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驶的骏马在镇北侯府前收缰停稳,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将马缰随手扔给门人,径自朝府里走去。
“把马牵到后院,喂过草料之后刷洗一下。”
门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
“连你家主子都不认得了吗?”殷武杰沉声道。
门人揉了揉眼,他……会是离家五年的小邦爷吗?
这能怪他吗?小邦爷这副风霜满面的样子跟原本的容貌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认得出来才有鬼。
殷武杰直接往父亲的房间而去。他心急如焚、昼夜兼程、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京城,就是接获父亲病重的消息,皇上恩准他回京见父,哪知道,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看得目瞪口呆、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那应该病重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的父亲,此刻正精神抖擞在花园里耍枪。
“爹,请问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在这儿干什么?”
“啊,杰儿,你回来了。”镇北侯气定神闲的收枪,笑容满面地看向宝贝儿子,一点点心虚和不好意思都没有。
“是我眼花吗?我怎么觉得你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好。”他从齿缝迸出这些话来。
“杰儿啊,”老侯爷幽幽叹了一声,走过去伸手拍上儿子的肩,“我们父子已经五年没见面了吧?难道你真希望,再见到老父时是缠绵病榻上吗?”
殷武杰心头一震,看着父亲几乎全白的发色沉默了。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人臣,他尽了忠;为人子,他却未能承欢膝下,善尽孝道。
“儿子不孝。”顿时满月复被欺骗的怒火熄灭,只剩下对父亲的歉疚之情。
“回来就好,一路风尘,你先回房去漱洗、休息一下吧。”如果不是他主动喊人,他还真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知道了。”犹豫了一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父亲谎称病危骗自己回京的目的,转身离开。
他一回房,看到府里小厮为他送来系在马上的轻便包袱,以及刚在街上接到的那颗绣球,他又忍不住头疼。
在他离开不久,侯府里的老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进了花园,对着老侯爷咬耳朵汇报刚得到的消息。
镇北侯惊喜无比的道:“他接到绣球了”真是天助他也,这下就不用烦恼该怎么向儿子开口了。“确定接到的是明家小姐的绣球?”忍不住再次确认,就怕是自己听错了。
“确定。”
“这就好。”他拍拍胸口,放下心中的大石。
“可是,侯爷,明家小姐真的适合少爷吗?”老管家忍不住多了嘴。
“唉,”镇北侯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圣命难违啊,谁叫杰儿接到人家的绣球了?”但他嘴角已翘了起来,泄露他的好心情。
同一时间,明学海心情也十分喜悦,这桩婚事女儿总算有个好归宿了。
不过,他忍不住抖了一下,该怎么跟女儿解释那笔钱用到哪里去呢?
唉,有个太过聪明的女儿有时也是件很让人烦恼的事啊。
那是一把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小锤子。
此刻,它正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握着,狠狠地砸着一颗又一颗的陈年大核桃。
“小姐,已经确定了那人是靖边将军。”如春小心地站在主子身后十步远开口,生恐扫到台风尾。
“谁?”难以置信地提高了音量,明阳柳停下手上敲核桃的动作。
“靖边将军。”如春再说一遍。
“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她听说过那个年少封将的男人,他常年驻守边关,多年不曾回京过,怎么可能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她的彩楼前?
“是真的。”如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彩楼前的那个一身风霜的落魄男人会是传闻中风度翩翩、俊美飘逸,有“儒将”之美誉的靖边将军。
明阳柳微蹙着眉头继续砸核桃。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随手将核桃仁捡到一边的小篮内,她若有所思地开口问:“我爹呢?”
“老爷尚未回府。”
“如春,去前院等着,我爹一回来就来告诉我。”
“奴婢这就去。”临去前,如春到底没忍住,将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小姐,妳砸这么多核桃做什么?”
“我不是在砸核桃。”
“要不然咧?”如春不解。
“这是那个臭男人的头!”明阳柳恨恨的道。
如春缩了缩肩,识相的赶紧离开,到前院去堵老爷了。
明阳柳继续手下的动作,小院里,单调而又让人听得心惊胆战的敲砸声持续不断。
这便是明学海踏入女儿房前小院的情景,这可怕的声音,让他已经踏入的一脚忍不住想缩到门外去。
但来不及了,女儿看到他了,他只好扬起自认十分镇定而又和蔼的微笑,走了进去。
“柳儿,想吃核桃的话让下人帮妳就好,何必自己动手呢?”
小巧的金锤被慢慢放下,明阳柳抬头,红润如涂了上好胭脂的两片樱唇往旁一扯,皮笑肉不笑的道:“爹,您终于出现了。”
咳……明学海心头一跳,看宝贝女儿这副笑里藏刀的表情,他会不会正好撞到了火山口上?如春这个笨丫头也不知道提点一声。
“爹爹我最近比较忙,所以我们父女见面就少了嘛。”他是真的很忙,绝非虚言。
“忙着当散财童子吗?”明阳柳音线压低的讽刺道。
丙然还是被发现了,明学海眼光闪烁,努力苦思借口想赶快离开。
“说,为了什么事?”
“女儿啊,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花钱了,妳何必执意追究呢?”他避重就轻的道。
“我就只想知道这次,爹又何必不肯说呢?”爹越不说越证明有鬼,她更要知道不可。
明学海万般无奈地道:“柳儿,爹知道这次奉旨抛绣球,妳是一万个不愿意,所以爹就想,如果花钱可以解决问题,这钱也花得值得啊,所以……唉,那些钱都花在制造“万人空巷”这件事上了。”
她想也是,要不然十天来不会只出现那么个男人。“就算有人到彩楼前又如何,只要我不抛就好了。”她颇不以为然。
“圣命难违啊,柳儿。”皇上派了公公们当耳目,若真有人来,这绣球不抛成吗?“这事是为父欠考虑了。”不管怎样他先认错,女儿总不好意思再发飙。
“您欠考虑的恐怕不只这一件吧?”她话里有话,眼睛直盯着父亲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明学海有些心虚,但脸上却仍努力保持从容镇定,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女儿十之八九是在诈他,所以他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明阳柳轻轻哼了一声,心里想,爹爹别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没关系,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案女俩各怀心思,笑得无比父慈女孝。
罢刚如春的话,已给了她线索,她试探道:“爹,我记得您好像帮过镇北侯吧。”她笑得很温柔。
“好像是吧。”他模棱两可的说。
“如果有这回事呢,”她脸上的笑益发的灿烂起来,“就麻烦爹爹去讨个人情来吧。”
明学海当然听得懂女儿的意思,但他怎么可能答应女儿去取消婚约。
他故作为难地道:“可是,妳是奉旨抛绣球,就算人家肯把绣球还回来,皇上也未必肯认可呢。”
明阳柳美丽的丹凤眼微瞇,嘴角轻勾的笑道:“众所周知的事情就不需要女儿拿出来再讲一遍了吧?爹。”皇上的心思谁不知道啊,留着朝中几个才貌双全的文臣武将,为的就是他那几个宝贝公主,她选择“退位让贤”成全公主,皇上求之不得呢。
最后那个“爹”字可真是威胁味十足啊,明学海决定不碰这个河东狮须,“可是,如果侯爷不愿意的话,爹也束手无策。”
“不会的,爹只需想好怎么向皇上解释就好了。”她自信满满。
“女儿啊,世事往往难料啊。”
“人心更难料。”
最后,明学海只好先答应下来,再不情不愿的去书房写请罪摺子。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一袭天青色长衫,长发随意的用一条锦缎束住,玉面朱唇,眼似星辰,轻轻一瞥便使人轻易的陷入那两汪浩瀚星海之中,无法自拔。
双手负在身后,淡定自若的站在石阶下,自有一股无形的威严,原本弱质书生的秀美相貌,有了那样一双星脾、那样一双剑眉,立时多了七分英气,让他整个人阳刚帅气起来。
他站在明府之外,来往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他身上。
三位名满京城的御史千金不约而同的在同一天砸出了手中的绣球……没错,是砸!
凡是亲眼目睹当时情况的人都无比肯定,她们的绣球是用“砸”而不是“抛”的,而三位十足正走背字、倒霉无比的男子便恭逢其盛被砸个正着。
这样一位仪表非凡的公子为什么会在如此敏感的时候登门拜访?这是众人的疑惑,还有好事的路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起来。
“将军,我们小姐请您进去。”
“明大人没在府上吗?”他露出一丝讶异。
“我们大人已经多日未曾归家了。”门人诚实的回答。
殷武杰闻言怔仲了下,嘴角的笑纹有些僵硬,“怎么会不曾归家呢?”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为此也甚是忧心。”小姐简直快要气炸了,害他们这几逃诩尽量避开小姐可能出现的地方。
“只有小姐在,在下造访怕是有些冒昧,改日再择期来拜访明大人好了。”
“将军,请留步。”齐伯的声音响起,他亲自出来迎接。“我家小姐有请。”
“这……不妥吧。”他今日来访的原因只怕会让她很难堪,只怕会是不欢而散的局面。
“将军,不管您想说什么,还是先请入内再说。”齐伯声调手稳但坚定的道,目光不容拒绝的直视着他。
殷武杰沉吟了会才说道“头前带路.”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会一会她也无妨。
可当他一脚踏入明府大厅,毫无预警的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到了。
披散着一头湿漉漉长发的明阳柳正让丫鬟用布擦拭着头发,主仆俩看来十分自在,似手完全没把容人当客人看。
“明小姐。”他礼貌的出声,提醒主人他这个客人的存在。
“坐啊。”她落落大方的招呼道,头连抬起来都没有。
他沉住气,在一旁落坐。“不知小姐一定要见在下,所为何事?”
“如果我料想不错的话,你的来意与我的心意应该是一样的。”明阳柳挥手斥退丫鬟,将仍旧湿湿的长发甩至身后,这才回过头来跟他面对面。
两个人都怔住了。
眼前这张睽违五年的娇颜,如今看起来越发娇艳,时间如同浇灌花木的甘泉滋润着她,让她绽放出最美的模样。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冷不防他脑海里浮上这句话,眼前的这朵盛放的花朵,正等人摘撷……
他是那天那个满脸胡碴、满身风尘的男人。
原来除去那一身风沙后,他的真面目是这样的……不愧是传闻中有“儒将”之称的美男子,若不是今天一见,她还以为传闻不可尽信,明明那天的他看起来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江湖客,跟儒雅这些词是半点儿也沾不上边。
丙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裳,任凭你是天香国色还是俊美无双,只要染上风霜,如同美玉蒙尘,安然失色.
“小姐知道我的来意?”殷武杰收敛心神的问道。
“将军难道不是要来还我绣球?”她不答反问,脸上挂着盈盈浅笑.
“小姐何以如此认定?”她这样笃定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他非常感兴趣.
“哈。”她从身后撩过长发,拿起一边的布巾漫不经心的擦拭,“如果只是单纯为了不想被我猜中心思而枉顾自己的真实心意,是件相当愚蠢的事呢,将军。”
这最后清脆软绵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听起来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爱语,听到殷武杰的耳里,心中没来由的一荡。
“小姐又怎么肯定什么才是我的真实心意?”他面上不动声色的反问。
“好吧,就算我什么都没说好了,敢问将军找家父有什么事?”
“明大人并不在。”言下之意,这不需要跟她讲.“倒是小姐执意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明阳柳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浅笑如故,“很简单,就如我刚才所说,我希望你能归还绣球。”短短交锋,她已经明白这个男人不喜欢让人掌控局面,无所谓,她小女子能屈能伸,为了终身幸福,姿态绝对摆到低。
“小姐这是奉旨飘彩,是我说还便能作数的呜?”他徉装困惑的问。
她继续忍.行,他喜欢装,她就奉陪到底。“如此说来,将军今日上门是要与家父商讨文定之期?”
他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心知眼前的女子不是省油的灯,决定不再跟她晓圈子。“小姐误会了,我确实是来跟明大人商量退还绣球之事。”
“简单。”见他上道,她回以一笑。
他不以为然的问“小姐怎么会认为此事简单?”
“你不情愿,我不甘愿,皇上更不喜欢,这事自然变得十分简单。”
“皇上下旨让你绣楼飘彩,如今你遵旨抛下绣球,他怎么会不喜欢?”他不解的问。
她诧异地看向他,仔细观察他的神色,难道他不知道皇上的心思?“你真的不明白?”
“还请小姐见告。”
她模模下巴,有些退疑。
“小姐但讲无妨。”
“将军可有心上人?”
殷武杰很诚实的摇头。
“那我得先说恭喜将军了。”没有心上人,那么娶公主说不定会是件美满姻缘.
“这恭喜来得莫名其妙。”让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明阳柳漾起甜腻的笑,不打算将话挑明了说。“这个将军不必理会,总之对于将军会是好事。现在咱们来讨论如何帮我拟请罪摺子吧。”
“请罪摺子?”他又露出讶异的神情。
说到这个她就一肚子气,她爹那天说要进宫递摺子,结果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让她抓狂却又无处可找人,总不能冲进皇宫逮人吧?
殷武杰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化。明明外表看起来像一朵温柔解语花,可惜一说起话来却像带着刺儿的野玫瑰,让人只能远远欣赏,生怕伸手便被扎个指破血流。
“原本我爹已经写了一份,但自三天前他说要去递摺子便没再回府,今天凑巧碰到将军纡尊降贵的过府来,刚好拜托您帮我这个忙,毕竟这件事于你我而言是皆大欢喜之局。”明阳柳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诚恳,但心里却暗暗打鼓.她面对的可是位征战沙场、足智多谋的将军啊,一定要小心谨慎。
她越这样讲,殷武杰越觉得有问题。尽避她看起来很诚恳、很镇定,可是他就是觉得她太过急切。
如果说接绣球当日他一身风霜、形容狼狈,让她心生排斥,那今日他洗尽风尘,无论怎么看都是乘龙快婚的人选,一般女子莫不大喜过望,绝不会再有拒婚之想,可她仍排斥到底,这里面必有内情。
他起了好奇之心,承认自己对她有了兴趣,加上五年前她留给他一个极深刻的印象,这桩婚事,他不可能轻易放过。
明阳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的表情,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这让她突然有了一丝不安.
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变化,她蓦然发现一件事―——面前这张俊逸儒雅中透着阳刚味道的男子竟似曾相识!
这实在没道理,像他这般人品出众、气质不凡的人,她若见过必定记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似曾相识的迷糊感?脑中快速搜索过往记忆,希望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皆大欢喜之局啊……”唇线微微扬起,殷武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当然。”她急忙点头。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纹,她的急切是货真价真的,并不是他多疑,而这个中原因真是值得玩味。“那好吧。”他如她所愿的点头。
“如春,去拿文房四宝来。”她迅速抛开心中的困惑,扭头吩咐丫鬟后朝他嫣然一笑,“那就麻烦将军了。”
“既是皆大欢喜之局,何来麻烦一说。”他也回以一笑。
“对、对,是我失言了。”她心道好险,差点儿被他察觉出不对,“将军喝茶,这是今年的新茶,滋味绝佳。”
“好.”你终于想起让我喝茶了。他心中暗笑不已,从他进门开始,她便一直想方设法让他配合她,完全忘记身为主人应有的待客之道。
不消多久,如春便捧着文房四宝回到厅上。
看着她热络的帮着丫鬟铺纸磨墨,他便知道今天若是不写了这请罪摺子,只怕出不了明府大门。一股笑意忍不住自他的胸腔中涌出,他突然觉得她很可爱。
想到这里,他不禁眉头微皱。他竟然觉得一个闺誉狼籍,言行举止咄咄逼人的女人可爱,这是错觉吧?
明阳柳留意到他的表情。“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
“我还以为将军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呢,没有就好。”
殷武杰收敛心神,笔走龙蛇,很快的摺子便已写好。
“小姐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他将摺子递给她。
明阳柳接过摺子,看了一遍,笑道:“将军措词很合适。”不卑不亢,进退有据,是道既让主上满意,自己又能得偿所愿的好奏摺,由此可见他这“儒将”之称是名副其实。
“既然小姐觉得没有问题,那我就把摺子递上去。”
“麻烦将军了。”
“客气。”
“将军要几时递上去?”不是她着急,而是生恐父亲暗地里搞鬼,所谓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将此事办妥她才能安心。
他笑了,“我明日入宫面圣之时。”
“如此甚好。”
“那在下便告辞了。”
“将军慢走。”
走到大厅门口,殷武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不期然撞到一起,俱是一怔。
立于壁画之前的她宛如画中仙子亭亭玉立,似手一阵风拂来便要乘风而去。
他唇线轻扬,一抹明朗的笑浮现在脸上,然后扭头大步而去。
他这笑是什么意思?明阳柳一头雾水地目送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