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快手快脚地把桌子全收干净,擦过桌面之后,就成了书桌──边境不比京城,环境非常简朴,餐桌跟书桌是同一张──她提着装满脏碗盘的篮子正要离开时,一直闷声不讲话的慕容开突然咕哝了一句:“晚一点有消夜吃吗?”
“有呀。”季月就是这点可爱,个性光明,绝不会扭捏赌气;她回头,那双颜色奇特的眼睛望了望慕容开,“下午蒸的花卷还有几个,我帮你们留了,晚一点再送过来。”
“那有没有……”
“酒吗?当然没有。”季月利落打断。
慕容开根本不用讲完,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两人默契之好,令自小苞慕容开一起长大的景军师啧啧称奇。
季月走后,慕容开一脸不高兴地嘀咕:“不过就是酒,多喝几壶有什么稀奇?大不了再买就是了。女人家!”
这更奇怪。性子一向直率的慕容开,居然没有当面发飙,却只在人走后嘀咕,居然像是对一个请来煮菜的丫头有所忌惮……这太反常了。
其实也不难了解,把这阵子的蛛丝马迹全部连起来,略加分析情势──这可是景军师的专长──就可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将领士兵驻守边境时,有当地的女子照顾生活起居,是很常见的;要当将军夫人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若安排得当,未来当个如夫人绝对不为过。这对季月一家来说,可是大大地高攀呀!
景-?敪琐?楬?潳?????军师跟季月挺投缘,略微思忖片刻后,决心开口探问。
“少将军,您知道大妞她……”
“顶啰唆的是吧?”不问还好,一问,有人立刻愤慨起来。“一天到晚就是管我喝酒。我慕容开喝了多少年的酒,还没人敢阻止过,她算老几?”
“她是担心您的身体。毕竟少将军事多繁忙,加上心情不开朗,喝闷酒是会伤身的。”景熠凡略带欣慰地说,“有大妞在,我们可放心多了。”
“放心?”不料慕容开反问:“我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
“之前表小姐的事……”
短短几个字,就让英挺爽朗的慕容开脸色一沉。瞬间老了几岁,也冷了几分。他就是不想听、不想提。
景熠凡暗自懊悔。他极少像这样冒失、误言。实在是因为看少将军近日投身公事之际,也成天跟季月说说笑笑,日渐亲昵,才以为少将军情伤已经慢慢痊愈了;没想到──
埋得多深,就代表在意多深。看样子,即使是一相情愿的单恋,也不是那么容易忘记、抛开。
但身为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景熠凡即使含蓄,也实在忍不住要殷殷提醒,“少将军,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不打算抛开吗?”
“有那么容易-?敪琐?楬?潳?????的话,你以为我不想?”慕容开冷笑,脸色益发阴鸷,与刚刚吃饭时那说笑抱怨的年轻开朗男子,判若二人。
一时之间,连景熠凡都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是夜半。小厨房出现了来找酒喝的高大身影。
一片静寂中,只见他的脚步有些浮啊的,似乎已经喝了不少。在小厨房中绕啊绕的,发现连煮菜去腥用的粗酒都被收得干干净净,啥也找不到,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
结果,突地给一个低沉嗓音吓了一跳。
“少将军。”季大爹沉声道,“为您准备着酒,在这儿。”
慕容开大吃一惊,倏然转身,一双俊目在黑暗中闪了闪,死瞪着刚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大爹。
只见大爹手上真的-?敪琐?楬?潳?????提着一壶酒,有备而来。慕容开诧异质问:“这酒打哪来的?我找了半天啥都没找到,酒窖也给上锁了!”
“是大妞藏的。她打小就是这样,要藏东西的话,谁也找不到。”大爹很了解女儿,无奈地说。
他点起了油灯。只见平常用来拣菜的粗木桌上摆了酒杯,还有筷子。斟好了酒,大爹还变出几样下酒冷盘小菜,粗具规模。
“你一起喝吧。”慕容开不客气地坐下,挥手要大爹也坐。
一老一少相对无言,默默喝了酒。慕容开吃了几口小菜。
酒杯又默默的被斟满,继续喝。
第三杯……第四杯……
叭到不知道第几杯时,大爹的黝黑脸膛泛着铜色,突然开口说:“季月这丫头,脾气急、长相也不是很出色,又一路野惯了,满山遍野的跑;不过个性很单纯,没心眼,又任劳任怨。”
“嗯。”慕容开应了一声,继续吃菜喝酒。
“她打小就没了娘,之后,家里的事都是她做。煮饭、烧菜、洗衣、喂牲口……全都会,而且做得挺好,手脚麻利,很能吃苦。”
慕容开还在吃菜,点个头当作听见了。
“八岁时,有次在山谷里迷了路,一整晚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找到她时,她不哭也不闹,还直逞强说她明明快找到路了……”
就这样,季月自小到大的事,巨细靡遗地被报告了一番。酒意让大爹的嗓门越发粗哑,说得兴起时,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
慕容开只是埋头狂吃猛喝,心不在焉地听着季月的成长经历、大小事迹。他不知道一向沉默安静的厨子季大爹喝了酒之后,会这么健谈;但他也不大在意,有人陪着一起喝,总比自己喝闷酒好。
季月看他喝闷酒总是特别啰唆,老是在他耳边念啊念的,叽叽喳喳,还管他喝多少,甚至把余酒拿去藏。最近半夜里老是被她扰得喝不尽兴。
但今夜没有她在旁边聒噪,酒喝得更加不尽兴,简直是闷死了。所以慕容开才会一路寻到小厨房来。
是来找酒没错,但其实也在纳闷,这丫头上哪儿去了?会不会还在厨房里忙?怎么没带着私藏的点心来找他?
正想开口询问时,大爹突然中断了滔滔的讲演。
“……少将军,我敬你一杯。”大爹站了起来,慎重其事地对他举起粗陶捏制的酒杯。
慕容开略微不解,皱了皱眉。要喝就喝,刚刚两人不是一路喝到现在吗?军营里喝酒是平常事,又不是刚打了胜仗庆功,他们也不时兴接风洗尘,何必这样敬来敬去?
但他还是举起杯子,跟大爹对饮了一杯。
只见大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彷佛放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担起什么心事似的,眉毛全纠结了。
“我们季家虽然不有钱,但女儿也是我辛苦养大的。从来不指望她嫁与富贵,只要那人能对她好,会照顾、疼惜她,不让她过苦日子的话,不管是贩夫走卒、是信差或兵卒,都成。”
“是。”慕容开点头。天下父母心。
“少将军,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能了解吧?懂我的苦心吗?”大爹突然靠近,逼切地望着慕容开。
呃……有人喝多了,会越喝越沉默;但有人喝多了,却会把心里的话全都讲出来。看来老爹是后一种,喝到掏心掏肺了。
只是,怎么听着听着,越来越像在交托什么后事似的?慕容开皱眉,沉声问道:“大爹,你没事吧?身子还好吗?”
“好得很!”大爹虎起一张脸,嗓门粗了,“您就说一句,是不是会照顾我们家季月?”
这营里千百官兵,不都是慕容开肩上沉重的责任吗?多一个季月有什么两样?何况,他一向很照顾他们父女,还特别指定要他们掌勺,不是吗?
“我自然会。”
“那就好、那就好。少将军,来,我再敬你一杯!”大爹嗓门根本没收,激动地大声说着,又帮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的酒继续下肚。喝到都过了三更,还没结束。一壶喝完了,还去搜出季月藏的另一坛子酒出来,痛快畅饮。
今年过冬要用的酒,都快给他们喝了一半,明儿个让季月发现,一定又是一阵臭骂了。
但,今朝有酒今朝醉哪──
叭到醉眼朦胧,口齿不清了,慕容开才甘愿。大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海量的他今晚不知怎么回事,也喝得歪七扭八;不过还是努力搀扶着少将军,准备送他回去休息。
一出小厨房的门,便见月光下立着一道修长潇洒身影,正是少将军的得力左右手景军师到了。
只见景军师面露浓浓忧虑,但不发一语地过来,撑起慕容开另一边肩膊。
大爹顿了顿,迟疑问:“景军师,在外头听多久了?”
景熠凡摇摇头,“没有很久。”不过,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所以才会这么担忧呀!少将军,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
当季月发现酒窖少了好几坛酒之后,果不其然地开骂了。
一路从大爹到伙夫,从小兵到守更巡夜的弟兄,无一幸免,全给念得狗血淋头。而慕容开侥幸逃过,因为他一早就带着手下、军师去巡边了;要是他还留在营里,大概也给念得耳朵长茧。
不过当慕容开风尘仆仆地回到驻地,准备吃晚饭时,才发现事态严重。一桌粗菜淡饭一如往常,但……没有酒!
“我的酒呢?拿酒来!”
“酒?没有了。”季月负责伺候少将军吃饭。把筷子擦干净了递过去,一面板着俏脸说。
“没酒?怎么可能,昨夜酒窖里明明还有……”
一不小心说溜嘴,季月听了更是火大,明眸一瞪,质问:“昨夜怎么样?昨夜酒窖里一家伙少掉两坛子酒,加上之前不见的,一共是五坛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难道少将军知情?知不知道那些酒都上哪去了?”
上哪去了?不就是大部分进了慕容开肚子,喂酒虫、浇愁肠去了?
“我……算了。”结果慕容开吃这么一瞪,居然没有一如往常地杠回去,反而支吾了一下后,气馁坐下,“不喝就不喝,茶总有吧?”
“有。”季月冷冷端上粗茶一杯。
慕容开不疑有他,接过了便仰首牛饮。
“噗──”结果才一入口,人又跳了起来,一口茶全喷出来,怒吼响彻小小的室内,“搞什么鬼?这茶怎么喝?妳是存心烫死我啊?”
“嫌烫?那好,你不要喝。”季月快手快脚地把茶杯抢了回去,咚的一下换成饭碗搁在他面前,“饭盛好了,少将军请用。”
“妳……”慕容开俊脸都涨红了,怒目相视,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最后好汉不吃眼前亏,杀敌破阵都不眨眼的猛将,还是模模鼻子坐下,埋头大口扒饭,大口吃菜。
这一切,一旁的大爹跟景军师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们都没出声。
大爹没制止女儿,忙着上完菜就招呼别的官兵去了。而稍后来同桌的景军师也沉默静观,若有所思地吃自己的饭。
气归气,甩着长辫子的窈窕身影还是满屋子转,利落地伺候少将军吃饭,吃完了还打了冷手巾让他擦脸。一日风尘劳累尽去,精神一振,接下来又可挑灯夜战,跟军师一起商讨军情到三更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