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是不是经常作梦?”
时序迈入秋末的某天正午,秋绘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街头,忽然遇见一位男子,对她如此说道。
她偏过头,看向发声的男子,男子身着白衣,长相俊秀,神色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摆了张小圆桌,后头立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头绑了块白布写着四个大字——铁口宣断。
原来这位长相出色的年轻男子是名算命师。
秋绘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对他的评论表示任何意见,就算他说对了又如何?很可能只是碰巧而已。她还要赶着去买腊染用的染料,没空和他瞎耗。
自从她答应慕容玺,与他合作引出身上的野兽之后,她同时也获得自由,不再受限于大宅院中。只不过,原本她就不爱与人接触,就算偶尔兴起出门的念头,也多为工作所需,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秋绘掉头就走。
“姑娘,何不留步呢?”白衣男子在她离去前叫住她。“方圆百里内,就这么一座小镇,就算姑娘你的脚步踩得再急,也找不到你想买的东西,何必浪费力气?”
男子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谈话,确实留住了秋绘急促的脚步,秋绘倏地回头,无法相信男子竟连她赶着买东西的事都能知悉。
“坐下吧,姑娘。”男子在她犹豫的时候邀她入座。“你若不愿开口,只需让出你的耳朵,且听我娓娓道来,便能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男子说得很玄,颇有几分慕容玺的味道。秋绘依言坐下,决心弄清楚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姑娘在年幼时,曾经到过一座大佛寺进香,对不对?”秋绘甫坐定,男子便开始推算她的过去,着实吓了秋绘一跳。
她点点头,默认他的说法。
“若我没猜错,这座佛寺的地点应该是在京城,寺院的名字就叫“普宁寺”。”
秋绘又点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只要是住在京城,且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人,都知道她是在那里中邪的。
“呵呵,姑娘,你在哪儿中邪可能人人皆知,但可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是谁让你中邪的哦。”看穿她冷漠外表下暗藏的心事,男子笑着说道,换来秋绘更冷淡的眼神。
她顺手拿起摆在桌子上的笔墨,写下:“你就知道?”
“当然。”看完她写的字后,男子回答。“我不但知道是谁对你施咒,同时还能把当时的状况重复说一次,你想不想听?”
秋绘闻言耸肩,不认为他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回溯往事,当时只有她和慕容玺在场,除非他是神仙,否则不可能知道。
“那年,你七岁,随同女乃娘上“普宁寺”进香,原本打算上大殿参拜佛陀,寻求僧侣祈福,可女乃娘却一心了买香,于是吩咐你不要乱跑,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她回来。”就在她打定主意敷衍男子的当头,男子忽地把时间推回到往昔,当场说僵了她的脸。
她错愕不已地看着男子,可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
“结果,你要求女乃娘让你到偏殿后院画画,因为那儿有很多佛像,可供你打发时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从小她就讨厌浪费时间,宁愿把多馀的时间用来绘画。
“你挥动着小小的手拚命临摹一座观音像,可画没多久,笔就掉了,你想捡起来,另外一只手却动得比你还快,你很不甘愿地说了声谢谢,却发现那个帮你检笔的男孩,正用一双和你一样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你,为此,你还很不愉快。”
她是很不愉快,因为那男孩挡了她的视线,害她无法顺利作画。
“后来,那个男孩笑着告诉你,他会出现在佛寺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可以唤醒他体内的野兽,所以他才会找到你。那男孩并且对你下咒,夺去你的声音和记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陷入真正的孤独。
秋绘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子,感觉他和慕容玺一样可怕,却没有他的邪气。
“于是姑娘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哑巴,而且一过就是十一年,一直到近日封印被解除,才能再次开口说话。”无视于秋绘惊讶的眼神,男子笑吟吟地把整段话说完,并以一个名字,作为整个命盘推算的结尾。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慕容玺。”
是的,她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慕容玺造成的。只是苍天为证,这人并不在场,没有理由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你是谁?”秋绘脸色苍白地看着自诩为算命先生的白衣男子。“你究竟是什么身分,为何知道这些事?”他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算命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知道他的身分。”男子摇摇头,反问秋绘。
“你所谓的他是指?”她约略猜出一、两分。
“慕容玺。”男子答。“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是什么来头?”
“我以为他只是某个邪教的教主。”秋绘不自在地回应男子的疑问。
她的确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他是什么身分都不重要。她在意的是彼此所能获得的利益,以及她个人的野心,其馀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着。
“秋绘姑娘,你实在应该对你所要帮助之人的身分,多加关照才是。”男子着实注视了她一阵子,摇头叹气。“慕容玺不只是邪教教主,同时也肩负着复国的责任,别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的长相有何异处?”不就是深刻俊秀而已。
“他是个鲜卑人。”男子指明。“他姓慕容,正是鲜卑族中的一支。当初慕容氏和其他鲜卑氏族南下,创立了燕国,后经朝代的兴衰轮替,慕容氏的光荣不再,皇族辗转流落民间,慕容玺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他真的是鲜卑人,难怪会有这么深刻突出的五官。
“你刚刚提到的“复国”,是什么意思?”虽惊讶于慕容玺的身世,秋绘却更关心男子无意间泄漏出来的讯息。
“就是回复北魏拓跋时期,鲜卑族曾有的光荣!”这个梦想听起来遥不可及,却极有可能实现。
“你是说……”秋绘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这不可能呀……现在是……”现今是大唐盛世,哪个疯子会做这等荒唐事。
“不,有可能。”偏偏就有这样的疯子。“只要你帮助慕容玺唤出他体内的野兽,这事就有可能发生。”
“可是——”
“秋绘姑娘,当初鲜卑人挥兵南下入侵中原,除了靠优异的武力,和中原本身积弱腐败之外,你知道他们还靠什么获得入主中原的机会吗?”男子截断秋绘的辩解,并以一个难解的问题使她摇头。
“你说他是邪教的教主,其实也对,因为那头野兽,是鲜卑族某支密教的圣物,拥有强大力量,每隔百年出现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为天下苍生带来莫大的浩劫,相对的却能恩泽供奉它的族群。”北魏就是很好的例子。
“当年鲜卑人以这头野兽打头阵,靠着它杀出一条血路,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在它的利爪下,可谓是所向无敌。”只是这夺权的方法太不光彩,史书上不可能记载。
“然而,这头野兽却有个弱点,就是它无法单独出现,只能依附在某个人的身上,等待另一个人将它唤醒,它才能再次重生。”
被句话说,他们是唇齿相依的三角关系。慕容玺需要她帮他唤醒野兽,她需要它现出原形以帮她设计出天下第一夹撷,野兽则是可以自此月兑出慕容玺的身体,然后大举入侵人间。
天,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帮凶!
“我如何能确定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实在无法相信竟有这么玄妙的事情发生,秋绘下意识否决整件事的可能性。
“你若不相信的话,何不回去问慕容玺,到时你自然就能够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白衣男子倒也不觉得失礼,反而笑嘻嘻地指引她一条明路,破解她的疑虑。
秋绘的反应是站起来,撩起裙摆,拔腿就跑。
她一定会去找他问个明白!
***
天底下如果有金色的云彩,那么毫无疑问的,此刻飘进屋子里的,就是其中最美的一朵。
双手抱在胸前,背倚靠着窗棂,慕容玺如是想。只不过这朵金色的云彩,今儿个看起来不太快乐,菩萨般安逸的神情,完全被乌云取代。
这真是神了,他还以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改变她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绘儿,干么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慕容玺挑高眉毛,看着秋绘移动脚步,快速朝他走近,再次感受她的美。
秋绘没有答话,只管走她的,一直到在他眼前站定,才淡淡地说道:“我刚刚遇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算命师。”
“哦?”听见“白衣”这两个字,慕容玺的眼睛闪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有趣。
“这位算命师说了些什么?”他就说嘛,一定有比他厉害或是和他一样行的人出现,否则她不会是这种表情。
“他告诉我一些你不曾对我提过的事。”秋绘直视慕容玺的眼睛,试图从其中看出端倪。
“比如说?”他勾起嘴角,大方接受她的凝睇。
“比如说你的身世。”她有些不悦,讨厌他老神在在的模样。
“愿闻其详。”慕容玺是很悠闲,确实也该是揭开神秘面纱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瞒她一辈子。
“你是鲜卑人。”秋绘开始解剖他的身世。
“嗯哼。”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
“而且是燕国慕容氏的后代。”也就是所谓的皇族。
“我不否认。”他可不认为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你体内栖息的那头兽是你们鲜卑人某个教派的圣兽,每隔百年出现一次。”她指出重点。
“好像是这样。”慕容玺耸肩。
“当初你们之所以能够占领中原,就是因为这头野兽,你们鲜卑人靠着它残害我们中原百姓,以达到夺取政权的目的。”秋给流利地说出白衣男子告诉她的话,看他作何解释,结果慕容玺什么话也没说,脸上的悠闲表情,亦没变过。
这惹火了秋绘。
“你怎么能!”她不可置信地仰望着慕容玺。“你明知它一旦现世,便会血流成河,居然还要求我和你共谋,唤出那头野兽?!”要不是今日碰见白衣男子,恐怕
她还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为什么不能?”干么如此大惊小敝。“你以为当初中原会落入我们的手里,完全是因为我体内那头野兽的关系吗?错!纵观古今历史,任何一个国家之所以衰亡,大多是因为自己政治腐败、民生凋蔽,和外力侵入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一味怪罪他人太不应该。
“再说,你不是一向只管自己的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有正义感?你应该关心的是,能不能顺利唤出我体内的野兽,帮你创作出“天下第一夹撷”,其馀的事,你不必操心!”慕容玺犀利地提醒秋绘,她也没高尚到哪里去,性子冷漠得可以。
“我无法不操心。”她是冷漠,不是冷血。“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帮凶,使你父鲜卑人有再次入主中原的机会,我会愧疚一辈子。”
她的说法,使得慕容玺的眼睛迅速眯了起来。
“说到底,就是你们中原人不甘接受我们异族人的统治。”他冷哼,相当受不了她那套汉族为大的观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现今的主子也不完全是汉人埃
“你们汉族统治了中原千百年,除了不断征战、更迭朝代之外,真正带给人民几年安逸的日子?我们北魏拓跋氏,不但结束了十六国的纷争,魏孝文帝更大力推行汉化,开山屯垦,使人民安居乐业,他对中原的贡献,难道就会比汉人皇帝差吗?”慕容玺硬生生地打断秋绘的解释,塞得她哑口无言。
昂人主子一定比外族的统治强吗?答案是——不一定!史纲上多的是无能的皇帝,这些皇帝暴虐无道,而且他们……多半是汉人。
“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历史不容抹煞,她无法狡辩。“现在是唐朝,而且有幸遇见英主当政,怎么说我都不该协助你释放出恶魔——”
“恶魔?”
秋绘才刚想晓以大义,就被慕容玺阴冷的声音再次打散,面对他阴鸷的眼神。
“你说我是……恶魔?”慕容玺脸上的笑意全失,好像她触碰到什么不该说的话题,额上倏然暴起的青筋看起来怵目惊心。
“我没有这么说——”秋绘倒退一步,被他暴怒的表情吓着,他从未拿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恶魔……”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好,你想看魔,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恶魔!”语毕,秋绘的手腕就被慕容玺攫住,拖入一个空茫的世界。
秋绘不知道他要将她带往何处,四处尽是白雾,或是棉絮般的云团,她甚至怀疑他们是行走在云端,乘着风飞行,可是他又说他要带她去看魔,走在天上根本毫无道理。
她迷惑地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好难懂,他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两人的脚步就在她不安的揣测中黯然止住,四周的白雾散去,秋绘这才发现,他们竟来到一处热闹的城镇,面对成排的告示。
“你……”秋绘更无法理解他的心思了,他带她来看告示做什么?
“嘘。”慕容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专心看告示。”
看告示?
秋绘不解,他先是发了一顿天大的脾气,后又千里迢迢施法行走,只为了看这几行白纸黑字,这告示究竟有何迷人之处?
她纳闷,仰头仔细看告示上头的每一处字墨,等她看完了全文,脸色也同告示上的黑墨一样黑。
版示上头竟然写着——
谏议大夫曲阳,因多方诬蔑高僧智睿,意图破坏朝内之和谐,故除去谏议大夫之职,且充军三年。
这太离谱了!
秋绘捂住嘴,连眨了几次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连她这个不常出门的人都知道,曲阳大夫是一名敢言的清官,深受天下人爱戴。虽然他的名气没有另一名谏议大夫魏徵来得大,却也称得上是一名勇于负责的好官。
如今,曲阳大夫居然只因为上疏朝廷,举发智睿禅师的劣行,就被革了官,发派充军,这是什么道理!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智睿根本是靠着广大信徒骗吃骗喝的大骗子啊,太宗皇帝为什么要信他?
“看见了吧。什么是魔?这就是魔!”虽然秋绘无法置信,慕容玺却一点也不意外。“邪与正只在一线之隔,佛与魔的区别不过是一张脸。当人起了邪念,他就是魔。当人发了善心,他就是佛。当今天下,到处充满了伪善的礼佛者,他们左手敲着木鱼,可是右手却暗地里执剑伤人,你能说他们不是魔吗?”
是的,他们是魔,是最可怕的邪魔。比起直接伸出爪子伤人的野兽,他们的罪行更不可饶赦。至少野兽来了看得见,还可以想办法躲,可是一旦披着人皮的怪兽出来咬人,就只能献上你最香甜的信仰,任他们将你啃得尸骨无存。
曲阳大夫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好像这么做就能掩盖是非被扭曲的事实,慕容玺却不容许她逃避。
“绘儿,光闭上眼是没有用的,那不能改变什么。”慕容玺和她一样感慨。“不看、不听,并不表示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口中的明君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他或许有心治国,但在面对利害关系的时候,他还是选择利益,而非公正,否则曲阳大夫就不会是这个下常”
他们一起看向告示牌,曲阳大夫的下场清清楚楚的写在上头,那是和庞大势力对抗的结果。
除去官职,充军三年……
宗教的力量果真如此锐不可当吗?为何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会惧怕智睿和尚底下那群广大信徒?
“你还认为我是魔吗,绘儿?”收起感伤的眼神,慕容玺温暖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轻问。
他又回复成原来的温柔。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她靠在他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再也不认为世上还有真正的公义存在。毕竟皇上都可以为一己之私牺牲掉忠臣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思及此,她更加钻进他的怀抱,要求慕容玺尽快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嗯,我们走吧。”慕容玺挥了挥手,驱动身旁的白雾,没多久秋绘就感到一阵轻飘,再过一会儿,即降落到地面。
“到了。”方踏上地面,慕容玺便以最温柔的声音,催促秋绘睁眼。秋绘无精打彩地掀开长翘的睫毛,愕然发现,他们并不是回到慕容玺的大宅,而是她逃亡时借住一宿的小村子。
这到底是……
“我知道你一直想跟他们说声谢谢,所以擅自决定顺道前来,希望你不会介意。”慕容玺对着一脸惊愕的秋绘眨眨眼,让她的错愕显得更为彻底。
他怎么知道她一直想来这个村庄?
秋绘迷惑地看着他,再次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她的了解,深到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疑窦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慕容玺挽着她的健臂亦毫不含糊,谈笑间便带着秋绘来到妇人家的门口,举起手叩门。
叩、叩、叩。
简单的三个音节,宛如寺院里的钟摆,重重敲击着秋绘的心。她不知道门里面的人是否安好,慕容玺只告诉她,先前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们依然活得很好,可她就是怕,怕他在说谎骗她。
秋绘如同当晚一样捏紧了裙摆,屏住棒吸等待门板后的人前来应门。短暂的等待对紧张的秋绘而言,就像是永恒那么长。好不容易,门后头终于有了动静,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哪位呀?”门后稍嫌尖锐的声音边推开门边问。“请问你们要找谁——”
熬人慵懒的语调在瞧见来人后愕然停止,眼中乍迸的惊喜光芒,和秋绘如出一辙。
是那个收留她的妇人,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说不出有多感动,秋绘就只能这么直直地盯住熬人,内心和她一样狂喜,眼泪不知不觉地滴下来。她试着开口,两片嘴唇抖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任何一句话,反倒是妇人迸出半天响的惊叫声,猛揉眼睛。
“这……这不是那天迷路的姑娘吗?!”妇人有些不敢相信。
秋绘点点头,极为艰难地尝试漾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姑娘,您怎么哭了?”瞧见秋绘流泪,妇人手忙脚乱地忙递上手帕。“是不是因为走累了,还是口渴?”要命,她的眼泪怎么一直流个不停。
“都不是,她是因为太高兴看见你才哭的。”慕容玺适时握住秋绘的手,稳定她的心情。
“大娘,我们今天是特地登门道谢的,谢谢您那天晚上收留绘儿。”见秋绘开不了口,慕容玺索性代她回话。
“说什么谢呀,您真是太客气了。”慕容玺迷人的微笑很快掳获妇人的全副注意力。“公子看起来好面熟……我想起来了,您是这位姑娘的相公。”
“正是。”慕容玺答得很快。“晚辈姓慕容,单名一个玺字,不晓得大娘是否还记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这么俊美的人难得见着,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您来接绘儿姑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咱们还推托了半天呢!”
她坚持不肯收,他坚持要给,两人互推了好久,最后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收下,给家中大小添购了几件新衣。
“唉呀,瞧我这颗猪脑袋!”妇人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猛拍额头。
“咱们都在门口儿讲了大半天的话,我竟然忘了奉茶!”说罢,妇人忙推开门板,请他俩入内。
“快请进。”她热心地拉着秋绘。“家里头简陋寒掺,还请多包涵。”
熬人笑得合不拢嘴,难得家中来了两位娇客,可得用心招呼。
“大傻、二傻、三傻、傻么儿,你们快出来招呼客人,看看是谁来了。”忙着倒茶递椅子之馀,妇人不忘疾声呼唤家中的小萝卜头,要他们出来见客。
阿子们一听见母亲的呼喊声,立刻一个个冲出来报到,一见着秋绘的面,立即大喊:“是那个漂亮的姊姊耶!”
之后,全部的小阿围成一团,绕着她问东问西。
“大姊姊,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你回去以后,有没有学揉面?”
“你的衣服还是让别人洗吗?”
“你有没有再画很漂亮的画?”
四个小朋友关心的问题都不同,秋绘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得挂着尴尬的表情,看他们互相推骂。
“大傻,你怎么还是一样笨啊,她怎么可能会做揉面那么粗重的工作!”
“那她也不会去洗衣服!”
“做饭就更别提了!”
阿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彷佛又回到那日一般热闹,搞得不只秋绘尴尬,就连他们的母亲,也怪不好意思。
“让您见笑了,慕容公子,孩子们就是这么顽皮,真拿他们没办法。”妇人再为慕容玺添了半杯茶道歉。
“别在意,大娘。”慕容玺摇摇手。“我看绘儿适应得挺好,看起来很快乐。”比她一个人独处时好多了。
“慕容公子一定很爱绘儿姑娘。”妇人羡慕不已地叹道,慕容玺举杯就口的动作,因此而顿停。
“大娘,看得出来?”他顿了下后一仰而荆
“当然了,慕容公子。”妇人低笑。“你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了恋爱中人的心情。慕容玺轻轻地勾起嘴角,算是默认妇人的话。
“唉,回想那日您前来接绘儿姑娘回去时,我就心想,你们真是相配。”一个是五官深刻俊俏的美男子,一个是长相庄严艳丽的大美人,果真是登对极了。
“后来,您表明身分说是绘儿姑娘的相公,你就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说出来也不怕您见笑,那种心情,就像替女儿找到了一门好归宿一般兴奋。”妇人自顾自地为秋绘庆幸,一点也没注意到她身旁的慕容玺脸色渐渐转沈。
“真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携手共进,一辈子幸福快乐。”妇人最后长吁一声说完整段话,这才察觉到慕容玺不对劲。
“怎么啦,慕容公子,您人不舒服吗?!”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没有的事,只是闪神。”慕容玺耸肩,立刻又回复原先的迷人模样。
恰巧,孩子们的疑问也到一个段落,现正缠着秋绘画画给他们看。
“大姊姊,你画我,上次你还没有把我画完。”傻么儿勾住秋绘的手腕,硬是要她作画,结果引起孩子们围攻。
“别管他,画我!”
“画我!”
“我也要!”
傲无例外的,小朋友又闹成一团,这次不只秋绘头疼,就连隔壁邻居也赶过来凑热闹,小小的山居顿时挤得水泄不通。
带着感动的目光,秋绘环视这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他们是如此善良、如此热心。即使她从头到尾不曾对他们说声谢谢,不曾给他们好脸色看过,他们温和的态度却从来没变。
“该说话了,绘儿。”慕容玺悄悄地附耳,提醒她曾有过的遗憾。“告诉他们你很感谢他们的照顾,所以特地前来致谢。”
他捏了一下她的柔荑,鼓励她。秋绘咬了咬下唇,低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不了口。
“该说的时候不说,小心等你想说的时候,已经太迟。”慕容玺语重心长地劝诫秋绘,无论是歉意或是谢意,都该趁着来得及的时候,让对方知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聚她这辈子所累积的全部力量一鼓作气,对兴奋聒噪的人群大声说出——
“谢谢。”
她的话方落,满屋子的人霎时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拿着一双凸暴的眼睛看着她,嘴巴张得老大。
“我想,她是在跟你们说谢谢,感谢你们在她迷路的时候照顾她。”每个人都呆掉,只有慕容玺仍然悠闲地喝他的茶,不愠不火地帮秋绘解释。
片刻后,现场迸出阵阵哗然的声音。
“原来姑娘会说话!”
“我还在可惜呢,姑娘长得这么美竟然是个哑巴,幸好不是!”
“既然姑娘不是哑巴,就给咱们请更多话吧!”
“是呀,姑娘您是什么来历,为何如此长于作画?”
“还有姑娘,您是哪里人,为何……”
秘密的宝盒一开,众人的好奇就没完没了,让秋绘无力招架。
她清清喉咙,不晓得该怎么应付接踵而来的问题,幸好慕容玺及时接手。
“我们也该告辞了。”他握住秋绘的手起身。“我和内人家中还有要事待办,请恕我们无法久留。”
“这么快就要走了?”妇人错愕,瞠大了一双眼儿瞪着满屋子的人,明白是他们的多嘴赶走了稀客。
慕容玺笑而不答,朝众人打躬作揖后,带着秋绘挥手道别。
“保重啊!”
村民们热情地送他们到村子的入口,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做鸟兽散各自离去。
“他们真热情。”远离村子后秋绘长吁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包围问问题,相当不习惯。
“是啊!”慕容玺笑笑,挽住她的手漫步在落叶缤纷的树林内,悠闲地欣赏风景。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她停下脚步。“你知道我不适应人群,所以急着把我带走。”还骗说什么家里有事,简直鬼扯。
闻言,慕容玺还是笑,轻巧地揽住她的腰巧妙地改变话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穿金色很漂亮?”他为她拉正身上的袖衫,低头凝视她。
“没有,你只是买了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我。”在他的凝睇下,秋绘整个人好像也亮了起来,只有微翘的嘴唇破坏了整体美,却惹得慕容玺发笑。
“我以为你喜欢金色,所以才会买整屋子的金色衣裳给你。”她此刻的模样好像小女人,逗得他心痒痒的。
“而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嘴嘟得更高了。“你一定是事先闯入我的梦偷看我的喜好,才知道如何购衣。”
“是吗?”居然把他说成一个偷窥狂。“你怎么晓得我一定是偷看,而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
他突然把问题反丢给她,问得秋绘一愣一愣的。
她把自已的喜好亲口告诉他?这怎么可能!除了上回的梦境之外,她根本没梦到过他,怎么可能告诉他喜欢金色的事?
“算了,绘儿。”有些事还是保持现状的好。“还喜欢我为你安排的惊喜吗?”
秋绘明白他指的是那些村民。
“喜欢。”她靠在他的身上轻喟。“他们都是好人。”
“瞧你的说法,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慕容玺低笑,浑厚的声音透过胸膛直达秋绘的耳际,一如她迷惘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坏人。”她抬头仰望他深刻的脸。“在我认为你很坏的时候,你会做出令人吃惊的事。”例如善待那些村民。“在我认为你没有感情的时候,你却又发出不平之鸣。”比如曲阳大夫被革官的事。“我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太难懂了。”光看表面,根本分不清真伪。
“每一个人都难懂,你不也是吗?”慕容玺的想法比她简单。“人的面貌每一逃诩在变,心思也是。就拿你自己来说,你可曾料想过自己有喜欢人群、关心人群的一天?何不将这一切视为自然的改变,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
因时、因地、因人而变,这是万物循环的道理。在他看似轻松的引导下,秋绘似乎渐渐了解自己,并接受自己的改变。
只是他呢?他明明是一个这么睿智有学问的人,为何会堕入邪道?
秋绘的心中有千百个疑问,却只能在他轻柔的摇头中打住,跟随他的眼,互相靠近、再靠近。
他想吻她。
“我好像还没有跟你道谢。”秋绘吐气如兰地迎接他同样沈重的呼吸,两人的鼻息在半空中摩擦出温热的火花。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慕容玺先是轻碰她的嘴唇,而后辗转吮吻,恋慕之情表露无遗。
“我要谢谢你带我回来探视这些村民。”她看不懂他的表情,但十分懂得热吻背后的意义,她猜下一步他就会除去她的袖衫,亲吻她的酥胸。
“值回票价,我甚至看到了你的眼泪。”她猜对了。他是月兑掉了她的袖衫,但她没料到他竟连裙里头的贴身长裤也一并除去,放任冰冷的空气透过金色的长裙,侵袭她敏感的肌肤。
“看我流泪这么有趣吗?”她有些懊恼,讨厌他拿她的感情开玩笑。
“不,我只是觉得嫉妒。”他可没闲情说笑。“如果有一天我也有生命之虞,你会不会也为我掉泪?”
秋绘生气的表情在听到他这句话后乍然止住,和他对视了老半天,才掉过头否决。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无法想像他死掉的模样。
“到底会不会?”慕容玺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正,定要得到答案。
她会为他流泪吗?答案是,她也不知道。她是个不轻易掉泪的人,一旦落泪,必定是真心的眼泪,而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为他付出真心。
“你希望我为你流泪吗?”无法厘清自个儿的感情,秋绘索性反问他。
“好问题,绘儿。”慕容玺的反应,像被人打了一拳般畏缩,接着勾起哀伤的嘴角,粗鲁地将秋绘拉近,狂吻她……
懊死,别是这个时候!
慕容玺命令自己体内的野兽,不可轻举妄动。然而他抵挡不住,抵挡不住那源自身体深处,最狂暴的声音。
让我出来!它狂吼。我已经等太久了,你休想阻止我!
他的确已经让它等太久,它渴望她的处女血、渴望她将它释放,这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的事。
“慕容玺?”秋绪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停了下来,且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她。
他能阻止它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他身上背负的复国大任,又要叫谁来扛?
“别担心,绘儿。”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慕容玺算是败给了命运。“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处女血!”
他对秋绘承诺,也对他体内的野兽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