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的婚后第一日,对金兔来说简直就是惊心动魄。
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就算连日来的忧心跟疲累让她极需睡眠,她也不应该犯这个错。
在初醒之际,发现身边有个人,她一时惊慌尖叫了一声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就算这种事对她来说再怎样陌生,初初醒来发现自己窝在某个人的怀抱着实吓坏了她,她也不应该这样落她新婚夫君的面子。
接下来,她也不愿去回想,给公婆奉茶时绊的那一跤,飞抛出去的两杯热茶烫着了公公婆婆是有多丢脸了。
她沮丧得好想哭,却得强打起精神跟着去探望病重的女乃女乃,结果,她这个顶着冲喜名义的孙媳妇才刚进女乃女乃的房门,小心再小心的端着一杯热茶,听话的要装装样子,进行奉茶仪式……女乃女乃吐血了。
金兔简直要吓坏了!
那个原本安详躺在床榻上的老人家,在她接近的那当下,忽地像鱼那样弹了下,硬生生的喷了一口血,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血被喷出的当下,金兔惊得动弹不得,最后当然是一阵的兵荒马乱,结果她压根儿还没弄清状况,就给请出了房门。
般到这地步,她都开始要自暴自弃,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是造了怎样的孽,这辈子命运要这样作弄她?
场面闹成这样,再来她是要怎样当霍家的好媳妇呀?
只有侍女陪伴的金兔忐忑不安,越想心越乱,完全不敢想像接下来的命运……
蚌地,紧闭的门扉咿呀一声开启。
那酒醒后就恢复正常,板着一张脸的霍西游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得金兔一脸戒慎恐惧,深怕才嫁来的第一天就被打入冷宫,成为弃妇。
“怎坐在这边?”看见她可怜兮兮的坐在小院的一角,两颊让日头给晒得红扑扑的,霍西游直觉皱起了眉。
“回少爷的话,少夫人说想在这边等您出来。”随侍在侧的小女婢怕被迁怒,赶紧回话。
“不是说了让你回院落去?”霍西游不明白她在这边傻等的用意,打一开始,他就让她回他们的院落去了。
“我、我想知道女乃女乃她怎么了……”越说越小声,金兔已然快让心里的挫折感给击败,眼睛一红,好可怜好可怜的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相信我,女乃女乃突然吐血,我也吓了一跳……”
“说什么呀你?”霍西游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太确定她到底在说什么。
“金兔啊,你真是我们霍家的福星啊!”尾随儿子出来的霍老爹看见新媳妇,一脸喜色。
“就跟西游说别不信邪,冲喜绝对是有效的,他还不信。”霍夫人呵呵笑,非常豪爽的在儿子背上用力拍了三大下,示威道:“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别闹儿子了,还得给娘准备汤药去。”霍老爹以正事为先,对儿子交代道:“媳妇对家里还不熟悉,你带她四处走走绕绕去,女乃女乃的事就甭操心了。”
“今天就先饶了你,不跟你计较了,带媳妇去玩吧。”霍夫人嘴里说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炖哪些汤品来为婆婆补身。
两老嘀嘀咕咕商量着该准备些什么,就这样走了,金兔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最后只能一脸茫然的看向霍西游。
什么情况?
“女乃女乃没事了。”见她一脸狐疑,霍西游解释:“原本脉弱,只剩一口气,但有点邪门的,刚那口瘀血吐了出来,凝窒的血气又开始运行,只要好好调养一阵子,就没什么大碍了。”
金兔神情明显松了一口气,问:“所以不是我害的。”
“怎么会是你害的?”霍西游对这假设感到诧异。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勾起金兔满腔的悲怆,一脸悲惨的倾诉道:“我刚刚、刚刚还以为是我害的,正在想,我完蛋了,才刚结亲第一天就害女乃女乃吐血,以后该怎么办……”
按霍西游的个性,这般不切实际的想像让他听了,不但是嗤之以鼻,还会骂声无聊了事。
但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看着眼前一脸可怜兮兮的金兔,平时该会有的不耐烦不见它出现,相反的,他竟然觉得这小兔子怎会这么可爱……他刚刚是不是用了“可爱”这个字眼?
濒西游对这情绪感到有些古怪,特别是心里头那股很想捏捏她面颊的想法,让他有些不适应,只得赶快转移注意力说道:“没的事,别胡思乱想,爹娘迷信得很,对今天的事,都觉得你是带来福气的好媳妇……走了。”
金兔还愣头愣恼的,就让霍西游给一把拉了起来……
“我带你在府里绕绕,等等出门走走。”他说。
金兔看看他,再看看被握执的手,晒得红扑扑的面颊看不出异样,但心底兴起的臊意可是骗不了自己。
“走吧。”霍西游好似无感,将她拉起后便松了手,率先要走。
蚌又停下,然后看向被她拉住的手。
接着,视线再上移,看向神色不甚自然的她……一样是红扑扑的面颊,但较之方才,却多了几分扰乱霍西游视听、但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风情,看得他没来由的感到不自在,当然,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受到了影响。
“走吧。”金兔小小声说。
濒西游没说话,却也没甩开她的手,只是又多看了她一眼,然后闷着头,静静的、静静的牵着她前进。
成亲这件事,霍西游事后发现,他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贬认下这门亲事,最初原因真的就是省麻烦。
想想,正如管三国劝他的话那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这事是迟早要发生的。
虽然说是早跟晚,可他这时若认下这个小妻子,就绝了往后注定会被叨念的后患,而金家老爹不会再烦人,自家一头热想着要冲喜的爹娘也不会一天到晚指桑骂槐的嫌他不孝、怨他不肯为女乃女乃做点什么。
除了全面解决长辈造成的所有问题,额外的,还能帮金兔远离金平的掌控……这么多、这么多的好处明摆在眼前,他要真不知变通,那铁定是脑子有问题了。
濒西游自认想得透彻,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但他没料到,成亲带来的不只是名义上多了个妻子,而是生活中真真切切的就多出了那么一个人。
他不会傻得去承认自己酒量不好,其实他不太记得成亲那晚的事。
他只知道,隔日他是被她的尖叫声给惊醒。
别说那只小兔子让他给吓到,他对身边多了个人也是大吃一惊,只是他功力够、掩饰得很好,没让那只小兔子发现他的惊吓。
懊好的床上会多一个人出来,霍西游委实不适应这样的事。
他知道那只小兔子其实也很不习惯,每晚要入睡前,她总是僵硬得有如死尸,直到累极入睡后才得以放松。
而他的烦恼,就来自于她入睡后。
他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天冷的关系所造成的,每每她熟睡后,总会习惯性地滚向他,紧挨着像是找到暖炉可取暖的小兔子那样,沉沉的睡着。
这可苦了他!
平常没发现,夜里头知觉格外敏锐,当她像颗小球般紧挨着他时,香香的、软软的,那气味与柔软的触觉,让他极为不自在。
当然,他定力足,表面还是不动如山,只是这事着实让他适应了好几天,搞到他都快严重睡眠不足后,他总算开始习惯,在那只小兔子滚过来紧紧挨着的时候,如常入睡。
之后,越是相处,霍西游越是觉得不对劲。
他看着她的时间,是不是多了一点?
陪着她四处玩的时间,是不是也多了一点?
她是不是开心?是不是欢喜?他也太用心在注意了吧?
濒西游是个警觉的人,其实有察觉到不对劲,但真正让他感到紧张的就在这里。
他明明觉得不对劲,却又无法自抑,这才是问题的严重所在。
每当她对着他甜甜地笑时,那无比可爱的笑容,让他打心底感到愉快,愿意想方设法的让她露出那样的笑。
当她因为新奇的事物而面露惊奇时,稚趣逗人,总让他不自觉面露笑意,好想模模她的头,捏捏那软呼呼的面颊……多可怕,他这是怎么了?
濒西游对这些现象感到不解,也曾想要逃避,猜想彼此拉开一点距离也许会好一些?
但事与愿违。
每当她兴高采烈唤着“夫君”、“夫君”的时候,想想的事就变成了想想,他无法狠下心拒人千里之外,而且总惦着她才嫁入霍家,一个女孩儿离开自幼熟悉的家园来到新环境,内心定是感到害怕。
身为一个比较起来,她较为熟识的人,他怎忍心拒她于千里之外?
因而,“保持距离”的这件事便一直没办法做到。
其实霍西游也不太确定,她的“西游哥哥”怎地变化成了“夫君”?
忘了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回想起来,只晓得她含羞带怯的喊成习惯后,倒也很适应,就开始“夫君”、“夫君”的唤他了。
所以,在她甜甜蜜蜜的喊着夫君,那满含期待的目光下,他尝了她生平第一次洗手做羹汤的可怕成品。
也在她失望的眼神下,说了违心之论,睁眼说瞎话的赞她极有创意,日后定有极大的成长空间。
把黑的竟然说成了灰的?
濒西游其实隐隐感到不安……
再这样下去,他跟恋妹狂金平有什么两样?
濒西游烦恼,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嫌恶心情,他烦恼。
金平的满腔怒火,仿佛地狱的烈焰,烧得他快发狂。
怎么可以?
他家老爹怎么可以这样做?
是兔儿,是他们金家有如心头肉一般的小兔儿,老爹他怎可以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竟刻意隐瞒他,迳自作主把他们家可爱的兔儿嫁给霍西游那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金平深深感觉被背叛,而且还是亲情、友情以及爱情的三重背叛。
他不明白,他们怎能如此对他?
一个原先是他的挚交好友,一个是他亲爹,一个是他结发与共、珍视逾命的妻子,但他们三方竟然联手,亲爹下令瞒他,他的发妻执行了欺瞒的任务,最后任由那个一路假装是他朋友的霍西游娶走他们家的金兔。
想到亲爱的妹妹被逼着嫁人,内心是如何的惊慌与无助,他这个做哥哥的却不能及时伸出援手解救她于这样的困境,让她求助无门,金平就感到痛心。
他还记得……娘亲离世的那一天,是那么样慎而重之的殷殷嘱咐,拚着最后一口气,将牙牙学语的妹妹托付给他。
他答应过的。
对着苍白恍若透明,至今无法回想起明确长相的枯槁病容,他答应要好好照顾妹妹,给妹妹不虞匮乏、幸福无忧的一生。
可瞧瞧……瞧瞧……
他最信任的三方人马却联手蒙蔽他,让他失信于亡母。
情何以堪?这让他情何以堪?
怒不可抑的金平以八百里快马加鞭的速度赶回桐城,入城后过家门而不入的直奔霍府——
“金少爷,您来得不凑巧,我们家少爷带着夫人出门去了。”门房自是识得金平,只当他像往常一般来访,因而一见他来到便先行通报。
那一声夫人,像根刺般的扎着金平,让他冷着脸问:“上哪儿去?”
“少爷没交代,但昨儿个少爷有问起东郊苗族赶集的事,也许是上那儿找药材……去了。”最后两字,门房只能对着绝尘而去的马说。
东郊,苗族一季一次的大赶集,这活动金平是知道的,以往还陪霍西游来了几次,就为了帮他找些特殊的药材。
也就是因为来过几回,对这集会的确切位置、地点的摆摊方式,金平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很有效率的穿梭其间在找人。
紧接着,他看见了……
远远的那俊秀小少年……瞧那眉、那眼,不正是他家可爱的兔儿妹妹吗?
一见那装扮,金平无端觉得火大,他一个好好的、甜美可人的妹妹,竟不伦不类的穿成这模样儿?
定眼一看,么妹身旁的人正是那万恶之源的霍西游,二话不话,金平抡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没想到……
有人拉住了他。
必头,拉住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联手他人,一同背叛他信任的妻子,梅花。
金平的一脸阴霾在看见她之后更是冰霜遍布,只见他冷冷的问:“你跟来做什么?”
面对夫君的冷颜绝情,梅花的一颗心也是冷的。
曾经,她是这么深爱眼前这个人……在他娶她之前,眼前这个人也一直表现出“较之其他人,她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存在”的态度。
但可悲的是,比起她的与众不同,还有个人比她更特别、更加得到他全副心力的关注,而她就算明知如此却还不能心生妒恨,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是金平血浓于水的亲妹妹,金兔。
这事在嫁他前,梅花并没有多想,只是很一般的当作手足情深,虽是艳羡这份兄长对妹妹的呵护之情,但没太当一回事。
嫁他后,她才知道金平对这妹妹的关爱,不但是满到要溢出来,简直就是到了只能用夸张来形容的地步。
也是因为嫁了他,就近观察的关系,梅花知道,这样的情况绝不能责怪金兔,因为问题本身出在她自个儿的身上。
而她自己……说是爱屋及乌也行,身为独生女的她自嫁给金平后,一直以来就是付出真心把金兔当成自己的妹妹在疼惜。
她就错在付出真心。
因为真心的把这贴心的小丫头当成亲妹子,她知晓金平的疼爱已造成了负担……并不只是他们夫妻关系,也不只是她心底感到吃味,那份疼爱,确确实实已经造成了当事人金兔的困扰。
所以梅花一直就是帮着金兔的。
她长期的想方设法要让自家夫君减去那些紧迫盯人、叫人感到窒息的关爱,但成效有限,只好拐了个弯,暗中支援金兔所想做的一切。
梅花很努力,但直到金兔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她放弃了。
她这一生,永远都比不上一个妹妹——梅花体认到这件事的同时,便决定放弃所有徒劳无功的努力,决意要从这困境中离开。
行事明快、个性飒爽是她教金平另眼相看的特点,所以紧接着金兔的脚步,梅花也走了,只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要的人生,不想沦落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当中一再轮回。
但她没料到,金平竟然会追来?
这超出预期的结果,让梅花以为是转机,以为自己得偿所愿,金平总算把她看得比妹妹重要。
结果她再一次的错了。
她承认,接获公公的密信,要她设法绊住金平,别让他回去捣乱金兔的姻缘时,她初初也觉得不妥。
这金兔,毕竟是金平心头的一块肉,要瞒着他让金兔出嫁,知情后,他不大动干戈那才怪。
但诚如信内所言,金兔的姻缘因为金平的从中作梗,一直迟迟没有着落,若不把握机会,难道真要让金兔小泵形单影只终老一生吗?
想想霍西游的为人,想想他的品性人才,这确实是一个可以倚靠终身的好对象,更何况霍西游自己都首肯,而不是旁人拿刀架着他答应。
思量再三,为了金兔,梅花决定帮这一把,试着绊住金平,不让他在结亲的那段时间回家。
她成功了,但东窗事发、也就是公公报喜的密信让金平发现的那一刻,也相对的叫人心碎……
不愿回想他口出恶言时的决绝,那太让梅花伤心,她伤得很深,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
而,会跟着没日没夜赶来的她也不是想挽回与金平之间的关系,是金兔!
既然她自己的幸福已经保不住了,但她至少要设法保住金兔的,这是她最后能为金兔做的事,所以她来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自己看看,看看妹妹脸上的表情。”拉住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他,梅花说了。
远远的那头,少年装扮的金兔,年轻稚女敕的脸上满是笑意,一双盈盈的眼儿闪耀着动人的光芒,拉着身侧的人对摊位上的小玩意儿指指点点。
蚌地,见她眼前一亮,原来是隔壁摊位上的小帮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扯着身旁的人一起观看,忍不住拿手上的糖葫芦逗着那只小帮儿……
金平皱起了眉头,忍不住的生气。
脏!真是脏死了!
这霍西游,竟胆敢让他家小兔吃这市井粗鄙小物,就不怕小兔吃坏肚子吗?
金平看得一肚子气,列在霍西游身上的罪状立即又多了一条。
而,就在金平忙着罗列霍西游罪状的同时,小帮儿被金兔耍了几回,每每伸手要拿取食物却落空,逼得它野性大发,对着金兔一阵龇牙咧嘴,好似在表达它的不满。
金兔见状,只觉得有趣极了,再次拿着糖葫芦要骗小帮儿玩,可小帮儿却像是认清被耍的现实,不想再抢夺她手中糖葫芦的样儿。
没想到,就在金兔不死心的拿着糖葫芦挥啊庇的时候,趁着她没留神,小帮儿一把将目标物给抢了过去。
金兔愣住了。
因为反应不过来,她结实的愣了下,然后看看猴子,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龇牙咧嘴、一派得意样的小帮儿,再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蓦地,大笑出声。
“你以前可曾见妹妹这样笑过?”梅花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
金平没出声。
别说这样纵情开怀畅笑的金兔是金平没见过的,就连她身边那个耐着性子看她玩,一副好脾气模样的霍西游,也不是金平以往所相识的那个。
“你总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待妹妹好,也只有你给予的才是最好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给予的,真的是她所需要?对她而言,那真的是最好的?”梅花再问。
“我自己的妹妹,我会不清楚她?”金平奚落道:“难不成是你这个容不下她,合着外人把她撵出家门的女人比较清楚?”
略过他伤人的话……反正她的心已经伤重不治,早死透了,也无所谓了,梅花执意道:“如果一切都是阴谋诡计,妹妹是这般不情愿被迫出嫁,你自己看好了,她现在的表情……”
那头的金兔,兀自笑着。
“她现在是哀?是怨?是苦?还是愁?”梅花质问,神色严肃。“没看见的时候你要怎么编造,谁也管不着,但最好你现在是能睁眼说瞎话,说她这时的表情是在哭。”
语落,只见那头畅怀大笑的人瞬间隐去了笑意,瞪大的双眼就仿佛看见鬼那样。
棒着人潮,金家两兄妹的眼神对上了。
那见鬼的表情,只因为金兔看见了哥哥……
喔,不!这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