般明确,过去顺口说说的志向,如今终于有了落实的地方,不为了别人,一切一切,只为自已。
心是如此确定着。
为此,她感谢句彻。
他好意前来阻止,反而使她扫去迷惘,有机会再多问自己一声……为什么?问过后,就不再迟疑。黄梨江表情上的变化,让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句彻忍不住惊讶。他经常带兵操练,看过无数士兵的表情,却皆不及眼前女子这般坚定。他当然惜才,爱才,若想阻止她,当然也可以现在就揭穿她的秘密,然而,那样一来,他就看不到了吧?看不到,这么好的表情。如此固执,如此动人。本来想说服她的,自己却反而动摇了。女子想办成男人进入朝廷,一定得有人帮忙掩饰。他脑中飞快过滤出几个名字,暗忖这些人对于女子入朝的态度。名单上头一个名字……吏部侍郎木瑛华……听说他跟这姑娘有些交情吧?
逼梨江的父亲黄乃也在朝中任职,必然会为女儿处处留意。太子虽然已将黄梨江逐出东宫,但换做是自己,他也会那样做的。明光太子能护她这么多年,颇令人意外。
“句大人……你怎么不说话?”黄梨江留意着句彻的反应。她相信他今天会突然跑来找她,劝她不要赴考京城,一定还有他没说出口的原因。
句彻回过神来,看着她,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能放弃为官这条路?”
她颔首。“我决不放弃。”
“那好吧。”他长叹一声。“不过等入朝后,你会需要盟友。黄梨江,你可知,此时此刻站在你眼前的男人是谁?”
逼梨江回答:“是句大人。”
“错。此刻站在你面前这男人,是统领京城八十万禁军的羽林将军句彻,下回你若再叫我一声“大人”,就会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最近有不少人说,她黄梨江变得比较识相了。
“句彻。”她喊出他的名。
青年笑开,眼眸也跟着弓起。“果然识相,我句彻一向欣赏识相的朋友。”严肃回来,他说:“既然阻止不了你,那么可否容我提醒一言?”
“请赐教。”
“不要随便对男人笑。”她的笑容太动人……一笑倾国,八成就是这么回事。
“呃?”黄梨江怔住。
句彻假装刚才没说过那句话,自然而然又道:“官场是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头。所以,到时候不准你哭着说想放弃,你最终的官位定要是我朝的一品宰相。”只有位极人臣,她才能卸去一些女子为官的风险。
“……我不会为这种事哭的,那不太符合我的个性。”印象中,此生迄今她只曾被真夜弄哭过两次而已。如此说来,好像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她说罢,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直到句彻轻声说:“真希望能早些认识你。”
逼梨江蓦地止住笑声。
“因为你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只怕早有人住进她心中,后来人都无法居上了。
“今年京城真是多风又多雨啊,大皇兄。”
二皇子遥影站在他母妃寝宫外地亭子里,回廊外头是下着微凉冷雨的清秋日子,八月初九,他的生辰日。
只不过,今年他已年满二十,依照天朝仪制,刚行过成年冠礼的他不能再留在宫里,必须领受君王旨意,前往赐封的领地。
真夜把玩这手中绘着吉祥青花图案的浅口酒杯,将眼前青年的背影与檐外的清冷秋雨一同望进眼底。
亭子里,只有他们兄弟俩,别无他人。一旁小炉还暖着一壶酒。
真夜坐在亭子的花岗石椅子上,希望这年岁与他最为相近,只差了三个月的皇弟能够不要转过身来,就让他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送他离开吧!
然而天不从人愿,遥影终究还是转过身来,他拿起酒壶,为自己,也为真夜斟了半杯酒。
将酒壶重新放回小炉上时,他说:“不知道皇兄有无发现,父皇给咱们兄弟取的字型大小败有意思。”
真夜举起酒杯凑近唇边,闻那酒香。“怎么说?”
“皇兄弟里,我们俩年岁最接近,老三至少还差个半年,你事明光,我是月华;你字真夜,我字遥影。月光再如何皎洁,仍比不过太阳的明光;而影子……在阒不见光的黑夜里,又怎么可能存在。大皇兄不觉得,这与你我的处境十分仿佛么?”
“你想太多了,只是巧合罢了。”
“父皇要我去雒地看守皇陵,也是巧合么?”
雒地是历代天朝帝王的陵寝所在之地,皇族宗庙亦设在雒,与京城太庙仅象徵性地祭祀七昭七穆不同。
早先临朝时,真夜已经知道遥影将被封到雒地,然而此刻他只道:“雒地是我们皇族的发源地,数百年前我们先祖从雒地起义,结束了前朝废帝的暴政,从此以后,天朝帝王陵寝与宗庙都建在雒地,父皇派二皇弟守雒,必定有他的深意。”
“他的深意,就是要我远离京城,以免将来兄弟反目时,你这无能太子将被我取代吧。”
真夜放下酒杯,努力保持着微笑道:“二皇弟别胡说,我们兄弟情感深厚,怎会反目成仇呢。”
遥影只是扯唇一笑。“去年你出海时,我原以为你回不来了,乌祭师向我保证——”
“遥影!”真夜大声喝止。“你再胡说,我就要——”
“就要如何?”遥影端起真夜没喝上半口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连一杯没下毒的酒你都不敢喝了,难道还怕兄弟们反目成仇么?你未免太虚伪了,真夜皇兄。”
打从心里明白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时,真夜最不乐意面对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与兄弟们之间连淡薄的感情也无法再维系下去,而且将会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有多少兄弟,他就必须历经几回这种痛彻心扉。
“我不喝那杯酒,跟酒里下毒与否没有关系,二是因为那杯酒里有着毫无必要的恨意。遥影皇弟,如果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还住在宫里时,我俩因为年龄相近,总是一起读书、习武,我若被师傅责备,你总会跳出来替我缓颊,我们曾经那么亲近——”
“住口!”遥影倏地将手中酒杯一把往石桌撞砸碎。“就是因为曾经如此,我才这么恨你!”他表情狰狞道:“我们年岁相近,论起母系家世,我并不亚于你,甚至我的才能还远远胜过你。我们在东宫学习时,师傅总是责备你,夸奖我,比起我,你有何德何能?你不过胜在比我早出生三个月罢了。讽刺的是,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何以你事高高在上的太子,我却得在二十岁这一年守死人陵墓去?!”
面对亲兄弟毫不掩饰的恨意,真夜逼着自己绝对不能被打倒。就算他心里再怎么受伤,也不能放弃这份同血同脉的兄弟之情。如果他放弃,他们兄弟俩就真的再无情谊可言了。
遥影也许有理由恨他,然而他却没有同样地理由去憎恨兄弟们。
事实上,他万分珍惜着过去与亲手足相处的感情。还未成为太子的前几年,他经常带着弟弟们在皇宫里淘气,当时他们之间没有夺嫡的冲突,也许有一些小小的竞争,但还不至于演变成今日这般,兄弟之间充满嫉恨,再无真情可言。
假若这就是太平盛世里,要成为一位君王的必经之路,那么自他被册封为太子以来,他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你今天特地邀我前来,仅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恨我,那么你是白费力气了,遥影。”心知自己就算掏心掏肺也没办法感动这些兄弟,那么不如心狠些,让他们死心,不要一辈子为了争权夺势,连心都被恨意所蒙蔽。“几天后,你启程雒地,而我照样在京城里当尊贵的太子爷,你的恨意对我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拜托你,遥影,别再继续恨下去。
“说的没错,真夜皇兄,可我还是恨你,也诅咒你。你一位父皇为何要立太子,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拿你当幌子罢了,日后他必会找机会废掉你,等所以想当太子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殆尽,他就可以高高兴兴让隐秀继承他的君位。”
“遥影你……”真夜错愕地瞪着他。
“我说的太接近真实了么?他挑衅地问。
“你错的太离谱。”真夜摇头道。
尽避知道自己并非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但他对一个国君的父爱,并没有深切的期盼。过去他母后并为被册封为后前,他与母后同在一座宫殿,老早看尽当今君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至极的面貌。他原以为,遥影应该懂,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曾在后宫里荣宠一时,却始终得不到帝王真爱。因此,真夜不准自己流露半点同情或悲伤,那会使遥影心里更不好受。
他故意摆出俾睨傲人的姿态。“我当然是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不然他怎会立我为储君呢?”
曾经他有过与遥影同样地怀疑,然而他不想去猜测父皇的用意。今天倘若他只是一名皇子,那么他会欣然接受君王所赐予的每一块封地。
如果眼前无法化解这份恨意,那么就让他恨到底吧。也许置之死地,才能得到新的生命。
守皇陵也好,发配边疆也好,他相信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只要懂得把握,就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而今他是太子,那也好,因为是由他当太子,所以他知道,兄弟间尽避没有什么感情,但绝对不会演变成手足相残的局面。他相信自己不会为了权势杀害自己的兄弟,最多最多,只是将他们召回身边看管着,也许就如同当今天子召回么弟路王,将路王叔搁在身边就进看管一样。
看着遥影,真夜斟酌着,以一种冷淡的轻蔑道:“所以说,遥影,父皇派你守皇陵说不定反而保护了你,否则你今日对我这般无礼,他日我若掌权,你必定难逃一死。我看这辈子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在祖宗庙前忏悔,问问你自己,为何太子是我,而不是你?跟我一比,你算什么?像你这这般度量狭小又没什么真材实料的皇子,后宫里有一大堆。我要是你,一定会想办法在雒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修去世身养性,说不定有一天等到我这太子不幸身故了,君王会想到他还有替他守皇陵且表现良好的皇子,正可以召回来替他做事,那时你就真正夙愿得偿了。”
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二皇弟遥影脸色逐渐铁青,又哼声道:“真是的,你非要扯破我的面具不可。”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声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怕你在酒里下毒才不喝那杯酒。要知道,我可是要成为君王的人,早一天死,就少享受一天荣华富贵。我当然得小心一点,不能随随便便被人害死了,不是么?奉劝你们不必白费功夫,与其老想着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害到我,不如多焚香拜佛,也许神明还会听你的祈祷,帮你改改运哩。”
真夜冷笑着离开亭子,心口却像是被人捅了好几刀。
如果恨意可以杀人,他已经死了几千几百次了。
勉强回到东宫时,真夜略有些愤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带缘来问他:“殿下,这几篮食物要怎么处理?”
“谁送来的?”他语调僵硬地问。
“有户部、礼部的,也有宫里送来的,全用针试过了,没毒的。”而且看起来好好吃,都是请一流厨师烹调的美食。“殿下要尝尝看么?”主子最近胃口极差,他有点担心呢。更精准来说,是自从侍读公子不在东宫里后,殿下就经常睡不着,夜食不下饭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帮忙吃。
“你也不许吃,带缘,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就得养成习惯不要捡我不吃的东西去吃,听见没有?”
“可是……又没毒。”都用银针试过了呀。
“你若养成习惯吃我口水,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习惯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长命的话,自己斟酌考虑。”
“呃,殿下心情不好么?”感觉好像从二皇子那里回来后,脸色就很臭,讲话也很直接。以前还会笑笑的,现在那套客气全都省了。
真夜揉着脸道:“对,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闷么?”
带缘仔细想了想,笑说:“说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预期带缘能有办法替他排除心中烦闷,此时听带缘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说来听听看。”真夜道。
带缘笑说:“用说的没用,殿下自己看吧。”说罢,他一溜烟跑走,出门前还把大门关起。
“喂!”真夜差点咆哮出声,回头却听见——
“你最近脾气都这么大呀?”
他怔住,一时间没敢回头,怕是听错了。
直到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一看,就见一身白衣的黄梨江缓缓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太大意了!
“带缘说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龙英和朱钰也很担心”
“你不必管这些。”他捉起她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要赶紧送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他强忍着思念,两个月没去找她,可不是为了让她走险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黄梨江甩开他的手,蹙眉道:“龙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偷偷把我带进来,你却要撵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学那里我已经告了假,今晚不走了。”说完话,她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往旁边的躺椅一坐,还伸手拿了个食篮里的包子送到嘴边——
“别吃!”真夜赶紧阻止。“这是礼部送来的。”
“才不是。”她笑着咬下一大口包子带馅。“这是盛京城里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排队等了许久才买到的,你——”话还没说完,手上的包子已让人连手带肉咬了一口。“你这习惯真不好,刚刚是谁跟带缘说,不要养成捡别人东西吃的习惯?要是这包子有毒,你已经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经吃到肚子了。”他吃着她手里的肉包,打从上回在云水郡分开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饥饿。
她心怜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的喂食他。
趁他进食的时候,她起身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个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从食篮里拿出城南碧兰轩的招牌点心递给他。
“凤尾糕?”他讶异的看着她手里外表晶莹、内里却包裹着茶红色牛肉馅的咸食。
逼梨江化身为那个爱听闲话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间尽是笑意的道:“正是叶公子推荐的一流茶食。你说过,倘若我们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缘了。虽然我不想跟你结拜,但这一回,显然是我请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赶我?”
“不是赶你,是警告你。”他瞅着她,没忘记上回他们分开前,两个人做了些什么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我说过我今晚不离开。”要怕得走人,她就不叫黄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转深,口气危险地问。
“不走。”
“那就过来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亏——”话未说完,她已教人用力搂住。
“这种事,怎么看都是你吃亏的。”真夜双臂紧紧圈住心爱女子的腰身,脸颊埋进她的颈侧。
“俗话不是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她悄悄张开双手,抱住她的后背。“真夜,我相念你。”
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相仿他。上回两人分开时,她还拼命找藉口想说服自己,真夜于她没那么重要,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然而分别后,她却日夜思念,极力探听市井闲话,不过是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处境。
不是不曾见过他对手足的一贯爱护,二皇子即将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伤害着真夜……现在的真夜,还不适合当一个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会这般抛不开他。要她将他当作挡路的石头般一脚踢开,平步青云去,她怕自己踢着石头,脚会疼,还是别踢开这石头吧。
他双肩猛然收紧,没有回话,任由思念放肆,紧紧捉住房眼前仅有的温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爱女子当前,他却只想让她好好宠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该离他远一点。他不能给她美好的未来,跟着他,她会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这么的放不开……几番抗拒着自己的心意,却只是加深对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愿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个晚上。”理智的那一面提出警告,虽然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晓得。”她轻声回应。“可我想冒一次险。”
他动容,低声说:“遥影被封到洛地……”
“我听说了。”市井里都在传这件事了。京城闲话流传之快,使她怀疑消息泰半是自宫廷流出……
“我们今天……很不愉快。”
“看来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烦恼的事。”如果真夜都愿意坦承兄弟相见的不愉快,那么实际上的冲突,不同恐怕只会更严重。她故意轻描淡写道:
“今天难为了你,等会我叫带缘进来帮你沐发,洗个舒服的澡,然后上床睡觉,好么?”他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黑影,想来是真的长时间睡不好,可怜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当我是小女圭女圭?要不要唱个曲子哄我睡?”
她模着他略略消瘦的脸,笑道:“小女圭女圭,不必逞强,今晚让我看着你睡个好觉。”
“希望今晚是个梦……”这样就不必担心留她在宫里会节外生枝,宁可仅是在梦中相见,只有自己才知道发生在梦境里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风情,爽朗的笑道:
“能在梦境里头吃到千金难买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厉害!”
真夜哈哈大笑,暂把烦忧心事抛却脑后,搂着他的小梨子,难掩情动的低头轻声问:“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当年,初入东宫时,那个同沐寝的调皮建议,黄梨江心想,同寝之事倒是教他给说中了,且还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谁定性差。
如果再开同沐之门,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此,她把持住。“想跟我同沐,做梦比较快,我还是赶紧叫带缘进来,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个好觉,好去做梦吧。”
她悄悄推开他,要叫带缘进来侍候,但真夜从她身后再度抱住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后低语,外头闲话必定传得绘声绘影,她才公冒险过来探视。
“不必道歉。”她将手掌按在他勾环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现在还不必。我黄梨江此生恐怕将为你担心一辈子。日子还久得很,对于未来的辛苦,真夜,我不讨厌你。”
起初因为不了解,是真有些讨厌的,但这么多年的相处,其实早就不讨厌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为她还讨厌他,而真相并不是这样子的。
伴着些微愕然,真夜略松开手,后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化。
“你不讨厌我?为什么?我是才德在众皇子之末的陌上尘,又长惹你生气……”
“没错,你的才德是在众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气,可我就是讨厌不了你。我也常常自问,到底是为什么”她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苦恼。
“那,为什么?”他追问,想知道如果她不讨厌他,那么,是否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当年在太学里,你到底是“欲善”还是要我“避善”?”
“……老实说,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这位小鲍子看起来真秀色,不赶快把他抢来身边放着,怕被人捷足先登。”事实证明,他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本来还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体却不听使唤,硬把扇子塞给你,只是希望三天后还能再见到你。”他面露苦笑,吐露道:“至于之后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说,”她冷静的下结论:“其实你根本没想过什么“欲不欲善”的问题,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的问题?”暂时不理会他说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还不了解真夜时,以为他故弄玄虚,比较认识以后,才明白他根本没那份心思去伪装这种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荡的形象给欺骗,就是以为他心机深沉,殊不知,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世间百态,以静制动,才是最上乘的伪装。
只能怪这世道太险恶么?竟将最单纯的心思理解成最迂回的老谋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现在,继续当他的太子爷,大概只是运气好吧!他自小身处在这真真假假的险恶宫廷里,真是辛苦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了?”他不迟钝,自然感觉得出来,跟前女子对他的感观已于早年大不相同,然而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啊。
“这个问题嘛……”黄梨江勾起一抹有点玩世的笑意,回首瞅着他道:“我不打算回答。”开什么玩笑!都已经表明不讨厌他了,难道还要告诉他是喜欢他才不讨厌的么?这会让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你不守信用。刚刚你明明说,我若回答你的问题,你就会告诉我——”
“你误会了。我刚才是说,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诉我,但我可没说一定会回答你哦。”
真夜倏地怔住,好半晌,他嘴角抿了抿。“小梨子也懂得欺负人了呢。”
此番对答,正是为了安他的心,让他知道,即使日后入朝为官,她也有能力保护自己。黄梨江微弯着俊眸道:
“如此,将来在朝堂上,才不会由人摆布啊。”所以,真夜,不必担心,她会保护自己的。
也许是心意相通,真夜尽避心中忧思,却还是微笑祝福:
“看来我的小雀儿变成大鹏鸟了。既然已经不再需要金笼子的保护,那么,就去飞吧!一路飞向那九重云宵,快意乘飞去。”
逼梨江眼眸满意是暖意地看着他,真像是只惯养的金雀鸟,即使将飞向林野,却仍眷顾着最初的主人。若非他细心照顾,她哪里能有展翅高飞的一天?
在唤带缘进来前,她告诉他:“真夜,你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真夜挑起俊眉,洗耳恭听。
“小雀儿并没有要变成大鹏鸟。”她举起腕上的绳环,微微一笑。“玄鸟来,复归其家。”
她不是要离开他飞向九重天的大鹏鸟,只是在北风起时,暂时飞往南方,等到春日天暖之际仍要飞回故乡的燕子。
“你身边,”一只晶亮的眸子回视另一只晶亮的眸子,“我的位置,替我守好。”
他凛然道;“你放心,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个位置。”那此生的唯一。
两人相视一笑。
她以为,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是朋友——在现实处境下,她最多只能要求这么多。
但他知道,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更是他心爱的女子。
败难实现的未来,但,何妨?
他所认识到的黄梨江,不是那种为她许弃江山,就能得到的奇女子;而假如,得先拥有天下才能拥有她,那么,他会试着去得到天下。
犹记得出使皇朝时,麒麟曾告诉他,她之所以愿意承担家国之重,是基于想要守护的心情,此刻,他,再同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