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夕阳,亮橘红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光采炫目,一个小芭的布袋驮负在喜儿瘦弱的肩胛背上,拖著疲惫的身子,她终于回到了在城郊以少数租金赁居的陈旧民宅。
她的房间在三楼的小绑楼,屋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住在一楼,二楼的几个房间则另外固定租给其他到城内做生意的商人过夜。
在广州,她没听说过类似的规定,不知道法国的每个城市是否皆是如此。在这儿,城门只限在白天通行,带著商品进入市内的人,须在城门缴交入城税,而黄昏时分,城门关闭,所有贩卖东西的生意人都得离开,不得有误。
据说这是为了确保安全,防止敌军及强盗集团的突袭,都市发展到世纪末叶,溃散的慵兵形成强盗集团横行各地,没有家园保护的外来生意人,没有城墙守护的市郊便是最常遭到攻击的地方。
因为强盗集团抢夺任何值钱的物品,连居民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放过,所以喜儿总是在太阳下山前就开始收拾摊位,赶在夜幕正式低垂前回来,她无法承受任何的意外了。
打从她决定靠自己的双手筹钱回广州后,这些相关的消息她已经知悉得一清二楚了。
'回来啦,喜儿。'圆胖的中年妇女和她打招呼。
'嗯。'
'下午有个男人找你,穿著不俗、气势不凡,看起来就像是贵族出身……我告诉他你傍晚才会回来,他就走了。'长年居住城郊,妇女不知道仅隔一道城墙内的世界,只知晓那代表繁华与富贵。
喜儿踩踏在由外头另外搭建、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动作一顿,'他……有说什么吗?'
是他吗?她问著自己,不确定,心却期待的雀跃……
'是没有,不过权富出身的有钱人总是瞧不起我们这种小地方,他一脸不认同的鄙弃。'
'哦……是这样吗?'难掩失望,'那我上去了……'
'等一下下楼一起吃饭?'
'不了,谢谢。'视线游移过半开的窗子,里头阵阵的饭菜香扑鼻而来,她知道自己的房间此刻肯定弥漫著相同的味道,今晚,她恐怕很难抵御肚子的饥饿。
上了三楼,不知怎地,喜儿隐约察觉到周旁诡怪的波流气氛。
可是……怎会?
在这儿,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落脚于此的,也不会有人关心的――
但,那个找她的男人究竟是谁?她发现自己好想知道答案,无法装作不知情。
打开厚重的木门,阴冷潮湿的空气袭上她的身,令她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模黑点了油灯,不到三坪大的简陋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的亮光。
小小的空间里,连床都是奢侈的家具,只摆得下一张已散发霉味的薄被,她以此为床,以折叠而起的衣物为枕,除此之外,散落地上的剪刀、绣线布料等物品,是她的谋生工具与材料。
双手掩面深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什么也不多想,当她再放开双手,眼前墙壁摇蔽的影子教她呼吸一窒。
'为什么没有去上课了?'
这个声音,多熟悉也多么陌生啊,不知是熟悉抑是陌生勾起喜儿的害怕,她流下了不知名的眼泪。
'为什么离开修道院?'乔夫移至了她面前,神情复杂。
'我不念书了。'
'为什么?'那股好不容易松口的气,竟又弹回绷紧了。
'我不属于那里。'她凉幽幽的说。
'要不然你属于哪里?'
'广州,我的家,我要存钱回去那儿。'她相信只要有了钱,一定可以找到办法回广州的,即使没有权势。
这句话由她双唇说出听来有些奢华,截至目前,她的句子都是只有名词和动词的宣告短句。
'你究竟回去广州做什么,你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乔夫咆哮的怒吼。
'我留在法国又能做什么,一样没有亲人没有家,广州是我士生土长的地方,熟悉的土地总是比较亲切……'
'你一定要和我作对吗?'她倔强中带著委屈的样子,再次激起他心中莫名的涟漪。
'我已经离开你的身边了,我已经走得远远的了……'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他可以这样不讲道理的指控她的不是?
原来传闻是真的,一旦被赶出聚风堡的势力范围,就只有忍受颠沛流离一途。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尝到了独自生活的困苦,凭著一手织绣技巧,她在街上贩卖中国风的小饰品,可是微薄的收入,教她没有把握自己何时才能存够钱回故乡……
'你……'乔夫受不了她的恶意疏离,突地将她压缚在门边,狠狠地咬啮住她的红唇,狂吮著她的滋味。
他要将这些日子为她挂心的忧虑全发泄出来!
'不要……放开我!'喜儿挣扎著,努力逃躲他唇舌的肆夺。'我不当你的玩物!'
'你宁可被佣兵强暴,也不接受我的好意?你知道这儿一到晚上有多少年轻女孩受到侵犯,甚至被掳走吗?'
盛怒的乔夫,此刻已完全不见理智,在他怒涛汹涌的心海里,恨意已再度掀起了漫天的狂啸,淹没了他原本还能见著的善意。
他没有深虑太多,她一句拒绝的话语,已教他鄙视自己这些日子为她挂意的行径。
修道院一别后,他放纵自己两天沉醉在酒海、女人的世界中,不过问也不关心她的事,孰知两天后当他心血来潮想找她时,她却已不知去向!
像只无头苍蝇,他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发狂似的茶饭不思,以为她会投靠基穆,没想到她竟躲到城外来,过著这种落魄的生活。
瞧这是什么房子,他不敢想像她居然独自在这儿过了那么多个夜晚!
没人能解释他的行为,因为连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著于她,她不就像其他女人一样,厌烦了就分手,没有其他的情意吗?为何他就是放不下她,甚至不愿意她回广州?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广州吗?'他迸声问道,沉怒的逼视著她。
'我背离了海蕾的信任,活该在爱情路上跌一跤,你厌倦我、不要我,全是我咎由自取……'狠狠的哽咽著,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奢求了,就算是一具行尸走肉也罢。
曾经幸福,知晓他的温柔,她满足了。
'该死,我不准你这么说!'她所投射出的气质,并不是卑屈,只是无望,她给他的印象是一个完全被击倒的女人,早已走出卑屈的范围。
这个样子的她教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在我离开之前,请你务必答应我一件事……'还有一事悬在喜儿的心头上,她告诉自己一定得求得一个完美的承诺,否则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铃是乔夫自己套上的,能解月兑他的,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
'不要恨海蕾了,好吗?'她哀求的抬睫看他,'海蕾是无辜的,她的母亲没有错,你们的父亲也没错,爱情来的时候谁都挡不住……'
'住口,那我母亲的死怎么办?所有的人都无辜,难道错的人是她吗?'不满她为她们说话,乔夫用力按压著她的肩头,见著她吃痛拧眉的表情仍不肯撒手。
'一段感情里,最执著的人往往受伤最深……'他森冷的语调冰冻喜儿的心,彷佛刮著残佞与暴烈的狂风直扫向她,但她仍执意说出心底最深处的剖白。
他还是不懂她的感情呵……早该死心,也该放弃的。
但老天爷啊,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她下了决心后就不想、不理,也不管了,有没有一种药吃了能平抚她所有的哀恸?
也许她该服下的是孟婆汤,喝了后可以断了所有的过往,重新开始……可是,她又怎能甘心,怎么舍得忘记有他的回忆?
'留下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苍凉的淡然态度,教乔夫情急的许诺。
'包括你的爱吗?'喜儿又惊又喜,抓著那一丝丝的希望,没有把握的问道。
乔夫一愣,'你不要贪得无厌!'他直觉性的反对,几乎不经大脑的思维,反射性的驳回。
尽避内心的情感如同熔岩般烧烫著,但只要一面对她,他总端出一副如冰刃般的无情伤人。
'我只要你的爱,财富权势我一点也不稀氨。'她确实是贪得无厌啊,因为他的爱对她而言是无价之宝。
听说欧洲的王侯,通常都有数名侧室,因此拥有非婚生子女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只有正室的儿子才能继承爵位,若正室膝下无子,则从有正式婚姻所生的儿子中,选出血缘最近的为嗣子。原则止,妾室所生的儿子是不能成为嗣子――和中国人的观念相同。
她不笨,知道他大概的意思,但她无法答应,对感情要求忠诚的她,绝不做妾,她和小阿要拥有丈夫全部的爱……
'你不跟我,这辈子也休想跟其他的男人!'他已经让步这么多了,她还拿乔?乔夫心中的愠怒蓦然高扬,一股欲惩罚她的意念倏然泛过脑海。
宁为玉碎,不容瓦全,他无法坐视她在自己以外的男人怀中,绽放美丽――
猝不及防,他狂猛地撕裂她的衣裳,捧起她的丰盈,放肆地挤捏著它,要它在自己的手心中肿胀。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背部一贴触至冰冷的墙面,喜儿立刻扭动,意图挣月兑。爹爹尸骨未寒,她发誓要为他守孝一年,茹素净身…….且她不做他的性玩具。
然而,她的抗拒只使得身子与粗糙的墙面产生摩擦,背部的肌肤传来灼热的痛楚,完全抵阻不了他的掠取!
乔夫阴沉地大口咬住她的小嘴,狂肆地吮著她的唇,两手捧住她的椒乳蛮横不留情地挤捏揉压,而她呼喊低啜的声音更激起他的狂傲掠夺……
原来,她真的离不开他,逃不出他撒下的魔网,身心注定为他失魂。
云雨过后,乔夫站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戴衣物,每一个伸展的动酌摧似皆受到了局限,他皱著眉环顾屋内一巡,嘴唇掀了掀。
'东西收一收,和我回聚风堡……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别收了,你和我走即可。'
喜儿愣了一愣,'我不走……'方才的欢爱像在讽刺她先前的坚持有多可笑,泪水就这么涌入眼中,不知羞耻的行为教她唾弃自己……
'你不走?你还想在这种地方住下去?'乔夫冷峻的五官因无法置信而镀上愤怒。
'你刚才说过不强迫我的……'他既不爱她,如此纠缠下去又有何结果?
'我骗你的,你得和我回去!'乔夫毫无愧色的霸道命令。
'你怎么可以……'
'我是个无赖,出尔反尔又如何?'因为她,他已经不只一次说话不算话了。
喜儿望著他的狂态,'我不会和你走的。'在他面前,她终于能执拗的?发已见,固守自己的坚持。
'你非要惹我生气?'怒气如滚烫的热水,威胁著要烧伤她细致的肌肤。
'爵爷又为何非要我不可?你有很多红颜知己,不是吗?她们个个都比我迷人,比我懂得服侍你……'
'但她们都不是你!'话语一出,乔夫怔愕的看著她的丽容,内心喧腾不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单纯的占有欲吗?从未有过的独占意识,竟一开始就如此强烈。
喜儿也惊慑了一会儿,可心底有个声音立刻驳斥她的憧憬,'我的爱情只能一对一,坚贞不渝,如果不可以,我宁愿不要……'
情绪藏在不见底的深处,她凄绝的说。他怎么能那么过分,将话说得那么无谓,她会当真,她会期待啊!
她不当没有名分的女人,她无法忍受外界评论的眼光,这是她仅剩的尊严,绝不容许他来践踏。
'我都让步了,你还想怎样?'恍若感受到她的精力正一点一滴的流逝,乔夫的怒意迅速消褪转化为一种他不敢引爆的感情,深陷慌乱之中。
她要的永远,他从来没想过。
他的话不啻是一道毒辣的火鞭,抽打在喜儿的身上,'我只要一个人,一个人就好:'
惫是没有承诺,她究竟还想自欺欺人至何时,她的耐心才会宣告用罄?
为什么还要期待,为何不能洒月兑,怎么无法果断些?
悲痛像玻璃碎片哽在喉中,她想哀嚎却发不出声音。似只身漂泊在大海中,无所边际、没有归依,她好孤单、好冷……
'除非你是真心爱我,也能接受我的情,否则请爵爷永远别来找我了……'心酸终于达到临界点,推挤著泪水不断的泄落。
'别叫我爵爷!'恚怒将乔夫的双眼轰炸成一片红云,额上的青筋暴突。
这声称谓将两个人隔离得远远的,像有一道穿不过的城墙,他不答应、不容许!
'洛瓦先生……'喜儿深吸了口气,自我调侃的浅笑漾上她的唇角,'请你放过我吧,求你……'
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客气,在不到一公尺的距离里,很清楚的划出彼此的范围。
哀莫大于心死,就算是一句爱的谎言,她也不等、不听了。
'小姐,你千万别进去,爵爷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他这几天谁也不见,海蕾小姐……'
毕总管拚命的呼喊,拖著年老的身躯、迈著迟缓的步伐想阻止海蕾的冲动,无奈她将他远远的撇在身后,在他惊愕之下,连敲门也省了的迳自推开房门进入主子的房间里。
他一副等著受死的颓站在原地。
'乔夫,你在哪里?'海蕾气急败坏的吼喊,视线一时无法适应房间里的黑暗。
'出去!'
宛若北极冰雪凛冽的声音,几乎冻穿了她的耳膜。
'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点灯,窗帘也不拉开?'说著,她已自动的帮他拉开了厚重的逃陟绒窗帘。
坐在躺椅上的乔夫受不了突袭而来的光亮,倏地别过头闭起双眼,喝斥:'我叫你出去!'
'事情没问清楚之前,我不会走的!'眼底漫溢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决。
'滚回里昂去,聚风堡不欢迎你!'上次的事情爆发后,她在他的安排下,被送到另一个城市去读书。
他刻意将她与喜儿分隔,存心要她们的感情无法再延续,决意要彻底孤立她,自成一个孤僻的世界……以为这么做后心情会大好,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尝不到一丝喜悦的欢快,一点点也没有!
他清晰的记得她们两个女人在他面前哭泣的模样,午夜梦回时,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聚风堡不欢迎的人不只我一个吧,这里除了你之外,谁还敢来?那些原本与你缠葛的女人,我不信她们看到你这副落魄、不修边幅的样子还会锺意于你!'几年来,海蕾从不敢挑衅他的脾气,可这回她真的看不下去了。
若不是柯德亲自到里昂告诉她这件事,她不会知道好友在短时间之内,遭逢了如此巨大的变故、经历了这些苦痛与哀伤,懦弱又胆小的她竟一个人承受起种种的不公平……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全法国女人对你的爱加起来永远不及那个中国女人对你的情!喜儿才是真正爱你的女人,可你居然如此狠酷地待她……'
'说够了没有,如果说完了就滚出去!'那个名字像是一枚炸弹,在乔夫的心湖炸开,迸出的感觉和情绪多得教他愕骇。
'不爱就不爱,那么为何不肯放她走,让这个错提早结束?'
'我的事情毋须你来过问!'
'乔夫,今天你恨的人是我,如果你要报仇,就针对我一个人来吧,喜儿很无辜,她的真心换来的不该是你如此无情的对待。'她懂喜儿的,就是那么单纯、那么惹人疼爱。
那双眼睛从来不说谎,她对乔夫的感情是那么的真挚而不悔,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也永远不会生变。
'你这样自私到底算什么,看她痛苦你真的就好受吗?'心疼喜儿的忍气吞声,海蕾替她抱不平。
'真的厌倦她了,就放她走吧,我知道你有能力帮她回广州,你对历任的女伴向来不吝啬,只要她们提得出要求,你一定会完成她们的愿望……乔夫,不要因为我和我母亲而关闭自己的感情,好吗?倘若你对喜儿没有爱,早就放她走了,现在你会犹豫,就代表你的心里有她……'
'回里昂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个龃龉,经过时间的催化,相信已淡了,希望爵爷不要再为报复而报复,这样不只你不快乐,大家也无法好好过日子。那天,他负气离开前,她悄声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回荡在他回城堡的路途中。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介意母亲忧郁而死的那件事,可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心上浮沉的只有喜儿的身影。
他想著她的难过,想著她心伤的模样,横亘埋伏在心底多年的复仇意念,不知何时已淡化至无形了。
'但只要你的事牵扯到喜儿,我就必须管。喜儿是我最好的朋友!'
'别忘了,她背叛了你。'乔夫冷冷的笑著,指陈事实。
'她只是没有心机,那是无心之过,不是存心叛离,我现在怨的是自己,那时候我不该一句话也没说的,她很脆弱,很会胡思乱想,一定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埃蕾对喜儿的了解,猛地击溃乔夫的骄傲。他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乔夫,喜儿没有理由得承受我们之间的恩怨,撇除初时的利用心态不谈,你真的一点也不爱她、不受她的纯真与执迷不悔所吸引?'见他依然一句话也不说,海蕾垮下双肩。
'请你帮她,我答应永远不回聚风堡,不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生气……'咬著下唇,她作出了决定。
埃蕾走了,又留下一室的凝滞给他,乔夫在心里反覆思索著她的话,发现她和喜儿居然都对他说了同样的话,而她们的说辞令他生气。
他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男人,他只是无法从昔日的愤恨巢臼中跳出,只是害怕正视自己的感情……