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虹端着一壶热茶入房,见因茵又将手绢平铺在桌上、上头整齐排列着她来时带在包袱里的饰物。
她在她对头坐下,"又在看那些首饰?"
因茵笑着点头,"这些都是姊姊们送给我的宝贝……咳……还有这个,是鸨嬷嬷给我的银钱,我一文也没花……咳咳……"
她说话时夹杂的咳嗽声音使红虹皱眉,"怎么还在咳?喉咙还是不舒服?"
"没什么啦!饼几天自然就会好了。"
"你这个样子都已经好几天了,怕再过几天会更严重。"
"不会啦!"拿起一个古铜色的手环,"你看这个……"
"这几天天气很不稳定,上午明明还好好的,下午就下起大雨来,湿气重,加上天冷,一不注意就会染上病的。"
为她倒杯茶水,"喝杯热茶。"
"谢谢。你看这个——"
办虹代她数出手环的来历:"是你芷若姊姊的手环,她一直戴在手上,当你要离开时,她把它送给了你。"
"对呀,芷若姊姊……"
"她最疼你了!你要走时,她也最舍不得你。"红虹笑着又说出她要说的话。
"对呀……"想起自己随二少爷离开宜香院时,芷若姊姊的泪眼愁容,因茵不禁垂下眼睫。低咳了两声,她轻放下手环,指着另一对小饰物,"红虹,你再看看这个-这耳环是……"
"你是芝苓姊姊的。"红虹索性坐到她身旁,"这枝发簪是芝茉的。还有这颗珍珠,是鹞茹姊姊的——小茵,这些东西的主人我都可以帮你数出来了。好好收起来吧!懊歇息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说着便起身走到自己床前铺开棉被,准备就寝。
桌前的因茵仍怀念不已地盯着那些没有生命的饰物。"不知道……咳咳……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小茵……"
"院里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好……"
"小茵,"红虹放下被子,回到她身旁:"你很想宜香院对不对?"
因茵忧郁不展的小脸点了点,小声说:"不只宜香院的姊姊们和鸨嬷嬷,邾成镇里还有好多对我好好的人-开了一间大客栈的邱伯伯、早晨向她买烧饼总让我免费喝碗豆浆的大婶……就连街上那些老爱找我麻烦的混小子,其实也……"因茵哽咽而未说完话。
办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看着转为温冷的茶水,她说:"邾成镇……离我们这儿很远吧?"
"嗯……"青孟书并未直接从邾成镇带她来此。所以她不知道这段路程究竟得要费上多少时间,只觉两者肯定相距一段不算短的距离——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之中。须臾,红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城东外一座好高好高的高塔?那塔顶高得像渗入云端一样。如果我们爬到上头,一定可以……"
"可以看到邾成镇?"因茵好生期盼地问。
办虹面有为难。但说:"我想是可以望向很远的地方——"
因茵握住她的手。"都可以看到邾成镇吧?"
办虹颦着眉头,"这……"
未得到确定答案的因茵也不以为意。开心地又问:"你说在城东方是不是?出了东城门,还得走多久?"
"大概还要一小段距离吧!不过出了东城门,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塔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办虹拂她额前刘海,柔声说:"这几天天气这么不好,我怕去了也看不远;而且你身体也不太舒服,过几天再说吧!"她起身到自己床边。
因茵收好桌上首饰,放进橱柜时又回头问:"在城东方是不是?"
"没错,等过几天天气转好,我就带你去。"红虹已平躺在床上。"好了,快点儿睡觉吧!"
"因茵吹熄烛火,模黑上床。躺在床上,假想着登高眺望邾成镇的情景,带着微笑入睡。
"找着了没?"
冒着寒风大雨在街上奔跑寻找的贺照东才回到青府侧门檐下,便被在该处等待的红虹焦急地询问。
"没有。"他摘下斗笠,以袖子拭去脸上雨水。
"早上出去挑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现在雨下这么大,她能到哪儿去?"透过从门檐滴下的雨滴往外望,雨水洗糊了外界一切景象。倏地一道青光闪过,红虹紧张地捂住耳,害怕接下来的震耳雷声。
待雷声轰隆而过,贺照东告诉她:"我刚才沿路找过几处可以躲雨的地方,也没找着她。你确定她还没回来?"
"府里她能待的地方我都找过好几遍了!怎么办?要是她出了什么事……"
"都怪我不好……如果我陪她一起去挑水就好了……"
"城里她又没认识什么人……"两手交握,十分着急。"哎呀!"
"想起了什么?"
办虹抬头看着他,顺风渗入檐下的水气,沾湿她额前细发。"昨天夜里她又在想家,我为了安慰她,就同她提起城东外的那座高塔——"
柏照东不解:"她到那里做什么?"
"她以为登上塔顶就可以看到邾成镇……"
"那怎么可能?"
"哎,我不该跟她提起那里的!"红虹自责了起来,"尤其她身子又不太舒服,一个人哪能走这么远的路?现在又下着雨……"
柏照东的手轻落在她纤弱的肩膀上,'我现在就到那里看看。你转回府里再找找。"
办虹点头同意。"好。"
"别太担心。她不会有事。"贺照东戴上斗笠、拉上斗篷,再次步入雨中——
"喂!"红虹唤住他,"你自己也要小心点。"
柏照东露出令人心安的微笑,"嗯!"
目送他转过前方街角,红虹才收回视线,转身欲回府内寻找因茵。
才展开纸伞,便看见二少爷拿着伞朝她走来,李大娘跟在他身后。
"二少爷……"她欠身向二人招呼,"大娘……"
"你跑来站在这儿做什么?"李大娘语气不佳地问:"因茵那丫头呢?二少爷找她找了好久——她跑到哪儿去了?"
"因茵她……"
"她在哪里?"青孟书问。
办虹低着头:"她太想家,可能到东城外的高塔去了……"
"到那座高塔?"青孟书不可置信:"宜香院和那座高塔有什么关系?她不会以为爬到顶上就眺望得到邾成镇吧?"
"是我不好,我不该跟她提起那儿的……"
"二少爷您看看,"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李大娘想藉此时机数落因茵的不是,"那丫头多么不懂事呀!居然竟敢一个人私自……"
"你住口!"青孟书神色凝重,再问红虹:"你出去多久了?"
"她从早上就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第一次见二少爷这般模样,不禁吓得颤抖,"不会有事的,贺照东已经去找她了……"
青孟书眉一挑。"贺照东?"
"二少爷!"
未理另二人有何反应,青孟书快步跨出门槛,消失在倾盆大雨中。
他才走了两条街,便望见贺照东抱着因茵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二少爷……"贺照东看见了他,颇为惊讶。
青孟书俯视着在他怀中的因茵。"她怎么了?"
柏照东立即说明:"我才走到前头不远,就见她淋着雨走来;她一看到我,就晕过去了,所以我抱着她回……"
没耐心听完他说的话,青孟书便伸手要将因茵抱过来。"交给我。"
柏照东当场愣住。
"把她交给我。"青孟书再说一次,两只手已捧着因茵。
"可是,二少爷……"
"你放手!"
柏照东放开手,但仍说:"二少爷,这种事让我来就好……"
青孟书横他一眼,让他住口。将伞交给他,令道:"你撑好伞,别再让她淋到雨!"
"是……"贺照东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为他怀中不省人事的因茵撑伞。
青州城平日繁华的街道因这一场爱风迅雨而显得冷清,但青州将王府的前院大厅却较往日来得热闹。因为赴庙里参佛祈福的将后——将王爷的夫人回府了。
"娘。"青孟仁扶着母亲至上位就坐。"外头雨下这么大,怎么还赶回来。"
"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途中才下起雨,也不能再折返回去。"她转向立在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要他别让送她回来的几名下人及护卫再站在门外吹风:"陈总管,让他们下去休息、换件干净的衣服,再要人准备热茶给他们;他们一路辛苦了。"
陈总管弯腰拱手,"是。"随即退出门外,遣散那些个下人。
"其他人也下去忙自个儿的事吧!"
"是。"
前来迎接她的仆奴、丫鬟亦纷纷退下。
不一会儿,偌大的厅堂里只余青将后和一名平日随时伴在她身旁的贴身小婢,以及青将后的三儿青孟仁么儿青孟佑。
青将后看看两位儿子,问:"书儿呢?"
青孟仁和青孟佑两人对看了一眼,皆不太愿意开口提二哥的事。然而母亲问起,又不能不答。
彼此又相互望了一眼,决定由老么开口。
"他和芙蓉正在后头看顾一个……"
"丑婆!"青孟仁接口。
青将后察觉出其中异样的气氛,"发生什么事?"
"二哥从邾成镇带回一个小女孩,听说淋了一点雨就晕倒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青孟佑答得意兴阑珊,青将后却听出了兴味,"书儿从邾成镇带回一个小泵娘?"
"只是一个小婢,娘您毋需关心的。"青孟仁皱眉蹙额,不想再谈那个丑婆。
不过青将后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小泵娘晕倒了,书儿怎么不请仁儿帮忙看看?"
"娘,那丫头丑得紧!"青孟佑以下巴指指老三,"他巴不得她是重病被送离这里,哪还肯帮她看病。"
"仁儿!"青将后不甚同意地看着青孟仁。
青孟仁像个小阿子似的嘟起嘴,"娘,别提那丑婆的事了。不如谈谈二哥的婚事吧!"
"书儿和……"
"当然是和芙蓉的婚事呀!"
青将后以袖掩嘴一笑,"这么急着让书儿迎娶芙蓉,你们好接着成亲?"
"我……我们才没这么想!"
"不怕逃邬说你们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青孟天,青家长子。
"哎呀!娘,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定得下心来的,哪会在意二哥比他先成亲。"青孟仁道。
青孟佑附和:"而且二哥再不娶芙蓉的话,就怕他的心也定不下来了-"
青将后微讶:"孟佑,你这话是?"
"别理他在那儿瞎说。"青孟仁横睇弟弟一眼。"娘,只要您说一声,你们这就开始准备。"
青将后侧首犹豫着:"这么大的事还是问问书儿吧!"
"我早问过他了,他也同意由娘您作主。要不然现在差人到后头叫他过来。"
青孟仁向立在母亲身旁的小婢使个眼色,小婢懂了他的意思,向青将后福了福身后,走出门外,转向后院。
同时,青将后下了结论:"好吧!我找时间和芙蓉的爹亲商谈,你们也可以开始商量要如何张罗这椿亲事。"
"大夫怎么不来?"
水芙蓉安慰急得在房里跺方步的青孟书。"别急。他们去找了这么久,就快来了吧!"
青孟书停在床边。再次轻抚床上因茵的脸颊,回头同水芙蓉道:"她整个身子都在发烫哪!"
水芙蓉轻摇了摇头。她没见过这般捺不住气的青孟书。
"冷静点,她不会有事的。"
青孟书却一点儿也冷静不下来,他走向门口,"我去找孟仁"
"他那人你也知道——他不会肯来的。"
青孟书骤然停下脚步,低斥:"让他这种人学医简直是……"
水芙蓉看着他的侧脸,一个想法自心底浮起-
"不如……"她展开城微笑:"不如你娶她吧!"
青光自窗边闪过。雷声接着响起!连下了两个时辰的滂沱大雨不见有减弱之势。
青孟书以为自己听错了,"芙蓉……"
水芙蓉芙蓉十分认真地提议:"她不是因为想念家乡才生病的吗?不如你娶她,这儿就成了她今后的家乡了。"
"芙蓉,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我看你这么关心她,才觉得你可以娶她的。"
青孟书不置信地摇首,"你该不会是……"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您纳她为妾。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心胸宽大的女子。"
"那你怎么……"
"我们可以取消婚约。"
又一声轰隆猛雷。响得房内人一阵耳鸣。
"这……"
"反正我们是因为不讨厌对方,才会顺着父母的意思遵守婚约。现在你的人选出现了,你可以不用在意我。"
"别再说了,没有人会同意的。"她这番话只让他觉得荒谬;要他娶因茵——怎么可能?
水芙蓉却坚持己见,"你和我同意就行了。我不在意别人会怎么说。"
"我对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水芙蓉走至他面前,看着他的眼,"如果你不关心她的话,你现在又何必在这里急成这样?"
青孟书避开她的目光,"是我带她回来的,我当然得关心她。"
"你又何必带她回来?"
"我……"青孟书语塞。转过身,看着床上的因茵道:"如果现在生病的人是你,我可能会更担心。"
水芙蓉摇头,不认可他岔开话题的那两句话。再来到他的面前,"你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带她回来?"
青孟书倒退一步,"我……"
"即使是她求你,你也可以不理她呀!"
"我那时是因为……"
几下敲门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
"二少爷、水姑娘,大夫来了。"
门被推开,红虹领着一名大夫进房。
"你快看看她怎么了?"青孟书要他立刻诊断因茵的病情。
"是。"大夫上前探望因茵。
"二少爷、水姑娘,"又一名丫鬟出现,向他们通报:"将王后回来了,请你们到前院厅堂见她。"
"这……"青孟书看看水芙蓉,再看看昏厥未醒的因茵,颇觉为难。
"我先去吧!你留在这儿看大夫怎么说"
青孟书想了一下,同意:"嗯!麻烦你告诉她,我再一会儿就过去向她请安。"
水芙蓉点头,离开前又说:"再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你……"
"待会儿见。"水芙蓉和前来通报的丫鬟一起走出了房。
青孟书转过身,大夫已经为因茵把过脉,对她的病情心里有数。
一旁的红虹着急地问:"大夫,小茵她……"记起二少爷犹在场而闭上嘴。
"她怎么样?"青孟书问。
大夫起身面对他,"只是受了风寒,没什么大碍的。"
"可她身子这么烫……"红虹不自觉地说着。
大夫回头告诉她:"让她像这样盖着被子,发发汗就行了。"
"她什么时候会醒来?"青孟书又问。
"傍晚就会醒了,届时再让她喝药。二少爷,您派个人随我回去拿药吧!"
青孟书点头,交代红虹:"你送大夫出去,找人人随大夫去拿药。"
"是。"红虹走到门前,同大夫说:"大夫这边请——"
"二少爷,我先走了。"
"麻烦你了。"
"不会。"
门一合上,青孟书来到因茵身边。
他拿起敷在她额上的巾子,为她轻拭额边发出的汗水。芙蓉方才那番话,以及与因茵之间相处的情形一幕幕交杂出现在脑海——
站起身,拿着微温的巾子到梳妆台前的洗手盆换冷水。
办虹在此时回到房里。
"二少爷,让我来就好……"
青孟书没有拒绝。退开一步,由她接手。
"因茵来这里之后,都是你在照顾她?"他问。
"是……"
"她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她很努力的在做事。"拧吧毛巾,折叠好,再敷上因茵的额。
"她都和你说些什么?"
"她常提起以前在邾成镇里的事。"为因茵拉拉被子,站直身子回答他的问题:"大多时候她都开开心心的,可是偶尔会突然的很不快乐,尤其刚来的那些天,她常睡得很不安稳,好像经常作着噩梦……后来情况好些,不过最近她似乎非常想家。"
"所以你才会告诉她那座高塔的事?"
"我……"
青孟书在桌前椅上坐下,"在这里她除了和你比较要好,是不是还常和谁在一起?"
办虹想了一下,"没有……"
"没有吗?"青孟书直盯着她的表情,"比如说——贺照东?"
办虹的脸色大变!"小茵和……"二少爷怎么会这么问?
"有人告诉我,常见贺照东帮忙她做事,两人还经常有说有笑。"
"贺照东是常帮她做事,可是……"
办虹的表情是讶异、是莫解,看在青孟书的眼里却是默认和暧昧!
"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他站起身,"你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因茵如大夫所言,在傍晚时分便醒来。一直守在床边的红虹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茵,你总算醒了。"她从桌上端起一碗粥。"来,先吃点东西再喝药。"
因茵半坐起身,茫然看着她,"我……"
"你得了重病哪!这下得好好休息了吧?"
"我只记得我见到照东哥哥……"
办虹眼中晃过异样光芒,但未动声色。
"是他和二少爷将晕过去的你抱回来的。"
"二少爷?"
"你不知道,二少爷好担心你。所以你是快些好起来!"舀起一匙热粥,微微吹温了之后,递至因茵唇边。
因茵乖乖吃着,同时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跑出去……"
"我也不好,不该跟你提起那城。我明知道那里是望不见邾成镇的……"
"我也知道,可是……"
"好了,别再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我有没有害你挨骂?"
办虹温柔地摇首,"没有,二少爷只是担心你,根本没想起要训我。他还问我你来这里以后过得怎么样。"欲再舀粥喂她。
"我自己来就好。"因茵接过那碗粥,问她:"你怎么跟他说?"
办虹帮她理理微乱的发丝,"我说你很想家呀!"
因茵以匙搅动热粥。米粥的香气随半白的轻烟浮出……
"我很没用吧?明明是我求人家带我离开那里的……"
"人都是这样的。离开了一个地方以后,才会记起那个地方的种种好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夜里总躲在棉被里哭着想家的。"
"真的?虹姊的家乡在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窗外雨热终于转小。房内临床而坐的红虹尾尾诉起自己成长的地方:"我的家乡是青州里的一个小乡镇,那乡镇虽然小,里头的人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