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慕容芫终于养好病,可以下床继续为非作歹之际,都已经过了春分。
春暖花开,到处嫣红托紫。将军府里的女眷奴婢也都换上了春装。慕容芫的新衣却都太大了,壳子似的挂在她清瘦的身上。
病了这些日子,原来滚圆的小脸整个瘦削下去,巴掌大的脸蛋上只见一双乌黑大眼。
爱里却没什么人管她。因为开春之际,皇上照惯例要春猎,广邀王公贵族的年轻子弟随行;若在皇上面前有表现,受刮青睐的话,那可是大大的露脸!
今年刚好慕容将军的独子满十六岁,第一次获邀参加春猎行列。在这之前,全府上下动员,忙著准备:添行头、选骏马、裁新衣、制新靴……务必把慕容开打点成英姿焕发的少年。
当然,骑射之术重要,谈吐也不能马虎。将军亲自监督儿子练箭练武,加上西席景先生加强教授兵书与策论。总而言之,不能辜负将门虎子的期望。
正当府里成天忙的时候,慕容芫又闯祸了。
这次她溜进了负责女红的绣房,把预备给她哥哥穿的新袍褂拿出来玩。她人小却硬要穿大人衣服,全都拖地弄脏不说.又因为下摆、衣袖太长而绊倒,一套精心制作的衣袍就这样扯破、报销。
被发现之后,还好是姨娘拦得快,不然暴怒的将军又打算动家法伺候。上次打了一板就差点打死小女儿,将军也知道不能再打,所以狠狠臭骂一顿之后,气得把慕容芫关在祠堂里罚跪,整整跪了一天。
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景熠凡反而清闲了。傍晚下了课经过祠堂,他还特别绕过去看看小姐。
只见慕容芫跪坐在祠堂中央,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面前有个小茶杯,她正无声地用手推著茶杯玩,滚过来滚过去,更显寂寥。
“你真是学不乖,才病懊没多久,又淘气了,难怪你爹要生气。”景熠凡叹口气,大步跨进祠堂。
慕容芫只是恨恨看他一眼,扭过头不理,继续玩她的茶杯。
“为什么去糟蹋你哥哥的衣服?你不知道他要随皇上去春猎吗?”
“那衣服很漂亮,我也想穿。”她闷闷地说:“我也想去春猎。”
景熠凡失笑,“女娃儿不能去的。”
“为什么?”她抬起晶亮的眼,不解地看著他。“爹不让我跟你们一起读书、写字,不让我跟刘师傅学骑马,不让我学射箭。可是我也都想学,为什么不可以?”
懊怎么跟一个七岁的小女娃解释重男轻女的观念?又该怎么告诉她,慕容将军总认为,女孩子家只需要平安长大,早早找个婆家,嫁过去相夫教子?
看慕容芫的两个姊姊就知道,长得美,及笄之年就都嫁了,平平顺顺。对于小女儿,将军也是抱著一样的想法,却没料到慕容芫顽劣到这种程度。
景熠凡在她身旁盘腿坐下。他虽然瘦,还有些青涩之意,但五官极俊,眉宇间有股读书人的气质。只见他偏头想了想。
“你学这些,想做什么?”他很认真,完全没有把慕容芫当小阿敷衍。
“我也想让爹开心。”慕容芫闷闷地嘟囔,“爹、大娘、二娘……大家总是对著哥哥笑,跟哥哥说话,带哥哥出去。我也想要。”
因为大人偏心,所以她很吃味。被忽略的小女儿所能做的,就是极尽所能的调皮、耍赖,试图让大人注意到她。
景熠凡心念一动,“芫小姐,先前你跟乞丐打架的事,来龙去脉,你跟我说一说好不好?”
他不相信慕容芫会主动欺负乞丐。小姐调皮归调皮,却肯定不是心肠歹毒的刻薄小阿。
“他硬要抢我手上的饼。”小泵娘一脸倔强,“不给他,他就推我。我生气了,也推他一把,他自己跌倒了,头就流血,大喊大叫要管家给个交代。”
说得歪七扭八的,但景熠凡听懂了。
恶乞丐行乞不成,动手硬抢,偏偏慕容芫脾气强,小小年纪不服输,才会打起来。挂彩后恶丐乘机大闹,才会闹到连将军都惊动了。
“那你怎么不说?”还给将军打得差点丢了小命。
“爹没问我啊!”
治家如治军的慕容将军,一看到外人受伤,加上女儿自小刁蛮,当然不会多问,先重罚了再说。景熠凡忍不住摇头。
将军就算了,这七岁小泵娘的脾气也得到真传,真是硬。以后长大,还不知道要怎么让人伤透脑筋呢。
“下回别再这样了,乞丐成天讨饭吃,讨不到就得饿肚子。你把饼给他也没关系,回头到厨房再拿就有了,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小气呢?”说著,景熠凡瞭望祠堂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将军有没有说要跪到何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怎么没人来叫你吃饭?你今天吃了什么?”
慕容芫紧闭著小嘴,不说话,显然大人又忘了她。
本噜噜——有人的肚子叫了。
“肚子饿?要不要吃东西?”
小泵娘赌气,用力摇头。
可惜,小肚子叫得更大声,饿得嘴里都开始冒酸水。
景熠凡忍著笑,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得好好的烙饼。因为放在怀里,所以还是温热的。“瞧我带了什么来,分你吃好不好?”
她还是摇头,并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烙饼真香,好可恶。
“真的吗?那我自己吃罗。”景熠凡自顾自的撕了一块吃起来,嚼著嚼著突然一皱眉,“这饼味道好怪,怎么像坏了?明明是刚烤好的饼啊!”
赌气的小脸不肯转过来,眼睛却偷偷瞄他。
“你在偷看我吗?”抓到了抓到了。
“才没有……”她一张口,就被塞了一口烙饼。
本来还想赌气吐掉的,但满嘴饼香,加上肚子实在好饿,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吃了。
“好吃吧?再来一口。”
“不要——唔。”又吃了一口。
入夜的祠堂里,点著蜡烛两根,一大一小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蔽晃。
一口一口地,景熠凡耐心喂著小小姐。饿了一天的慕容芫也很合作,乖乖把饼吃完了。
她没发现,两块饼最后都给她吃了,景熠凡却只吃了一口。
*****
然后,就是晚春交初夏之际。西席景先生要走了。
慕容开已经满十六岁,可以进宫学去读书、习武,以后就不需要家里的先生了。景先生来了五年多,功成身退,自然要带著侄子景熠凡离开。
景先生在将军府的最后一晚,将军特地在花厅设宴帮景先生送行。府里大大小小都到了,唯独么女慕容芫在使小性子,怎么哄都不肯去。
她才被拉到花厅,就挣月兑女乃娘的手,转头便跑。
今年的樱花开得晚,落花缤纷中,只见一个小小身影在回廊上狂奔。她跑得好快好快,一头柔细的发在身后飞扬。
报厅的热闹谈笑声一直持续到上灯时分,酒酣耳热还意犹未尽。没人注意到小小姐一直不见踪影,只有景熠凡趁隙问了女乃娘一句:“芫小姐呢?”
“闹脾气不肯来吃饭。”女乃娘无可奈何地回答,“小姐就是这样,你也知道的,一拗起来,谁讲也不听。”
景熠凡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将军府也住了不少年,府里上上下下对他与他叔父都不错;与慕容开一起读书、习武,培养了犹如兄弟的感情。而那个小不点儿更是可爱,跟寻常女娃儿不同,小小年纪个性就精灵古怪。
而今离别在即,还真是依依不舍;此一去,不知道何时能再见面了。年少的景熠凡初次尝到离别愁绪,酒菜虽香,居然有点食不知味。
散席之后,他要回房检点行李,准备隔天一早就和叔父一起离开的。一路走到自己住的北院厢房,远远就见到有家丁在他书房门口徘徊,一脸焦虑。
“刘大哥,怎么回事?”景熠凡迎上去,困惑地问。
“这个……这个……”刘大哥是个壮汉,搓著手,说不出话来。
景熠凡住的地方是个小套间,书房连著内室;此刻书房的门大开,里面一片混乱。本来已经装箱的书都给一本本抽出来丢在地上,砚台给打破了,笔也东一支西一支地到处都是。
“遭小偷?”这是景熠凡第一个想法。
但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要偷,也该去偷将军夫人或小妾的珠宝首饰才是。
景熠凡一头雾水的跨进内室,更是呆住。
只见他的衣箱也被翻倒,所有衣物都给利剪剪得破破烂烂.犹如破布一般散落地面;显然是有人恶意破坏。
“这是怎么回事?”他旋即回头,出来问刘大哥。年少俊脸上充满困惑。
刘大哥显然知道,不过还来不及回答,长廊尽头也响起一阵扰攘。那一头是叔父景先生住的房间,看来也遭殃了。
“书都给水淹了。”儒雅斯文的景先生走了出来,神色倒是如常,不像侄子那么慌张。
找来当班的下人一一询问,却都言辞闪烁;直到有个小长工不小心说溜了嘴,提到他早一点时似乎看到小小姐在附近逗留。
总管听了之后,一脸阴霾地离开。
不一会儿,将军的怒吼响彻府里!
“把那丫头给我找来!”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家里没人可以管教她了是不是?无法无天!今天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眼看著家法、藤条、细棍甚至马鞭都拿出来了,众人这次也不敢再劝;毕竟慕容芫的娄子捅得太大。调皮也有个限度,在临别前夕还这般糟蹋客人,实在说不过去。
当下全府动员搜索,好不容易在后院的假山后面找到躲起来的慕容芫。她给带到大厅的时候,小子邬抿著,又是一脸倔强。怎么问、怎么骂都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当将军押著女儿要她道歉时,她也死都不肯,牙关咬得好紧。
气急攻心的大将军登时忘了眼前是娇女敕的小女儿,大掌一挥,清脆巴掌声响起,慕容芫被打得摔倒在地。
“且慢——”景先生出声制止。
景熠凡动作更快,已经上前去护住小小姐。他扶起颤抖著的慕容芫,只见她嘴角已经渗血,粉女敕脸颊高高肿起,却依然死忍著不肯哭出来。
这小女娃,实在硬脾气。
“芫小姐,我们的行李,是你破坏的吗?”景先生在她身旁蹲低身子,用平日教书的温和口吻问。
她用力点头。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将军抢上来又要再动手。
“将军莫急,待我问问。”景先生拦住了将军,继续温和追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明天就走了,这样会耽搁行程,你可知道?”
景熠凡心念一动。他低头望著脸色惨白,依然全身发抖的小小姐。
她的淘气一向是小事,像这样的行为,则一定有原因。
难道,因为不想让他们走?
“不说是吧?就饿你三天,不信你不肯说。”将军冷笑,“饿死了也好,省得我迟早给你气死。谁都别劝,把她关进起轩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一阵扰攘混乱之后,景氏叔侄的行程延误了两天。终于再度起程时,众人直送到大门外,依依不舍的脸孔中,没有一那张倔强的、小小的脸蛋。
景熠凡忍不住必首张望,离别愁绪重重涌上。!
他很想知道小姐脸上的伤是否好些了,想跟她说声保重,叫她别再淘气,有话要好好说;可惜——
“不用看了,芫儿还被关在起轩,没办法前来送行。”慕容开对于同窗三年、如兄如弟的景熠凡非常了解,低声说著:“你此去要多保重。将来我若有机会上战场,一定找你来帮忙。”
“少爷要我帮什么忙呢?”景熠凡有些失笑。
“我做主帅,你就做军师。”慕容开的语气非常慎重,“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两名少年在课余常常一起天马行空、天南地北地闲聊,翻阅兵书时在纸上沙盘推演,学著操兵演练,并幻想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将军、是运筹帷幄的军师。如此良友,就此一别,不知再见又是何年何月、何种光景了。
“我们一言为定。”临别前,景熠凡与慕容开双手紧紧相握。
再看最后一眼,与森严的将军府道别。
年少时光、小女娃的清脆笑声与珍贵眼泪,从此就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
他们都走了。北院突然变得好空好空。
慕容芫喜欢景先生,喜欢凡哥哥,她不要他们走。天真的以为只要没了衣服、没有书,他们就走不成了。
没想到衣服可以赶工重作,书可以到铺子里重新买。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七岁,尝到了分离之苦,她好伤心好伤心。
“小姐啊,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会坏的。多少吃一点吧!”女乃娘苦口婆心地劝,一手拿著莲子粥,跟在慕容芫身后。
瘦小的女娃儿一起床就往北院跑,每天每天,总以为有人回来了。
只是踏进空空的跨院,每个房间都走过一遭,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在书房门前停了下来。
大大的眼眸静静望著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长物的空房,神色寂寥。
她哥哥也去官学读书了,书房早已没人用;架上的书已经收起来,桌上也没有文房四宝。她再也不用从外面偷看里头上课的情景,也不用想尽办法就是要溜进去凑热闹;此刻门户大开,她却一点也不想进去了。
女乃娘自然知道慕容芫的心思。再怎么刁蛮,不过是个小女孩,当下便诱之以利,“小姐,你想景先生跟凡哥儿吧?他们有信来呢,说已经到了金陵。你快来吃饭,吃完我找人读信给你听,好吗?”
“我才不要!”她怒极跺脚,推开女乃娘,回头就跑,害女乃娘差点把手上的莲子粥翻倒在地上。
谁要知道他们好不好?她才不挂心,她才不在乎呢!
大人全是这样,要走以前也没人问过她,爱走就走,爱来就来!钡人!全都是坏人!
她也要快点长大。变成大人以后,就可以像这样随心所欲,爱上哪去就上哪去了!
*****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转眼间,光阴悄悄流逝。
到她十岁时,北部边境再度起乱,她父亲慕容将军奉朝廷之命领军出征,这一次,还带著她哥哥慕容开同行。
十四岁起,有热心远房女眷开始问起她的婚配。家人闻言皆沉默,无人搭腔。
十五岁,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
彼时,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在将军府接连发生,比如提亲者去了一定闹肚子,留宿时半夜听到鬼叫,隔天清晨发现马车轮子突然不见了之类的。几次之后,想登门求亲的人都开始迟疑却步。
十六岁,据说将军的小女儿长得花容月貌,却嫁不出去。
十七岁,依然听说是花容月貌,但还是嫁不出去。
十八岁……将军千金,依然待字闺中。
撇开那些古怪事不提,光说起慕容将军就够吓人的了。防守边疆有功,多年来战功彪炳;加上儿子慕容开近两年大大露脸,骁勇善战,二十多岁就被封了副将。
谁娶了慕容芫,丈人是大将军就算了,连大舅子都是出名的剽悍,当他们的女婿、妹夫,若稍有不妥,可能连命都不保。
加上慕容芫本身的名声——
听说她自小就难缠,连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都管不住女儿。
听说她顶撞大人是家常便饭,长辈的教诲全当耳边风,我行我素。
听说她生性野蛮,撕过书、烧过房子、拆过马车,甚至跟将军府外面的乞丐打过架。
听说她挥霍成性,大把大把银子都不晓得花到哪儿去。
听说她长得虽然不差,但没有两个姊姊漂亮。女子无才便是德,偏偏她又不肯安分学刺绣弹琴,成天就是捣乱、突发奇想,做些古怪的事。
比如不顾众人劝阻去学骑马,却摔伤自己;或是翻出父亲、兄长的兵书古籍来看,却不肯读些闺阁必备的《女儿经》、《女诫》、《女范捷录》等书。
这些若发生在男子身上,顶多说是好动活泼:但慕容芫是女流之辈,说起来实在太令人摇头。而慕容将军长年在外征战,府里根本没人管得住慕容芫,一年一年的,也就这样蹉跎下去。
听说、听说、听说……
听说到最后的结论就是:这样的小姐,谁敢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